我的入行背景：心结与远渡重洋
大学期间从小带我长大的奶奶脑血栓半身不遂，卧床不起。在外地读书，我只能寒暑假时短暂照看老人。因为护理不当奶奶后来生了褥疮，每次涂药的时候，看着伤口，听着她痛苦的呻吟声，都心酸得无法自制。
至今有两个情景在心里挥之不去。一是饮水，因为怕尿床或嫌麻烦，晚上基本不会特意给奶奶喂水。那一晚，奶奶拉着睡在她旁边的我的手，口里喊着“水，水，水……”。时至今日，这个声音依然回荡在耳边。
二是长期躺着喂饭，有次喂饭的时候发现褐色的痰液随着刚喂进去的饭呕吐了出来。回想这一幕更觉得心揪成了一团。
经过后来关于介护的专业学习，深知奶奶当时受了多大的罪，让我永远问心有愧。也是在照顾奶奶的一年多的时间里，深感国内对老年人介护服务的社会关注不足，及理念和技术的落后。
奶奶去世后，因为没能更好地照顾奶奶而留了心结。在家人的鼓励和支持下于2013年留学日本，学习介护福祉相关专业。从零开始全方位钻研日本老年人介护服务，包括相关的社会福利制度、法规，老年人介护服务机构的运营管理，相关专业人才培养与职业发展支持体系的构建等。
坚持理论研究的同时，也深入到日本老年人介护服务现场，亲身体验日本老年人介护服务的理念和服务细节。在此期间有幸接触到大量的认知症老人，受到震撼的同时，也决意将专业性进一步深入到认知症介护的专业细分领域。
认知症介护实践：在困惑与感动中不断地自我磨砺自我成长
我有写工作日记的习惯，将当天工作中想到的观察到的认知症老人的介护细节用文字记录下来，这些记录不是为了夸耀自己和同事们，如何顺利或不顺利地解决了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只是如实记录走过的一步又一步。这样的记录已经持续了一年多，部分内容公布在我和一位日本医疗介护行业老前辈运营的介护之慧公众号中，里面也有许多日本的介护服务细节，和介护服务理念的穿插和描述。下面的分享都是当时的工作日记内容，只是过了许久再回头品读的时候，想法和心境似乎有了微妙的改变。
1/打人婆婆洗澡记
“打人婆婆”在我们机构生活的时候是86岁，曾经是海女（注：一项古老的职业，指不带辅助呼吸装置、只身潜入海底捕捞海产品的女性），有着海女惯有的强势，暴躁的性情。也经常会有对其他老人和介护工作人员的暴力行为。她婚后育有一儿一女，丈夫先她而去，儿子也刚刚去世不久，女儿虽然健在，但是很少有往来。孙女偶尔会看望她。
她爱吸烟，爱吃鱼，不爱吃肉和青菜。对男性会比对女性更有好感。阿尔兹海默症型认知症中期，高血压，有较为明显的听力障碍，目前仅服用汉方药以缓解情绪。
由于从事海女工作的原因，上了年纪后听力障碍非常明显。因为听不见别人在讲什么话，在其他老人欢声笑语聊天的时候，她会误以为别人在说她的坏话。虽然有时候聊天她会讲自己有好多朋友，经常去她家看望她之类的，但从实际情况看，她也许根本没有朋友，内心应该是很孤独的，渴望与别人交流，但是又听不到别人讲的话，所以很容易因此而暴躁起来，甚至会动手打人。
说到打人婆婆洗澡这件事情，每次看到入浴名单上，“打人婆婆”的名字后面画着圈圈表明她当天要洗澡的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心情难以抑制地低沉一下下。虽然已经大概习惯了她洗澡时候的一些抗拒行为，但是每次赶上要带她一起去洗澡的时候，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些压力。这里的压力主要是来自于不愿看到她一副被人强迫的样子。
初见便说喜欢我的头发，非要给我编辫子的国内某机构认知症介护专区的李奶奶
那天也是一个由我来担当洗澡的日子，按照标准流程的规定完成了其他6位老人的入浴协助工作，但是刻意将每一位老人洗澡的时间缩短了2分钟左右。这样做的目的在于：“打人婆婆”超级不喜欢洗澡，每次洗澡都是一场战争一般，不光要拼气势，有时候还要拼体力，更需要时间。
但是我一直觉得应该可以找到让“打人婆婆”逐渐不讨厌洗澡，甚至喜欢上洗澡的某种适合的协助洗澡的方法才是。做过的尝试有：
1、用“打人婆婆”最喜欢的香烟为诱饵，引导其进入浴室；
2、请求“打人婆婆”最喜欢的老板亲自出马引导她进入浴室；
3、选好时机，比如在其如厕后或者是跟她打招呼时她也笑脸相迎，看起来心情不错，还能跟你聊上几句的时候，不刻意提要带她去洗澡而神不知鬼不觉地邀请她进入浴室；
4、为其提供一些充作早餐的点心。据我们观察打人婆婆偶尔会因为肚子饿而情绪暴躁，早上尤为明显。
目前为止，采用上述其中之一，基本已可以保证在她无抗拒情绪和举动的前提下，引导进入浴室。
下一步，引导她脱衣服，进入浴缸。这也正是我要预留出时间的原因所在了，为此做的准备还有一条，我特意换了一个功率较大的加热器放在浴室里面，保证浴室的温度非常舒适，不会让她因为觉得冷而不愿意脱衣服。然后，要边跟她聊天，边引导她脱衣服。这个过程一般是最为费时的，有时候我甚至要陪她聊上10分钟左右，才能保证在没有任何抗拒的前提下引导成功。经过观察，一般只要找到机会让她脱掉一件衣服，或者边跟她聊天边脱掉她的袜子，一般都可以顺利地引导出她自己主动脱衣服的动作。
今天，正好老板在，老板看到我又在厨房找“打人婆婆”的烟，就立马明白我的意图了，刚好“打人婆婆”的烟也用完了,老板就直接拉起“打人婆婆”的手，她也就笑意盈盈地顺着站起身来,我试探性地笑着从老板手里牵过“打人婆婆”的手，笑意依然在，心里窃喜时机不错。
待来到脱衣室，室内温度正好合适，我依然笑容满面地跟“打人婆婆”一边搭着话儿，一边让“打人婆婆”坐在了椅子上，顺势蹲下身来脱下了她的袜子，“打人婆婆”依然在笑着，让我有些喜出望外，我用手指了指浴缸，用夸张的口型跟她讲：“洗澡水烧好了哦，您可以去泡澡了”。“打人婆婆”依然笑眯眯地，此时我一直紧绷的心终于轻松了一些。“打人婆婆”继续自己慢慢地脱下衣服，我在旁边只是顺势帮着她。不过有些意外的是，以前“打人婆婆”是绝对不允许在她脱衣服的时候别人碰她或者是在她身边帮忙的，会让介护工作人员离她远一些距离，而今天或者说最近吧，在她脱衣服的时候她甚至有些依赖别人来帮她了。
整个洗澡过程和风细雨一般地顺利结束了，最后我把梳子递给“打人婆婆”的时候，她竟然跟我讲让我帮她梳一下，我拿着梳子，仔细梳理着“打人婆婆”有些自然卷的头发，她的表情是我平时很少见到的安详和平静。
可是，这一瞬间，本该轻松的心情却完全没有办法轻松起来。那么强势那么咄咄逼人，甚至连昵称都是“打人婆婆”的她最近慢慢地虚弱起来了，饮食虽然正常，慢性疾患也没有明显恶化的现象，但是据我们的日常观察依然可以察觉到她的身体机能已然呈现出了较为明显的下降趋势。如今，反倒是让人怀念她曾经吓唬比自己弱小的其他的老人，偶尔吵着要回家，一副老子谁也不怕的气势了。
2/再见，再也不见鹿子田奶奶
2015年某个再平常不过的冬日我是早上6点钟的早班，走到机构门口的时候发现救护车停在门口，心里沉了一下，赶紧加快脚步，飞奔到了机构内，才发现原来是鹿子田奶奶去世了，隔壁房间的城户奶奶看到我便拉着我的手放声哭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面对自己照顾的老人在眼前去世的情景，一幕幕涌上眼前，抱着城户奶奶哭做一团。在此之前我不曾真切体会到老人的生命会是如此无常，明明昨天还由我来协助鹿子田奶奶洗了澡，甚至昨天晚上8点钟临离开机构的时候她还便失禁，我和吉村前辈帮助她做了身体清拭，那个时候她还是如往常一般精神奕奕，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曾料想到第二天再见的时候已经是她冰冷的尸体。
3/脑梗塞突发后的城户奶奶
2016年6月份因为连续到国内出差，导致有半个月左右的时间一直不在现场。待7月份某天早上8点钟上班的时候，一到客厅，愕然发现，一直行动自如的城户奶奶居然坐在了轮椅上，并且面部呈现出了不太自然的状态。跪坐在城户奶奶面前，拉起她的手轻声问道：“城户奶奶，您这是怎么一回事哦？”我的话一问出口，城户奶奶已然是声泪俱下，但还是努力地口齿不太清晰地讲述了为何会是如此这般的缘由。后来我又再去跟其他熟悉整个事情经过的同事和管理者确认了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
大概一周前，城户奶奶早上10点钟左右跟其侄儿一起外出。她每次都特别开心可以跟着侄儿一起外出去看望亲戚熟人。6月中旬的福冈的天气已经是梅雨季节，经常下雨，天气闷热异常。
大概晚上6点钟左右，城户奶奶被侄儿送回了机构。因为还没有吃晚饭，所以值夜班的介护工作人员为城户奶奶拿出了已经准备好的晚饭。在城户奶奶吃饭期间，介护人员发现城户奶奶拿筷子的姿势似乎跟平时不太一样，饭菜也会偶尔从口中掉出来。便问了城户奶奶是否哪里感觉不舒服，城户奶奶一如往常地笑呵呵地说没事儿。但值夜班的介护人员依然立刻跟当时在岗的管理者进行了汇报，管理者观察过后，做出了继续观察的指示。晚饭过后，值夜班的介护工作人员，协助城户奶奶整理好床铺，便让她入寝了。
第二天早上5点钟左右的时候，事情就开始不妙了，城户奶奶已经右半身无法动弹，说话也已经口齿不清。值夜班的介护人员及时联系护士和管理者后，将城户奶奶送到了医院。医生的诊断是脑梗塞发作导致的右半身麻痹。
由于突如其来的身体残疾的产生，城户奶奶也随之产生了一些心理上的变化。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对介护工作人员的不信任。当介护工作人员想要帮助城户奶奶移动或者洗澡等等的时候，她会呈现出强烈的不安和易怒情绪。而我自己当时也是因为城户奶奶的这种不信任的产生而有了强烈的心理压力，最终的结果是开始回避对城户奶奶的直接身体介护和更多的言语交流。
左拥右抱城户奶奶和古贺爷爷
一周后，城户奶奶开始接受上门康复训练，其侄儿也特地为她置备了特殊福祉餐具，以方便城户奶奶用左手来吃饭。最初，介护工作人员在城户奶奶吃饭期间一直在一旁适当协助，经过三周左右，城户奶奶开始慢慢适应使用左手借助福祉餐具来独自进餐。不太争气的我自己也终于在逃避跟城户奶奶直接接触长达半个月之后，通过跟其他同事和管理者的沟通以及对身体残疾的身心变化的进一步学习和理解，开始慢慢接纳城户奶奶的变化。
其实在照顾这些认知症老人的时候，几乎每天都会经历这样的挫折和失败，就像我上面跟大家分享的那般，我自己也曾经因为打人婆婆的各种暴言暴行，导致压力过大而浑身过敏发炎。更曾因为个人介护专业能力跟不上，城户奶奶脑梗塞右半身麻痹后，被其严重地不信任。还曾因为专业能力不过关做事欠考虑，在樋口奶奶出现归家愿望的时候不知如何对应。
诸如此类，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似乎总是在崩溃的边缘徘徊纠结。说句心里话，在认知症介护现场实践的两年中，我一直都对介护行业的专业性到底何在存着深深的质疑，但在面对每日的工作的时候，太多的力不从心又让自己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份工作似乎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于是当时决定进行更进一步系统的专业学习。从2016年10月开始接受了日医为期两个月的介护职员初任者研修，抛弃曾经所有的自以为是和偏见，把自己完全当做一个对介护一无所知的新人一般，跟着日医多位从业几十年的讲师，从基本的介护福祉理念开始，到最后的介护实操，踏踏实实地认真学习了两个月的时间，之后在机构继续实践的过程中，有很多纠结煎熬的地方似乎开始迎刃而解，跟认知症老人们的沟通也更加得心应手。所以一直非常感谢日本这边非常便利的专业学习环境，也进一步确信介护方面的专业的培训和教育对于每一位养老行业从业者的意义所在。这两个月的学习经历也为我接下来要实现的目标之一进一步埋下了伏笔。
当然，在照顾这些认知症老人的过程中也会有许多小小的细节让人心里暖暖的。比如某天早上前辈取笑我说是中国来的间谍，坐在我旁边的樋口奶奶看着我面露尴尬便立刻抓住我的手，笑着跟我说没关系，她是我的伙伴。“大丈夫、仲間ですよ”。还有看到我的脸就成了她想去上厕所排便的城户奶奶对我的信任，以及竹川奶奶刻意逃开男同事的视线单独跟我分享小秘密的可爱样子等等。
对于我来说，对于我们从事介护行业的人来说，他们并不是什么被贴上标签的认知症患者，在我们眼里他们是一个个独一无二的鲜活可爱的生命个体，他们教给我们许多我们不曾体会得到的人性的真实与美好，他们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终将会成为我们常留心间的小确幸。
我们机构会根据每一位老人的具体情况为其安排适合他们的日常活动，图为正在认真做针线活儿的樋口奶奶
在介护工作人员的刻意求助下，正在忙碌着帮助我们整理报纸的樋口奶奶和谷口奶奶
我正在努力实现的目标之优秀介护人才养成计划：未知与挑战
经过多年的思考和经历，我渐渐明确了自己的目标。我想做三件事：
第一，为中国的养老行业发展培育一批优秀的人才；
第二，继续深入探索认知症介护的细分领域；
第三，创办普惠型认知症介护专业服务机构，和主要针对认知症患者的专业认知症居家介护服务，造福更多的认知症患者和家属。
2015年8月起，我便跟国内的一些平台和机构开始洽谈赴日养老人才培养项目，期间多方联络国内生源以及日本的接收机构，也在等待着关键的赴日介护研修生制度以及介护签证法案的落地，2016年11月18日日本出入国管理法终于在针对外国人的赴日介护研修生制度，以及介护签证制度上有了进一步明确的消息。
我一直都坚定地认为，哪个行业要发展起来都一定需要优秀的人才涌入才可以，包括我和另外一些在日本从事养老行业的朋友们，看到日本介护行业其实相对来讲发展的并不是特别理想的很大的局限性，也是在于行业人才的短缺和优秀人才的严重匮乏。而目前国内的情况似乎尤甚，年纪轻轻的被全家宠溺着的孩子们，顶着不被社会认可甚至被歧视的压力去做一份收入远远低于同龄人的工作，而他们的同事又多是一些40,50,60岁左右的农村妇女，职场上的成长和引导不知从何而来，而我们相关专业学校可以给予他们适当的专业教育的期待，在现实中也还有距离。
我并不能保证目前这条赴日介护人才培养的路径是否会是最佳选择，但我相信这会是其中的选择之一。
养老人将要面对的是永无止境的自我提升
经历过许许多多困惑和挣扎，依然可以让我死心塌地留在养老行业的原因，我自己也曾多次扪心自问。也许是作为年轻人的一份担当，也许有自己的野心的蛊惑，但其实最让我着迷的一个理由还在于，选择了做养老，那么将要面对的将是永无止境的自我提升。
我个人除了为了谋生要设定个人职业发展规划之外，其实对于认知症介护研究和实践本身也是兴趣颇深，目前正在准备着九州大学的为期两年的临床心理咨询师硕士课程的考试，从心理学的专业视角进一步探索认知症介护的可能性。这将是我在九大拿的第二个硕士学位，并且在合适的将来会选择继续攻读认知症介护相关的博士课程。做这些事其实并不是为了获得学位本身，只是因为那件事似乎永远是一个不解的谜团，吸引着你去靠近它，揣摩它而已。
结语
最初是为了实现个人欲望和野心而入行，后来越做却越发现，欲望和野心能不能够实现似乎都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做这件的时候很开心很享受，而且似乎可以在自己不断努力踏实做事的过程中给别人给社会留下一些什么，这样也就好了吧。
谢谢大家一个小时的聆听和陪伴，诸多不足，再接再厉。与诸位共勉。
编辑：阿杜【整理编辑；时英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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