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一个自称“没世农夫”的人自觉无用于世，遂闲来无事写了本《坚瓠集》，多记录文人轶事。一则云：
东坡与小妹、黄山谷论诗。妹云：“轻风细柳，淡月梅花。中要加一字作腰，成五言联句。”坡云：“轻风摇细柳，淡月映梅花。”妹云：“未也。”黄曰：“轻风舞细柳，淡月隐梅花。”妹云：“犹未也。”坡云：“然则妹将何说？”云：“轻风扶细柳，淡月失梅花。”二人抚掌称善。
苏小妹的这句“轻风扶细柳，淡月失梅花”最得苏、黄二人之意，只因苏东坡与黄庭坚平生最好淡味。苏轼曾以“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一句表明自己对“淡”的崇尚和追求。他说，人的生活虽说都离不开“酸甜苦辣咸”五味，但一百个人里面，也许只有一两个人才能尝得出淡的真正滋味。
真正会审美的人，能从这淡的滋味里品尝出一种奇趣。这种味道，在懂得诗歌审美的人看来，是人世间最深的滋味。
譬如读陶渊明和柳宗元的诗，语言虽看似简易平淡，却有别人写不出来的味道。
读陶渊明的“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仿佛看到一个神情静默的人孤零零地坐在空荡荡的连一丝灰尘都没有的屋子里发着呆，这种近乎“禅坐”的空虚境界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引以为美的。
柳宗元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更是绝灭了世间所有的生气。在平常人看来，这种极端寂静的气氛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读之甚至按压不住那颗砰砰跳动不止的心脏。但正是这种“枯淡”，才最得“禅味”，人与天合，身与物一，一切都静默如谜。
深知苏轼的人懂得他的审美偏好，他平素极力推崇的老庄、陶渊明、王维、韦应物、柳宗元，无一不是尚淡之人。苏轼也不例外，他看色彩杂糅的西湖，说“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将淡妆置于浓抹之上，恰是得了“绘事后素”的真谛。
苏轼一定知道，昔日子夏问孔的事情。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在孔子看来，庄姜虽美，不在于她明媚鲜妍的外表，而是先有“白底子”（暗指庄姜“才德”在“美貌”之先）。所以，一切浓，都须以淡为本。
《红楼梦》里薛宝钗写诗，也同样悟出了这个道理。“淡极始知花更艳”是薛宝钗之美的写照，也是她的审美观。她在怡红夜宴中抽到了艳冠群芳的花王牡丹，花签上写着“任是无情也动人”。薛宝钗平日所住像雪洞一般，平日所穿皆是寡淡之色，平日所饰无一不是朴素至极，虽是如此，大观园里却无一人能及她的自然之美。
王熙凤看不懂薛宝钗，说她“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岂不知这是曹雪芹想借薛宝钗，表达那“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美无言”的道家哲学境界。红楼女儿邢岫烟也是素淡美人的典范。她从头到脚无一件装饰，如一缕出岫之轻烟，但并不妨碍宝玉看她“超然若闲云野鹤”。
苏轼一生姬妾无数，却独以王朝云为红颜知己。只是因为，王朝云的举手投足之间，多了一分对人生的轻描淡写。他初次结识王朝云，是在一次西湖的宴饮中。舞女们浓妆艳抹，只有王朝云不事装束。穿着一身素净长裙的她如空谷幽兰，从艳丽中脱颖而出。后来，苏轼历经黄州、惠州之劫数，朝云也不离不弃，终老相随。朝云去世后，苏轼写下《西江月》，感怀她素淡的精神风貌。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
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她自有冰肌玉骨，即使是素面朝天，也难以掩盖她如梅花一般的芳姿。而时下女性却以“化妆，是对人最基本的尊重”为审美准则，可悲乎？时下之人，饮食喜膏粱厚味，喝酒喜高酒精度，消遣喜酒吧夜店，读书喜畅销作者，看文喜花里胡哨，尚淡之人十中能有一二乎？岂不知那流连于声色犬马之辈，都是病身短命，而独好静摄颐养之人，大多康健长寿。
避浓就淡，是自古以来中国人的养生之道。一旦粘腻于外物浮华处，从此心无须臾之安宁也。后汉诸葛亮深谙此理，可憾生于乱世，为刘玄德所看重，从此改写了他的人生乾坤。但诸葛亮还是向往有一天能够过上散淡的生活，正如那歌中所唱“归去来兮,我宿愿，余年还做垅亩民；清风明月入怀抱，猿鹤听我再抚琴。”因为，他本来就是那卧龙岗，散淡的人……在《诫子书》中，他以“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告诫儿子，希望他能做个淡泊的人。
淡，是中国哲学最高的境界。
最高明的琴师，知道“大音希声”的道理。所以，他并不在意弦声乐谱，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最优秀的画师，明白“大象无形”的道理。所以，他作画只以简率几笔，就勾勒出一个平淡天真的世界。
最一流的诗人，明白“大美无言”的道理。所以，他甘愿当一个大自然的搬运工，不着一笔，却将那“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的人间淡境置于纸上。
最上等的厨师，知道“大味必淡”的道理。所以，他不滥用五味，就算“裸烹”也能将清水化作高汤。
淡，是一种少欲少求的人生和艺术境界。淡之至也，不与物交。那善于交友的人，能够做到“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交友境界。懂得生活的人，也识得“极简主义”的三昧。因为他们已经品尝到了淡里最深的滋味，并且了然于胸，只有淡看人世间的一切，才能回归到真正的自己，做一个合格的“真人”。
文/玄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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