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每个周六都很盼着下雨下雪下刀子。
因为那天有体育课。天气不好就不用上体育课了。
我严格意义上讲不能算纯体育渣。我体力耐力都不错，中长跑可以哼哧哼哧跑很久，仰卧起坐只要老师不喊停我就可以一直做下去。
但仅此而已。
我的动作协调性差到惨绝人寰的地步，但凡需要一点肢体协调的体育项目我都不行。
小学有一堂课练习投掷手榴弹（啊时代烙印~~）。开课时体育老师在地上画了条白线，郑重其事地跟我们说：现在！我们就是在老山前线！这条线的那头！都是敌人！满山的敌人！你们的任务！就是把手榴弹扔过去，把敌人都炸死！
然后老师演示了一遍。先侧身助跑，到了白线那儿以肩臂为轴心一个大甩手把手榴弹扔出去。
我正着跑都容易把自己绊倒，他让我侧着跑，然后还要扔手榴弹炸敌人。。。
有没有堵枪眼这样难度系数低一点的任务啊老师？
那天体育老师大概想偷个懒，整堂课就这一个内容，大家排队挨个扔，手榴弹扔到指定地点的同学，就可以自由活动了。
可惜他碰上了我。
先是不会侧身跑，于是老师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分解开教。
会跑了又不会扔，于是老师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分解开教。
总算会扔了，但不会把跑和扔连接起来。每次歪歪扭扭侧着跑到白线那儿都要一个急刹车停下来，调整心情调整动作，然后神情肃穆地扔手榴弹。
看上去很像一个半身不遂的重伤员拖着伤腿一路挣扎前行，在与敌人同归于尽之前默默向祖国和亲人告别。
关键是告别完了，手榴弹一扔，老近，近到可以砸到自己的脚背。
自杀行动就是这样的吧？
老师先是耐着性子教，后来一字一顿喊着教，到最后声嘶力竭吼着教：扔这么近，你到底想炸死sei？啊？？？！！！
临下课的时候他终于崩溃了，嘴唇哆嗦着问我是不是故意的。
我也很崩溃。大叔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我当然不是故意的啊！！这么笨拙难看还容易把自己绊倒的动作，你以为是故意就能做得出来的吗？！
那堂课之后，体育老师每次看到我都一脸不爽，后来开学第二年他都不教我了，远远地见了我还是会跟见了鬼一样立刻把头转开。
我猜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症。
当然体育渣不全是我的错，我妈也这样。据说她读书时也是无数体育老师的噩梦。
看，世袭啊。
因为知道自己这方面有缺陷，所以当初看上有剩时我很在意的一点就是此人个高腿长，貌似反应够机敏，扔东西给他从来都能接着，走路也很稳，急了还能跑。
再后来通过聊天得知他从小练游泳，高中起还学舞蹈和武术，愈发有种捡了宝的窃喜：列祖列宗在上，俺赵家的顺拐子基因终于有救了！
得意出生后，笃信笨鸟先飞的我从四岁起就开始让她学习跳舞滑冰，再加上有剩的基因，得意比起我的确强了很多，虽然至今跳舞跳得跟做操似的，但凭着橡皮筋一样的柔韧性居然一路混到学校啦啦队。
得知她进了啦啦队我很震惊：你既不会打倒立也不会空手翻，去啦啦队干啥？
小丫头得意地说我的大劈叉是全队最好的，她们需要一个人专门在第一排大劈叉，一边蹦一边大劈叉！
到了洋相，就没那么简单好混了。
美国人热爱体育是骨子里带的。大多数孩子三四岁就跟着爸爸在后院玩球。尤其是男孩，基本铁打的规矩都是一入小学就开始一项球类运动。
洋相五岁起我开始带他参加各种课外班，棒球，篮球，足球。。。挨个试。心想总能找到一个他喜欢或者稍微擅长点的吧。
每一个他都不喜欢，每一个都是班里最差。
这样散兵游勇地四处学了一段时间，洋相跟我说他什么球都不喜欢，尤其讨厌跟人抢跟人撞，看见对方冲过来了他就慌得只想扔掉球逃跑。
我很绝望，难道我的儿子要成为那种典型的只会读书不会打球的亚洲小书呆子了吗？
有剩开解我：不喜欢就不喜欢吧，他这是随我，我也不喜欢打球。
我大惊：你不喜欢打球？我一直以为你体育很好。
有剩：我体育是不错，可我不擅长球类，没办法，身体对抗能力太差。
我持续震惊中：身体对抗是个什么东西？就是扛撞？可你不是说你学过武术吗？学武术都会打架的吧？你对抗能力差怎么打架？
有剩一脸傲然：习武是用来强身健体，我从来没打过架，都是挨打！
儿子我对不起你。。。
看看，这就是当年光听他口头吹牛的教训。
以后得意洋相带男女朋友到家里来，什么家世背景都放一边，先让对方到后院做一套杠上运动外加广播体操。及格了再坐下来谈婚论嫁。
再不注意基因改良，搞不好钱家后代连走直线都困难了！
后代的事还可以拖一拖，眼前的事儿必须得抓紧了。痛定思痛我给洋相报了一个游泳一个街舞。好歹把身体协调性练好了，别跟他妈似的走平地都摔跤。
同时贼心不死地在后院安了个篮球架，跟他说你不喜欢跟别人抢球，至少可以自己练投球，每天练半个小时，就当上肢力量训练了。
这样自己在家练了几年投篮，去年洋相突然开始对篮球感兴趣了，跟我说要参加篮球队。
仔细一问，他最近在学校经常课间跟几个孩子一起打篮球，感觉自己乔丹转世，自信心爆棚，于是决定出山闯江湖了。
跟他打篮球的那几个孩子我知道，都是同一个数学兴趣小组的，估计是踢足球抢不过别人被淘汰下来于是扎堆打篮球。。。
但不管怎样，难得他对篮球有了兴致，必须大加鼓励。
在几家篮球班里选来选去，找了个口碑最温和的，给洋相报了名。
你知道作为一个体育渣家长，每次带孩子参加一项新的体育课程，最关心的是什么吗？
不是教练是否资深，不是场地设备是否完善精良，也不是球队一年后能不能参加巡回比赛。。。而是仔细观察班里有没有比自家孩子更差的。
没办法，体育渣也有自尊心，只是我们都假装不喜欢玩体育，所以别人看不到而已。
第一天上课回来，我喜孜孜地跟有剩说：咱儿子不是最差的哎！有两个孩子比他还不如。
两口子于是击掌相庆。
一共六个队，每周二各队自行训练，每周六俩俩捉对厮杀。
五场比赛轮下来，洋相的队一场没赢过。最惨的一次0：42，全方位被对方碾压，洋相更是连球的边都没摸到一下，全程都在练折返跑。
队里最强的一个孩子，撑了一段实在受不了这群猪队友，退队了。
这下全队就剩七个队员，七个人里有三个是会打球的，另四个都是柱子。洋相于是一跃成为主力，场场首发，次次打满场。
我猜教练看中的就是洋相个高，肯卖力跑。虽然不会抢球不会传球，但倒霉催的每次都站在最碍事的地方被球砸。
所以每次他被球打了，我都要振奋地大力夸奖他站位准确，为球队防守做出了卓越贡献。
其实心里是很难过的。
每一场比赛坐在场边都很难熬。想起小学那个笨到让老师崩溃的自己，想起看见球就心发慌的有剩，很心疼理解儿子在球场上的局促和茫然。
而这种难过，比小时候站在操场上被体育老师骂还要难受。因为那时只是自己一个人丢脸，脸皮厚一点熬过这堂体育课就可以了。而现在，发现自己的笨影响到了儿子，内疚到每一次看到他被球砸都想冲上场向他道歉。
某次又大比分输掉之后，洋相很沮丧，跟我说妈妈我打得好差。
我很想说对不起啊宝贝，妈妈先天没给你好的基因，后天又不够重视，所以你今天在体育上才会这么被动。
话到嘴边改口，说：你不是差，是起步比别人晚。如果你跟别人一起都是五六岁开始练球，练到现在还打不好，那个叫打得差。可你今年才开始正式学打球，这样比不公平，你要跟自己一个月前比。。。
我停下来，努力想了想，斟字酌句地说，你看你跟一个月前比，知道了好多以前不知道的篮球规则，还会了很多连爸爸都不知道的战术术语，对不对？你如果想进一步提高，我们可以回家看看视频上别人怎么打的，然后照着练。
于是洋相每天放学后，我跟他一起抽出一段固定时间看youtube上的篮球视频。我不懂球，但毕竟跟着他看了很多场比赛，会在旁边结结巴巴地给各种建议：你看那个人了？他被那个高个子挡住的时候，不是从高处传球给队友，因为他知道球肯定会被高个子截到，所以他把球砸到地上，球借着反弹就传到队友手里了。下次你再被对手挡住的时候，你也可以试试这个！
这样看完了再有的放矢地练。坚持了一段时间，洋相的球技明显有所长进，偶尔能抢到球了，也知道该怎么传球了。
可还是投不进球，一次没进过。
而且他的球队也还是最差的，发挥极为稳定地场场输。。。
我跟有剩商量，说转到别的队吧，跟这么个差队打球太打击孩子积极性了。到了别的队说不定被好球员带动一下进步快呢。
有剩说不要，就是差队才能显出洋相的优势和重要性，到了别的队他搞不好一半时间都在坐板凳，现在这个队他是主力，上哪儿能找这么好的锻炼机会。
话虽这么说，我能感觉到洋相每次输球后的沮丧，而且有时在场上，当对手进球或者他投球失误时，他会下意识扭头看我。
我想他是很介意被我看到失败的样子。
可是宝贝啊，妈妈真的一点不在乎输赢。你能坚持到现在，我已经不知道有多骄傲了。
上个月，球队又双叒叕地输了之后，在停车场洋相跟我说，妈妈你别来看我比赛了，老输球，好尴尬。
我说球队输球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啊，再说你现在打球这么努力进步这么快，妈妈喜欢看呢。
小人儿皱着眉坚持，说你就把我送到学校就行了，然后你可以去买菜，逛店，自己去玩一会儿。
我摸摸他被汗浸得湿漉漉的脑袋，说好吧，那妈妈不看了。等你觉得可以了我再去看。
其实还是会去看，只是改成偷着看。
每周六把他送到体育馆，我会先开车在周围转一转，估摸着开赛了，再兜回停车场，偷偷摸进学校，站在体育馆后门从门缝偷着看。
这样偷看了一个月，上周比赛，洋相进球了！
虽然代价是很惨地被对方撞倒并蹭破了胳膊，虽然球队还是毫无悬念地接着输，可是我家儿子进球了！
比赛结束时我照例假装才到体育馆，洋相连累带兴奋，小脸通红喘着粗气跟我说妈妈我进球了！我投进一个球！
我很惊喜地跟他击掌庆祝。小人儿开心得不行，一路眉飞色舞地给我描述他投球的各种细节，上了车还手舞足蹈地反复演示最后投球成功的精彩一瞬间。
最后心满意足地瘫在座位上，叹着气说：妈妈，打球很好玩哎！
我见缝插针地问他：那妈妈下次可以去看你比赛了吗？
小家伙想了想，有些犹豫地说，可是我们还是在输啊，我想等我更强了再让你看。
我一边给他检查胳膊上的擦伤，一边认真跟他说：其实你赢不赢球，都已经是咱们家最会打球的那一个了。妈妈从小不擅长任何体育项目，爸爸不喜欢打球。你在我们给你的这么差的基础上努力学会打球，靠的都是你自己的坚持和练习。我的洋相会打球了，这才是妈妈最爱看的，不管是输是赢，洋相在妈妈心里都是最棒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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