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生对贫苦人家慷慨大方，给人看病，你拿得出就多少付点诊金，拿不出的不勉强，遇上穷得跟我们家那儿似的，就反过来给你药钱，不论亲疏，不分生熟。换了有钱人家，可就完全变了另一副模样。张先生诊病，从不固定诊金标准。你家道殷实，他还得视你家产大小，为人贤愚，每张处方三十钱五十钱一块两块三块钱不等。你家产大，又为富不仁，收费就奇高，并且说一不二，少一个子儿也不行。
离我们家八里路，有一姓李的大地主，人胖得比个肥猪还肥，人称汉三胖子。汉三胖子家产大，势力更大，两个儿子在国民党军队一个当旅长一个当师长。他田多地多租粮多，两个儿子车载船运源源不断送回来的金银珠宝更多。他一家老少不足二十口，看家护院的家丁以及长工、奶奶、丫环却是百多个。
平日里仗着个财大势粗，横行乡里，无恶不作，任何时候都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包括保长乡长县长，惟独不敢得罪张先生——钱多，身子骨娇贵，汉三胖子一家个个多病多痛，四季离不了张先生，能得罪么？张先生给汉三胖子一家诊病收费最高，每张药方至少十块光洋。而每回只要张先生进门，那一家上下老少二十来口有病无病至少每人一药方。因此，张先生每上一回汉三胖子家，他那顶轿子就随着他手中满实了的钱袋而沉重许多。并且，这还只是最通常的。如果是重病急病，逢年过节，或汉三胖子家有个生日喜庆什么的时候请他，那就属于另一番气象，就非派长工专门送担不可了。
张先生给汉三胖子诊病，“杀”得最狠的一回当数民国三十五年的腊月二十八日。那两日，天气奇冷，老北风屋外一个劲嘶号，不时发出阵阵怪叫声，让人听着心窝儿就发毛。汉三胖子那阵儿年岁已高，和以往比，越发经不起折腾了。头天夜间一个人躺在软呼呼的鸭绒被窝里，兀自颤抖不已。有心唤五姨太或者四姨太过来暖暖身子，又恐她们误会了他的意思，在被窝里一味缠着他撒娇献媚，弄得他到时候没法招架不说，还一回就把男人的尊严丢失得干干净净，实在是一件顶不合算的事儿。
自个儿年过古稀，汉三胖子深知岁月不饶人，对于这种事最好是宁少毋滥，确保每战必胜。这样，他就可以在他宠爱的女人面前持久地保持他雄纠纠的男人形象，让她们时时刻刻感觉他雄风犹在，从而不敢在内心上小觑他。于是他就忍耐着一个人龟缩在被窝里，同时唤下人在床前烧了一盆木炭火，借以提高整个房间的温度。可惜，他的这一“英明决策”并没能有效地阻止病魔对他那衰老躯壳的成功进入——汉三胖子那天早上醒来，就觉眼前云腾雾涌，金花乱冒，浑身软瘫瘫地如稀牛屎一堆，任人怎么搬弄也起不来床。那样儿，怎么看也离阎王只差半步之遥了。这下，一家人全慌了，选了六名身壮力猛的长工，吩咐他们分三班轮换抬轿，务必以最快的的速度把张先生接来。
因为是年关，一般人有个小病小痛都忍着不请先生，图个吉利，张先生因此有了一年来那么难得的一点空闲，在家闭目享受火炉的温暖。六位长工赶到，在大门口高叫了一声“发财”也不等主人在内应答，就鱼贯闯了进去。
这么个大冷天，又逢年关，一来六个轿夫，张先生心知肚明：汉三胖子这回病得很重很急。作为医生，救人如救火，换了别的任何一家请，他会二话不说跟了来人上轿的，但眼下请他的是汉三胖子，他那先生架子还是很有必要端一端的。
“就你们老爷的命值钱。我这条命就不是命哩，这么个大冷天出门！”张先生把头仰在椅背上，两条腿平放在火炉边的木凳上，双眼微微一睁，又闭上了。
六位长工一看张先生那架式，急了，赶紧你一言，我一语，软磨硬泡，把天底下能说的好话都说遍了。张先生看看也基本上够火候了，这才显得非常勉强地点了点头，慢慢腾腾起身，磨磨蹭蹭把身上的棉装裹紧了又裹，把脚上的棉鞋带扎过了还扎。一切收拾停当，把家里一些鸡零狗碎的琐事也给婆娘交待过了，抬头骂了一声“这鬼天”，缓缓移了脚步上轿。
张先生一出轿门，立马早已迎候在大门口的汉三胖子的几位姨太太前呼后拥，直接送进了寝房。
张先生刚刚进门，一股刺鼻的火烟味就直往鼻孔里钻。他忍耐不住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使劲揉揉鼻子，接过五姨太敬上的热茶，眼光并没有立刻往病床上落，他瞥一眼床前那燃烧得正旺的火炉，接着看看四壁门窗。听几位姨太太眼泪鼻涕争相诉说完汉三胖子的病情，张先生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脸上却始终不动声色，甚至没事人一样，端了茶杯在房中转悠一圈，还顺手打开了两扇窗户门，也不提诊病的事，只是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叹息：
“唉，难哪！这年关，唉——”
五位姨太太面面相觑，弄不清张先生今儿个犯的哪根神经。
“难哪，这年关，唉－”张先生坐着喝了一口茶，依旧叹息着，“诊病诊病，唉——各人有各人的病哪！”
“先生，原来您自个儿身子骨也不舒服？”大姨太人老实，随着年岁增长，多年失宠，人就变得更木呆，看问题实打实。
“唉——”张先生顾自叹息。
“先生……”乖觉的五姨太最早从张先生话中听出话来，正想张嘴把话挑明，听得汉三胖子在床上几声干咳，晓得老爷这是要亲自发话哩，马上知趣地没把话继续说下去。然，一阵干咳过后，汉三胖子喘着粗气，声音微弱断续，目视五姨太说：
“先生家年货还没办好，安排人办两担，再到账房取四百块大洋，等下给先生送回去。”
“这怎么成，让老爷破费。”张先生冷着脸，伸手拦住五姨太。
“应该的，应该的！”三姨太说，“这么冷个天劳动先生，我们表示这么个意思是应该的！”
“应该的，应该的！”二姨太和四姨太同声说，“假如先生不嫌少的话……”
“老爷的赏赐，我怎么敢嫌少。”张先生端坐着不动，脸始终冷冰冰的。
“老爷，俗话说，要得发，不离八，依我看·····”五姨太看着张先生那模样，就晓得他是嫌钱少，
是嫌钱少，就在心里骂着：“这老家伙，还真晓得敲诈人，诊一个病就发这么一笔小财，还不肯知足！”又怕老这么拖下去，误了汉三胖子的病，那不是更麻烦！左思右想，权衡眼前利害，只得咬咬牙，建议汉三胖子再加四百块光洋，免得张先生再拖，只是尊着汉三胖子的面子，话就点到为止，故意留着点尾巴让汉三胖子来补充。
“就依你说的，大洋加到八百块！”事情到了这一步，汉三胖子保命要紧，哪还敢一味讨价还价。
八百块！几位姨太太同时惊讶地望望病床上的汉三胖子，又一齐盯住五姨太，差不多同时叫出声来。
“好，就按老爷的意思办！”五姨太明知汉三胖子和各位姨太太都误会了她的意思，但这会儿老爷话已出口，要更改已不可能，就索性好人充到底，很响亮地答应了一声，走时还没忘对张先生赔笑脸，既算是向他表功讨好，也是催促他别再耽误时间了：
“先生，别的什么，您尽管放心，我会操办得让你满意的，只是老爷这病……”
“对，先生，还是请您先给老爷诊病要紧！”其他四位姨太太都对五姨太那种仗着老爷平日恩宠有加，大权独揽，占尽风头的所作所为极端忌恨，但这会儿提到老爷的病，又不得不齐声附合。
“只是让老爷这般破费，张某人真是愧受哩。”张先生见好就收，不再拉腔作势，把坐凳向床边移了移，让汉三胖子伸出手，一手把了脉，回头问：“老爷今日可吃东西？”
“哪还吃得下东西，人都这样哩！”四姨太抢先呜呜咽咽答，一副极伤心的样子。
“不吃东西哪成。”张先生露一脸关切神态，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老爷平素吃厌了山珍海味，你们就不晓得给他换换口味？快，去弄两个生萝卜，削了皮切成薄片，加点白糖拌一拌，让老爷尝个鲜。”
三姨太闻声而动，扭腰摆臀，不一会儿就端来了萝卜片。
张先生吩咐大敞开房门，留下三姨太四姨太两边扶定病人起身坐好，其他人等一律退下。
汉三胖子由两位姨太太使劲搬了起身，勉强倚在她们的臂弯坐定，口里不停地喘着气，两眼黯然无神，活生生一副垂死的老狗概样，用乞怜的眼光望定张先生。张先生小慌不忙，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萝卜片送到汉三胖子嘴边：
“您尝尝这个看，这东西去心火，我平素就常吃。”
汉三胖子正觉得嗓子干痒难受，就懒懒地张嘴接了，慢慢地咀嚼，就有了一股鲜凉的汁液流入喉管，感觉很舒畅。
“这东西味道还过得去吧？”张先生问。
汉三胖子少气无力地点点头。
“来，再来一块试试。”张先生把第二块萝卜送了过去。
“想不到，这么个，贱东西，还真有，它的味道！”吃完第二块萝卜片，汉三胖子有些感慨地说，嗓子不再像起头那么干涩，说话的声音也清亮了许多。
“好吃，多吃点。”张先生夹上了第三块萝卜……
汉三胖子在张先生连哄带劝下，连吃了十来块萝卜片，精神明显有了好转，头脑虽燃依旧很沉重，但那种天旋地转，金星乱曾的现象消失了。只是，他这会儿已感觉萝卜片不再如开初吃的时候味道好，说什么也不乐意再吃。张先生也不勉强，伸手拿过一只干净茶杯，倒出满满一杯萝卜汁，递到四姨太手中，示意她慢慢喂给病人喝。汉三胖子试探着喝了一口，果然另有一番滋味，比萝卜片强多了，就张大嘴巴连喝了几口，那杯萝卜汁就所剩不多了。
“再喝点，再喝点。”张先生鼓动说。
汉三胖子的嘴巴又伸到茶杯边……
“先生，年货都打点好哩，请您过过目。”
五姨太领着两个下人，把满满两担鸡鸭鱼肉糖果糕点挑到了寝房门口，那八百块光洋就用红绸布卷成八个圆柱形长条，整齐地码在两担货物的顶上层。
“承老爷破费，承老爷破费。告辞，告辞。”张先生瞥一眼房门口的货担，双手抱拳，起身朝汉三胖子拱拱手，坦然回头就走。
“药方呢？先生，您忘了开药方哩！”三姨太四姨太急了，眼光同时追着张先生问。
“是呀，药方呢？先生，下人们还等着您开的方子买药呢？”精明的五姨太原本就因久久不见张先生开出药方来，估摸着他在故意捱时间，等着她的钱货兑现，这才急匆匆领下人把东西送过来，好让张先生放下心来开药方。眼下见张先生不开药方先走人，心里一急，也就不再拐弯抹角客套了。
“往后房间里生了火，注意莫把门窗关得太死，还有，等会儿，再给老爷吃些生萝卜片，多喝点萝卜汁。”张先生似乎有点儿答非所问。
“先生，我说的是药方！”五姨太杏眼圆睁，加重了语气。
“药方？你还要什么样的药方，我刚才不是全开过了？”张先生两手一摊，反问说。
“先生，您什么时候给了我们药方？”三姨太四姨太心里更气愤，她俩一直守这儿没离开过，几时看他动过笔？张先生这不是睁了眼睛说话！
“生萝卜是治你家老爷这病的最好药方。房里生了火，莫把门窗关得太死，也是防止和诊治他这病的最好药方。我把两种好的方子全用上哩，你们还要我什么药方？”
“啊！”三位姨太太同时大眼瞪小眼，互相对望着，出声不得。
“不信，问问你们家老爷，他这阵儿是不是比起头舒服多哩。”张先生说完，也不等汉三胖子点头，大步跨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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