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你若问我为何而生，只为情之一字；你若问我为何而死，现下，怕是记不清了。
壹
我是被锁在幽境的一缕情魂，所谓情魂，也就是那些为情而死之人所生出的精魄，大都虚弱，渡不过奈何桥，只能卑存这世间，永不得轮回，看遍世间沧桑，饱受情忍煎熬，纵是夜夜凄泣，末了终是换不来一丝同情。
我自然也逃不过这命运，但我却神志清明，除常人看不见我，我也触不到实物外，我很难相信自己身上哪一点像鬼。
我并不急着投胎，也不知为何会这样，长时间的游荡，让我忘记了所有，甚至忘了自己的名字。直至有一天被锁入幽境，方才知晓，自己竟不是凡人，而是妖，狐妖。得知此事，我惊愕了，自己生前不会是个痴情小妖，爱上了白衣胜雪的书生，最后因无常世事而两厢依偎、共赴黄泉了吧，此等恶俗的桥段，是属于自己的故事么？正当我终日想着自己生前的琐事时，突觉眼前一黑，便直直坠落，扬起的发丝撩痛了我的脸。
贰
鼻尖嗅到了竹叶的清香，耳边不时地传来鸟叫和微风吹动竹叶簌簌的声响。食指微动，脑中还蓦地想起那一掌，究竟是谁，竟恨不得我灰飞烟灭，好生歹毒。
撑起沉重的双眼，被突然而来的光亮刺得无处可躲，可身体并没有中传来想象之中的灼伤痛感，完全清醒过来，我才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床头放着叠好的被褥，这是一间竹屋，阳光透过缝隙疏疏落落的洒在地上，房子极其雅致，透着一股不知名的幽香，撑着虚弱的身体站起来，向门外走去，竟没发觉，身体的虚无感并不存在了，这些改变，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走出房门，还未来得及打量眼前的一切，就被拥入一温暖的怀抱中，那怀抱，熟悉得很，却怎么，也忆不起来。
“身体还这么虚弱，怎急着跑出来。”那男子在自己头顶低喝，却听得出那宠溺的语气。
我又被放到床上，背后垫了一个枕头，好让自己坐起来，顺着手望去，终于看清那男子的容颜。他身着白衣，皮肤如琉璃般白皙通透，眼睛温暖而明亮，乌黑的长发用墨绿的玉石束起却还是及腰，腰间挂着绿色的玉佩和一支笛子。届时，那男子正用温柔的眉眼看着我，他伸手，为我拂去掉落在发上的竹叶。
“怎的，这样看着我？”
体内翻涌起一阵复杂的情愫，我颤颤地伸出手，覆上他的脸，他似感受到了我的脆弱，随即覆上我的手，在脸上反复摩擦。
“初。凡。”我吐出两个字，仿佛用尽了所有的气力。
“我在这，我在这。”他紧紧地拥住我。
我怔怔的不知该如何，“初凡，初凡·······“我对这个名字并无记忆，却反复默念，这一切，似梦似幻，我迷惑在这一片茫茫然中，走不出，行不动。
叁
我想着在这住下，好过整日游荡，虽对一切都是懵懵懂懂，但也无出现大的差错。这片竹林隔绝尘世，心静神安，百无聊赖中有初凡为我吹奏笛音，教我琴棋书画，也不知为何，我似深谙这些东西，也不必费多大的功夫。
初凡待我极好，对于我的疑惑他不是不知，但却只字未提，我也识趣，犯不上给自己找麻烦。
初凡唤我澜儿，我一直以为他对我是无法自拔的爱，但这些时日，他只把我当成长不大的孩子，初见的那些情愫，消失殆尽。我多么渴望，他的温柔可以多些停留，我只想，只想做他的妻，哪怕，哪怕这是个梦，梦醒之后，会再回幽境，也在所不惜，这等苍茫大地，没了初凡，我也生的毫无意义。
“什么？”我不敢相信，初凡他，向我求亲。我自是不会拒绝，只是来得太突然，梦中所祈，成了现实的惊诧。
那日，我便与他成了亲，我并不奢求太多，二人真心，我已满足。
清晨，我辗转醒来，却并没嗅到那熟悉的气息，这方圆百里，都是那陌生的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心下一急，只觉双手灼热难耐，一掌挥出，眼前的竹林倒了大片，怎么了，怎么了。我看着自己的手，顾不得痛楚，只想着初凡，“若柔。”我喃喃低喝，手上便多出透明的一条水链，在我的指尖绕动。霎时，身上的一席碧水烟岚裙变得登红似火，带着点点妖冶的紫光。
记忆涌来。
肆
我曾是京都最红的舞女，却也是狐族最强大的妖兽，名曰沧澜。
我的娘亲，是天界神女，我生下来，便有着一身神力。
狐族生性爱美，大多族人都化为人形，去凡间采食人的灵息。那时的我，刚满两百岁，便拥有了三界内罕见的神器，若柔。族人们更将我奉若神明，选我为族长，但又有谁人知晓，那若柔，是娘亲冒死从天界偷下，护住父亲被九天神雷震碎的最后一口真气。可是，那些道貌岸然的神仙，还不趁机灭了狐族。
父亲那日睁了双眼，弥留之际，让我取下若柔，并要起誓，与狐族同生死。我应了他，拿下若柔，父亲走了。娘亲那日便疯了，疯得连我也不识了。
兜兜转转又过了五十年，天兵大肆进攻，许多族类都死于非命，我带着若柔，准备拼死一战。娘亲拦住了我，她看了我好久好久，掩面夺门而出，不一会儿，传来天兵撤退的消息。原来，这场战争，只是为了我的娘亲，
这么多血债，都因我娘亲而起，没有人会放过我，我带着若柔，勉强逃过族人的追杀，其实，我大可不必如此，我完全有实力将他们碾死在脚下。但，我曾起誓，与狐族同生死。
逃到京都，身为狐狸，自有天生的手段，忘却旧事，做了个逍遥的舞女，名满天下。
一晃就是百年，我仍是舞女，渐渐地厌倦了纸醉金迷的日子，且想起身上还负有血海深仇。
一日醉酒，带着若柔，冲上九重天，重伤而回，记忆中，十万天兵，一个不剩。
昏倒在一片竹林中，被人救起，那便是初凡。
养伤养了数月，终于大好，想着还要上天复仇，即使玉碎瓦裂，也要讨回这笔血债和多年忍受叛逆之名的屈辱。
初凡生性温和，又待我极好，只当我家仇未报，却从没问过我的身世。还因为我采药从山上坠下，躺了半个月，从未有人对我这么好。
初凡问我，为何要报仇。我说为了祭奠死去的父亲和兄弟，还有救下忍受屈辱的娘亲。初凡只叹了口气：“你的父亲和兄弟或许早已投胎，去过下一世的生活了，救下你的娘亲，也只是你们母女颠沛流离，还要躲避追杀，若是有更好的办法，你的娘亲为何还要孤身受敌呢？只是为了保全你啊，现下你的举措，不是白费了她的苦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只要你好好的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我语塞，不知该怎样回答，或许，真是这样，只是，我一时还想不通。
命运并没有给我机会再去多想，他们抓了初凡，扬言若我乖乖投降，便不伤害于他，我未有犹豫，孤身对立与浩浩天兵，初凡并没有想象之中的惊慌，依然云淡风轻。
玄霄殿上，天帝一句话让我彻底放弃了复仇，若我安于凡世，便放了初凡，成全美眷。我见到了娘亲，她让我好生活着。
回到下界，我交出了若柔，便又与初凡携手春秋，不想再理会尘世喧杂，真的累了。自那日之事后，我珍惜这般安乐的日子，初凡也时常开导我，我也愈来愈淡然，每日琴音绕梁，醉酒当歌，时日长了，只觉得腻了，生活总没有个根，初凡也只当我是挚交，可是，他怎会不懂，不懂我······
是夜，我醉了，醉得心力交瘁，醉得天南地北，醉得，再也支撑不住。
我抓住初凡的衣领，不住的哭泣，无话可说，止不住的泪湿了我的面颊，我颓倒地坐在地上，初凡过来轻拍我的背，我喃喃低声，你不懂，我只想做你的妻。
翌日醒来，直觉头痛难忍，昨晚，我醉了。
初凡从屋外走进来，端给我一晚醒酒汤。
“昨晚怎的醉成那般模样，现下头痛了吧。”边说边用湿帕擦去我脸上的汗迹。
我急急得喝完汤，呛得咳嗽了几声，初凡赶紧为我怕怕顺了顺气。
“昨晚心情好，喝的多了点，以后不会了。”我推开他，无力地笑了笑。
他立于我面前，看着我，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眼神躲闪。
“澜儿，我什么都没有，我······”他支支吾吾，轮到我盯着他看，等着下文。
“若你不嫌弃，可否，做我的妻。”我终日期盼的话从他的嘴里说了出来。
脑中一白，这，心中的欢喜早已冲上了脑门，介于小姑娘的羞涩情怀，我羞得脸通红。
“我，我可是很能吃的。”我不住的绞着衣袖。
“放心，我会好生待你的。”
伍
十日之后，大婚在即，我身着大红嫁衣，头戴金色华冠，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向我的夫，没有婚宴，没有亲友，没有漫天锣鼓，只有我和他，足矣。
鲜红的盖头被初凡摘下，我看不到自己究竟有多美，只知初凡看我看得痴了，我抿嘴一笑。
接过合欢酒，喝下这永生的誓言。
我很满足，酒不醉人人自醉，就这样醉了。
睡梦中，隐约感到身旁有异动。睁开双眼，身旁的初凡不知哪儿去了。我心下一惊，耳边传来说话声，狐族天生听觉灵敏，这声音虽小却足以听得清。
“初凡君，你为何自甘堕落。”是一女声，这气息，不似凡人。
“我的事，自有决断。”初凡，怎么······
“可是你竟甘心娶一妖物为妻，你可是忘了。我才是你的未婚妻，她算什么！天帝让你下界安她的心，再伺机将其处死，可你竟与她结下夫妻盟誓，你负了我，也负了天帝对你的厚望！”
“你说的妖物，可是奴家。”我冲他们妖媚一笑，我本就是狐，邪气与生俱来。
我走过去，每一步都极其优雅。
初凡察觉到我的异样，“御影，快走。”他身后的女子惊愕的望着我，却不失口。
“她算什么，我们联手，定能将她制服。”
“呵，哈哈哈哈哈。”我笑得疯狂，突然顿住，面露杀意。
“若柔，来！”没有反应，我忘了，若柔早已交与天界。
御影见我没了若柔，也不过如此，便更加自恃无恐，从初凡身后走出，一掌挥来。
呵，我可没那么无能，从头上拔下金簪，向她掷去，用了八分气力，她这等不入眼的小仙，还不受死。
没有预想的惊呼声，却只见初凡只手握住了我的金簪，他，竟骗了我这么久。
“澜儿，不要冲动。”我曾经多么爱初凡温如玉的声音，可如今，每一个字，都让我杀意腾腾。
“你闭嘴！你，没有资格与我对话。”冰冷的话语，毫不留情，我与他之间，再无可能，充斥的，只能是无尽的深渊。
“若柔！来！”随着我的一声惊呼，风云突变，天空裂开一条缝，手上霎时多了一条水链，呵呵，若柔可是认主人的。
顷刻之间，御影已被我打得灰飞烟灭，渐渐转向初凡，恍然间多了一丝惆怅，悲凉，若柔感受到我的恨意，飞了过去。初凡是上神，几招之间，还未受到什么伤害，可是世间有谁能敌过若柔，那一下，眼看就要挥到他的天灵盖，身体不由得冲了上去，双颊立刻温热，鲜红的液体，一滴，两滴。一切，都静了。
初凡上来接住我倒下的身躯，拥抱，一如往日温暖，那虚假的面孔，让我咬牙切齿。
“你不要以为，我不恨你，前些日子，你对我的好，清了，来世，我会，我会报复你的。”突然觉得如负释重，原来，死，可以抛下那么多。
“不会的，澜儿，我不会让你死的，澜儿······”初凡拥着我的手慌乱至急。那一刻，我几乎要相信他曾经的誓言，曾经的温暖。
不经意的，我瞥见了屋外的浩浩天兵，伤了，累了，毁了，散了。就让我记着这恨，亦或是，都忘了吧，然记得，有用何用，这一世的厮杀，终是承受不了。
恍惚地，我望见了远处，父亲和娘亲的盈盈笑容，我与初凡也携手于堂前，身边多了几个欢笑的孩童。如梦啊，如梦，这一生，就只为了这梦，到头来，梦醒了，一生也到头了。
身体慢慢飘散，初凡紧紧地拥着我，我没有勇气，再看他一眼，话，说得决绝。
陆
记忆夹杂着伤痛席卷而来，那云淡风轻的男子，终是没让自己灰飞烟灭，救了吾身，却死了吾心。
我收起了若柔，初凡他，自是不用我担心，我又何须自作多情。
又回到这个地方，竹林，没变，清风，没变，只是，原以为会相守的两人，覆了，不，也许，只有我一人痴痴地想着相守。
我犹记得那一刻，我消散之际，曾心心念念，来世，若有来世，我愿放弃所有，哪怕只是普通的妇女，也不要再有这般撕心裂肺了。
我一直不信命，但天命如此，不信奈何，我活了下来，终究是这世上的多余，我依然是妖，却无心再去过风花雪月的日子，初凡既走了，那就走吧，或许，某日，他会再出现，还是，不要再来了，神妖相守，必无终果。
我放弃了，放弃了爱，放弃了恨，我也学着变得淡然。终日在这片竹林，未想过出去，想想，此生，就在这里度过吧，是快乐，是悲伤，外界的纷争，已与我无关，支离破碎的心，需要时间，纵使再也愈合不了那伤口，至少，不会再次崩塌。
转眼已千年，天南地北，破败红尘。
我是一只狐，等了一良人，等了千年。
我知晓，他不会来，因着他走时，曾在我耳边呢喃，“我负你，无需要原谅我。”那时，我并未入睡，即使未恢复记忆，也没有伸手挽留，除了等待别无选择的我，留不住这不属于我的良人。
若再与你相遇，我，无法微笑对你.
生命中曾有过的拈花一笑，已枯萎千年。
柒
竹林深处，一座青坟。
那坟前立着一女子，身形飘忽，暗淡的双眸，似乎还在回忆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那日，自己被若柔打得形神俱灭，一片混沌之后又重新迎来了光明，睁眼的瞬间，看到的，是初凡君毫无血色的面庞及消散的身躯。
他，竟用自己的元神护住了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仙。
我名御影，本是下界一小妖，因偶见初凡君，便深深为他痴迷，痴迷他的温柔，痴迷他的笛音，痴迷他的善心，他从不滥杀好妖。
我苦行前年，恋他千年，终得正果，立地成仙。去天路上，竟遭劫难，百转曲折下，已招架不住，是初凡君助我，才得以避过。此后，我便追随他，天涯海角。承蒙天帝喜爱，将我许给他，他如往常般待我，直至那天。
我终忍不住，虽是个局，但，他的眼神，在注视她时，多了一丝水漾，虽浅犹在。我太知晓他了，他竟动了情，我气他负我，气他负天，但我终究只是一届小仙，无能为力，灰飞烟灭。
我从未料到，他会救我，不顾一切的救我，我知道那并非是爱，但我亦明白，他懂我，懂我的情，他在还我的债。
其实，他不必这样，一切皆因我而起，我不应痴心妄想。
我料到说出一切后沧澜会杀我，会恨初凡君，那即使我死了，也可保初凡君不触天怒，神妖相守，必终无果。却没料到，初凡君会为了我，而死。
我救了沧澜，算我欠初凡君的，我将沧澜安置于竹林中，代替初凡君，完成了那场婚宴，被我毁掉的婚宴，我终不能永远欺骗与她，我走了，只当初凡君负了她吧。
封锁了那个结届，也将初凡君葬于这里，孤坟中，只有一只玉笛。
那日，我用沧澜留下的若柔挥退了十万天兵，我，仁至义尽。
用天庭日夜的追杀换来了自己内心的丝丝平复，值得。
此后，一切，都与我无关了，我再次竖旗为妖，他二人之死，永是个谜。
千年之后，再回此地，心依旧为当年那场劫难而空洞，原来，遗忘竟是那么难。千年来，沧澜竟没来过，呵，这是无份之缘么，算了，亦不是我所能改变。
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座孤坟。
尾声
苍茫大地，情仇婉转，都早已沁入心肺。
只是那二人，若是同逝了，是否就能够免去尘世的静默独伤，以及失去挚爱的空茫。
远处，还回响着那时那刻的笛音。
听说，还有一个人在倔强的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