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藤

文/临街秋语

我三岁起，母亲就经常带我去老奶家串门儿。

老奶住我家道北，和我家同姓儿，又同在一个生产队。老爷为人憨厚，做事儿胆子小，在队里经常得到父亲的帮助和照顾，所以我们两家走得很近。

开春儿时，老奶就又开始在房前屋后忙活开了。她松整完园子里的土后，就如数家珍地把十多个布口袋里的瓜菜种子拿出来，一样儿一样儿地摆在窗台上晒，两天后，把种子埋在松软的土里。过不了几天，园子里的田垄上就拱出了绿绿的新苗儿来。

“这女子嫁人哪，真得嫁个正儿八经的老实人，要不这辈子难免要受男人的气。”老奶边打着瓜架边对母亲说。听母亲说，老奶结过两次婚。第一个男人在长春白城，嗜酒成性，酒后就往死里打老奶。有一次把老奶打得半死，硬是将老奶赶出家门。走投无路的老奶，被迫离开了八岁的儿子柱子，几经辗转，嫁给了老实厚道、善良勤快、知冷着热的老爷。婚后老奶生下两个女儿，虽然日子过得艰难，但很是安宁。

老奶对母亲说，有她家没口粮了，向队里借，队长答应借老爷二十斤苞米棒儿。老爷就去找我父亲过秤。

“老叔，二十斤够吃几天哪？几天后你还得找队长说小话儿？”父亲问。

老爷红着脸小声说：“要不咋办？”

父亲说：“老叔，称二百斤，你准备袋子吧。”

“能行么？”

“咋不行？，队里借别人几百斤地借！到你这怎么就借二十斤，我给你找队长说去！”

“当时，你老叔这人只知道感激着傻笑，连句感谢的话也没对永英说，”老奶系着架绳扭过身来回头对母亲说，“你老叔这人面子矮，不爱求人说小话儿。这日子穷过富过不要紧，他拿我当回事儿，和他过着我心里踏实着呢。”母亲点着头。

到了夏秋时节，老奶家的房前屋后充满了生机。高低错落的架子上爬满了各种青葱翠绿的藤蔓，它们前簇后拥，姿态万千，纵情恣意地伸展着。有的勾肩搭背，有的纵横交织，有的叫着劲儿地纠缠着，顾盼神飞。藤子上大大小小不同形状的叶子肩挨着肩，密密麻麻地舒展着，享受着温情洋溢的日光。而一场雨水过后，长长的窝瓜秧儿疯狂地爬满了高高的架廊上，有的窜到了柴垛和屋顶上。艳艳的窝瓜花儿金喇叭般地一茬接一茬地向前攀着。老奶一个劲儿地登着凳子和梯子给瓜秧们掐尖打叉。瓜架、柴垛、院墙房墙上，三五成群地挂着五颜六色、形态各异的窝瓜。有的墨绿、有的浅灰，有的橘黄，有的暗红；有的如灯笼，有的似牛腿，有的像枕头，有的赛铜锤。栅栏上杏黄色的金癞瓜躲在藤蔓和叶子中笑得炸开了嘴儿，露出了红红艳艳的唇；园子里胖乎乎的菜瓜躺在地上，枕着藤蔓酣睡，吐出了阵阵瓜香。苦瓜、黄瓜翠玉般地吊在架上，悠闲中享受着清风吹来的静谧。老奶摘下几个黄灿灿的金癞瓜，递给我吃。我掰开一个，拿起一个紫红色的籽粒，粒子上的包衣甜甜丝儿丝儿的，像石榴一样的吃法。“这是柱子最爱吃的！”老奶一边收集着我吐出的种子一边说，说话时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我中午上学时，经常看到老奶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窗下发呆。母亲说，老奶是在想柱子。柱子是他的儿子，她离开时那个酒鬼死活要把柱子留在身边。老奶被赶出来的时候，柱子才八岁，一晃母子分离三十多年了，没有柱子的一点音讯。她也偷偷地懑着老爷，回白城老家几次，可柱子和父亲投亲去了河南，一直没联系上。母亲说，柱子是老奶藏在心中的一块心病。难怪我每次去老奶家，她总是拿着窝瓜籽儿、露水豆或者鸡蛋等放在火盆里烧着给我吃。边看着我，边叨念着说：“柱子也爱吃呢。”这话我听了无数次了，每次她都眼泪汪汪的。

我上四年级时，老奶的眼睛瞎了。村里人说他家翻盖房子的时候，把房子建在了原来的胡同上了，犯了忌讳，所以眼睛就瞎了。其实，离开柱子这三十多年来，老奶对柱子的思念就像她园中那些翠绿的藤儿一样，年复一年地在她的思绪中萌发着、纠缠着、延伸着，她的时光是在院中青藤般剪不断，理还乱的思念中度过的。母亲说，老奶双目失明是因为想柱子想得心痛，偷偷地哭干了体内所有的泪水所导致的。可令人奇怪的是，老奶瞎了之后，园子里每年瀑布般青藤攀援的美景依旧还在，甚至哪棵秧上结了多少个瓜，老奶心中依然有数儿。

一天晚上，老奶叫老姑来找我，说是让我去写信。信是柱子写来的。昏黄的灯光下，我读着信。信中说，老奶离开后，父亲领着他离开了家去河南投亲，从那以后就没再回到老家。上个月，父亲病死了，他通过多处打听，才找到了老奶的消息。他说过段时间要来家里看看老奶，老奶听了后，抱着老姑嚎啕大哭了很长时间，声音特别凄惨。信我慢慢地给老奶读了两遍，老奶侧着头，认真地听着，不时地打断我，重复地问着信中的内容。读完，老奶把信接过来，用手绢包起来，放在炕柜盒里。按照老奶的意思，我又替她写了封回信。半年后，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领着妻子和儿子，走进了瓜香四溢的老奶的院子里。老奶坐在窝瓜架下，身边放满了一筐柱子爱吃的熟透了的瓜果。柱子三步并作两步，泪雨滂沱，跪在了老奶的脚下，母子抱头痛哭。

在母子分离这三十年里，老奶对柱子的思念从没忘记。柱子喜欢吃瓜，老奶用自己独特的种瓜方式挂念着自己的儿子，深切地表达着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眷眷深情。的确，人来到世上，都怀揣着俗世间浓浓的真情，而随着时光的流逝或际遇不同，这真情或许在人的心中变得亦浓亦淡。然在金钱至上，物欲横流的世俗里，有多少朴素而真挚的情感，尤如这青色的藤，为了心中那希望的果儿，仍不顾一切地延展着、交织着、缠绕着，即使身处绝望，依然执着着、坚韧着，从没有放弃！

2015年4月15日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