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青石桥
01
史铁生去世那年，我在一家世界500强外企混日子。得益于公司的福利，个人每年可以公款购置一定限额的图书。不知是受媒体炒作的影响还是为了表达对死者的哀悼，我把当年的额度全部献给了史铁生。他的那堆书至今还陈列在我的书架上，不过已经落满了灰尘。
那堆书中，有一篇《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讲述的是他年轻时插队陕北的一段生活经历。文章的具体内容我记不清了，但标题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近来常想起自己年轻时的生活经历，特别是那段远去三十年的乡下工作经历。我的生活年代与史铁生大不一样了，他当年是城里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而我经历的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毕业分配、工作调动。
那年毕业分配几经反复，教委人事股最终把我派遣到粮食局。粮食局没有好差事，财务股陈股长安排我到茶庵粮管所。或许是为了安抚我，他让我先去了再说。上班不足半年，春节后，粮管所主任对我的工作进行了调整，我被调到青石桥粮站。
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我感受到无可逃避的压力。青石桥是茶庵镇下属的一个乡，那是比茶庵镇更偏僻的农村。寒窗苦读十几年，我好不容易通过高考跳出“农”门，没曾想最后的结局是从终点又回到起点。
粮站会计与我对调，我接任粮站会计。本来我在粮管所协助主办会计工作，业务刚摸到一点门道。因工作时间不长，我对主办会计还有很大的依赖。我不知道此次调动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所能做的唯有服从。针对当时的调动，主任给出了三点充分的理由：一是工作需要，二是对我的锻炼，三是粮站站长信任我。
以大局为重，当组织需要时，应尽到自己的责任。依此来说，针对第一点，我完全服从了领导的安排。第二点，对我的锻炼。这话听起来有点虚，锻炼的目的是为了重用和提拔，说实在的，当时没人给过我任何承诺，我也看不到有更好的前程等着我。我甚至有些担心，这恐怕是永远的放逐。不排除有些负责任的长者，希望晚辈们能在艰苦的环境下得到锻炼，但大多数父母，谁不希望自己的子女能有一份轻松安逸而又体面的工作？最后一点，粮站站长信任我。这是一句让人为之动情的话。我想，一个人可以逃避艰难困苦，但不可以逃避别人对你的信任。就为这最后一点，我也该欣然接受工作的调整。
02
粮站站长姓聂，三十多岁。之前，我与他并不熟悉。他偶尔到粮管所开会，我们有过几次照面，但工作中并没有什么交集。仅凭几次见面的印象就对我产生信任，非常难得，我姑且相信这是我们的某种缘分。聂站长面相看起来挺和善，估计我们的合作没有障碍。
青石桥粮站深处茶庵镇腹地，地理位置较偏僻。粮站门前有一条简易的乡村公路，往左与107国道相连，往右通往相邻的新店镇。粮站的附近，有青石桥中学、乡政府、农村信用社。聂站长的妻子在信用社工作，他们一家就住在那里。
春雨绵绵。我刚到粮站时，正逢连日的阴雨天气。道路上满是泥泞，烟雨中隐没着低矮的山丘。粮站的四周都是农田，远远近近散布着稀稀落落的村舍，空气中弥漫的泥土气息与江北的老家并无二致。
在宁静而偏远的乡村，粮站就如同一个大户人家的院落。高高的院墙，将粮站包围得严严实实。牢固的大铁门虽不气派，但安全是绝对可以放心的。从大门进去，右手边是一排半旧的砖瓦房。房间挨次数过去，有十多间，分别是办公室，粮油门市部，酿酒坊，职工宿舍。
除了两位女孩的单身宿舍，职工宿舍还住有五户人家。粮管所的一位姓徐的付主任就住在这里，另有四户人家分别是酿酒师傅一家，粮站会计一家，退休的吕伯一家，仓库管理员李师傅一家。
砖瓦房的后面是三栋粮仓，四幢建筑刚好构成一个四合院形状。中间的场地为水泥地面，差不多两个篮球场大，是晒粮的专用场地。三栋粮仓中，左侧的仓库要稍小一点，右边是年代较久的干打垒仓，与前排砖瓦房平行的后排粮仓为主仓。主仓的后面还有一排平房，也是职工宿舍。住户除了退休多年的张伯与老伴，其余都是年轻人，三个女孩子和两个已成家的单身汉。我被安排在其中刚刚收拾过的空房里，右边住着三个女孩，左边的男职工一个姓丁一个姓李。
后排宿舍与前面的粮仓之间是一块菜地，以家庭为单位，每家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自留地。菜地的中间，矗立着一座水塔，由吕伯负责抽水的工作。水塔既可以解决粮站职工的给水，也可以满足菜地的灌溉。单身职工在食堂吃饭，菜地就没份了。职工食堂在进大门的左手边，与左侧的粮仓和猪圈连成一排。
养猪、酿酒、粮油门市部属于粮站的综合经营业务，作为主营业务外的副业，这三项业务对基层粮站而言，已非常丰富。粮站喂了十头猪，饲养员是徐主任的妻子，四十出头，年轻职工都称她英儿姐。这种不称姓氏直呼其名的叫法，听起来有点不恭，其实感觉更亲切。
粮站职工大部分是未成家的年轻人，女孩比男孩多。一名出纳、一名厨师、一名门市部售货员、两名收购开票员，都是女孩子。男孩子除了我，还有两名粮管所职工的子弟。他们没有具体分工，基本上是哪里需要就到哪里帮忙。
刚来的第一天，少不了接风之类的客套。由原粮站会计做东，嫂夫人整了满满一桌菜。粮站多的是酒，大缸小缸，盆满钵满。本来我的酒量有限，但同事们的热情实在难以招架。我被灌得晕晕乎乎，当场呕吐不止，烂醉如泥。好心的出纳将我搀扶到她的床上躺下，我睡了整整一下午。醒来时，天已微黑。我神志清晰，但感觉四肢无力。在这个近乎被世界遗忘的角落，第一次躺在少女温暖的被窝里，酒味中夹杂着枕边的余香让人心旌摇荡。
03
我与原粮站会计花了两天时间完成了工作交接。监交人是贺会计，作为粮管所的主办会计，监交是他的职责。粮站虽说不进行独立核算，但会计业务内容与粮管所基本相同。涉及到的具体工作有粮食购、销、调、存的账簿记录；预购定金的发放与收回；粮食收购毛票的核销及粮食收购款项的支付；职工工资计算发放及日常费用开支；另有门市部购销、盘点及账簿记录的核查；酿酒坊、养猪场、职工食堂的往来款项处理等。月末的时候，向粮管所上报相关报表。
站长对我的信任并非虚话。在我正式接任粮站会计后的第一次职工会议上，聂站长当着全站职工郑重宣布：凡我以后出差在外，由会计负责粮站日常工作，会计就是粮站的二当家。聂站长语气坚定，充分表明了他对我的信任，当然也是他赋予我的责任。如果说工作调动之前，我还心存诸多杂念，此时，心头所有的疑虑均已烟消云散。
粮站的会计工作处理起来并不复杂。虽说除了正常的购销存业务外，还有酿酒坊、养猪场、粮油门市部三块综合经营业务，但账务处理实际上都很简单。
酿酒坊承包给了酿酒师傅，粮站每次交给他定量的稻谷，他按比例上交一定数量的白酒。有点类似来料加工，相当于粮站先提供原材料，再回收生产的产品。不过酿酒的场地、工具、水电、燃料等全是粮站提供，除非酒的质量出了问题，酿酒师傅基本上没有风险。粮站不另外承担师傅的工资，师傅的收入取决于上交粮站后留存白酒的数量多少。只要不出意外，师傅每一次酿酒都会有可观的收入。粮站对酿酒坊的控制基本只需记好两笔帐，一笔帐是给出去的粮食，一笔帐是收回来的白酒。
对养猪场的管理更容易。饲养员每次从出纳处借钱，就给她记上一笔往来款。当她拿购买饲料和添加剂的发票报销时，便予以冲账。只要核定好每次的借款金额，规定每次报账的时间，做到“前款不清，后款不借”就不会有问题。饲养员每次购买的饲料和添加剂堆放在单独的库房，库房就在职工们的眼皮底下，也不会有什么猫腻。
粮油门市部的管理相对费时一些，主要是月底的盘点。盘点之前，必须先保证“账账相符”，即核对“会计账”与“门市账”是否相符；然后再核对是否“帐实相符”，即“账簿记录”与“实物数量”是否相符。有些物品要点数，有些物品要称重，来不得半点马虎。粮油的包
装都很笨重，麻袋和油桶的表面很污浊，售货女孩娇气文弱下不了手，称重时搬上搬下的力气活就由我来。
总的来说，这些事情都花费不了我多大的精力。我的工作重点，是要在基层粮食职能部门的正常运转中发挥作用。比如预购定金的审核、发放、回收，收购款的兑现等等。所谓预购定金，实际上就是春耕生产前，国家向农民发放的一笔定向无息贷款，用来支援农民购买种子、肥料、农药等的开支。秋收后，农民按国家统购价将粮食售卖给粮食部门，归还年初的预购定金。因为粮食统购价比市场价要低，所以国家发放的“预购定金”也不能算是免“息”的午餐。
预购定金按村组造册，每一个户主立一个户头。发放预购定金时，农户要按固定的文本格式立一张借据，签名盖手印。这些工作技术含量不高，但做起来挺繁琐，并且一点也不能出错，耗费精力较多。
发放预购定金前，粮站按惯例要出一个通告。我是粮站的账房先生，这项工作当然由我来做。我的毛笔字不咋地，但不得不硬着头皮写。字的好坏是次要的，所要传达的信息才是书写的目的。不过当通告贴到粮站大门的墙头时，我还是会为自己拙劣的“作品”感到汗颜。学校并不是没有强调书法的重要性，只怪自己当初用功不够。
会计的许多日常工作，自然少不了出纳的配合。出纳是个小女孩，娇小玲珑，样子挺可爱，显得乖巧听话。小女孩粮校毕业，工作时间不长。粮校是市粮食局自主办的一所职业技术学校，有针对性地培养系统内所需的各种专业技术人员。粮校的生源大部分是粮食系统职工的子弟，学生毕业后在系统内解决就业，茶庵粮管所有好几个职工的子女都是粮校毕业或正在粮校就读。计划经济年代，这样的情况全国都非常普遍，国家的很多机构或系统，往往就是一个个独立王国。时代在变，可职位世袭的历史却在悄悄延续。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艾戈，本名卢盛然。祖籍洪湖，曾居赤壁，现住成都。城市漂泊者，资深打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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