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柳山，我曾度过了那么多个暑假。爸妈年复一年的忙碌，他们在忙碌中老去，我在渐渐习惯他们的忙碌中长大。那些记忆深刻的、留下烙印的事儿，多是发生在在那些忙碌的夏。
那个傍晚他说骑车带我去兜风。我侧身坐在摩托车后，在带着荷香的晚风里穿过田野。红而圆的夕阳在远处的枝头上短暂的绚烂过后似乎瞬间就被暮色吞没，只留有一抹粉色的娇羞。
暮色四合，蚊子出场了，这是柳山的夏夜唯一的败笔。但我向来是不怕蚊子的，那时候房前屋后都种了夜来香，记得我曾在傍晚时分搬了小凳坐在那几树花骨朵面前等着看花儿怎么开。我一直疑心花开是有声音的，因为花骨朵慢慢伸展，伸展，到最后打开的那一瞬似乎有过轻微的“噗”的声响。现在想来我学生时代的暑假也许就是因为那些夜来香的缘故而对蚊子的攻击力浑然不觉的吧。
小时候暑假很大的烦恼是家里养的一群鸡。每天早上我起床第一件事是打扫，先扫，然后用水冲。房前屋后斑斑点点的鸡粪的痕迹让我很困扰，所以我经常拿着扫把追着鸡们打。我爸总是瞪我，说，华子，你傻死了，一天到晚的把几只鸡吓得魂都没了，还怎么下蛋？
又想起小学时家里晒谷子的事。五六年级了吧，爸妈早上把谷子一袋袋搬出来倒在水泥场上，用耙子耙开。我拿本书或作业坐在树荫里，过个把小时就赤着脚在谷子里来来去去的划出密而整齐的长圈，顺带把来偷吃的鸡赶走。那时候书太有限，我爸偶尔出门会记得给我买本作文书，小学的、初中的、高中的，粗心的他总是随便抓，我都是几天就看完，然后又回过头来反复的翻。那时我爸也看书，《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封神榜》等，依稀还有一本没了书皮的《警世通言》。但那些书我爸是收着的，因为在他的概念里小孩子是不能看小说的。那时爸妈总是忙碌，多是晒好谷子就出门做其他的农活。我看作文书，写作业，等他们出门了就到我爸放书的抽屉里把他的书偷出来看，快到中午估摸着他们该回家了再把书原样放回去。那时我爸总喜欢在饭桌上眉飞色舞的给我妈讲书里的故事，什么哪吒的莲花化身，封神榜上姜子牙无位，土行孙的土遁等等。我总是慢慢的扒着饭粒不动声色地听。有一天他不知怎么讲着讲着就漏拍了，我一时心急把情节补了上来，然后就露馅了。跑不了的自然是一顿训话，但我根本没改掉过这习惯。
那时候家里有一片瓜地，暑假我会被派去守西瓜。树荫下一张竹床一顶蚊帐。正午的田野空无一人，我躺在竹床上翻那本没皮的《警世通言》。半懂不懂的，翻到那些写奇闻异事的篇目，我感觉无人的田野里的树影也透着诡异，所以有时我妈来送饭正看到我被单蒙头热得大汗淋漓。
奶奶去世的时候我不到十岁，还不懂死亡。只记得她躺在堂屋的一角，香烛鞭炮的气味，人来人往的忙碌，姑妈断断续续的哭诉。我对分离的痛苦并没有体会，只觉得害怕，几乎吓得整晚不敢睡觉。奶奶去世后我就开始学着做家务了，洗衣服、做饭，菜园里摘菜等。初中时家里请人帮忙脱粒（稻谷收割后用脱粒机把谷子和稻草分离出来），我就能勉强做十多人的饭菜，还会得到些表扬。那些成长的岁月里，我的假日基本就是在帮忙做家务中度过的。摇水井边洗衣服，柴火灶上煮饭，每天早上扫地，拿桶冲洗水泥地上鸡粪的痕迹，不定期的把几把白漆的椅子用鞋刷蘸着洗衣粉刷洗，然后一溜儿摆在走廊里晾干。
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却很幸运的因为爸妈惯着的缘故，几乎没做过农活。印象里只割过两次谷子，都是不到半小时就被赶回家。至今我左手的小指上还留有两个刀痕，一横一竖。横的破了指腹，竖的从指甲下来差不多占了一个半指节。两次都是我自告奋勇的去不到二十分钟就落后了一大截。我不甘心，铆着劲埋头苦割，然后似乎几分钟内就听到镰刀的齿锋“嚓”的划破皮肤，鲜血迸出。我惊叫着丢下镰刀，我爸就冲过来，“咔”的撕破蓝色单春装的口袋，三下五除二的帮我缠紧手指，说我笨，然后我哭丧着脸回家。
现在想来觉得自己其实一直笨笨的，冒着些傻气，好像从不是个灵巧的姑娘。如今人到中年，依然是傻性难改。柳山的这块土地，不仅养大了我的人，也养定了我的性情。
今年的暑假依旧漫长，秋来了，暑气才稍稍收敛了它的嚣张。
在摩托车的后座上，我感受着荷风带来的清新、凉爽，也感受着这些压在时光底层的琐事带来心的激荡。我在小城呆了十几年，早有了自己的家；我的孩子营养十足，再不会缺书；爸妈年过六旬，如今也已离了柳山的土地。我偶尔想回柳山，孩子知道柳山是老家，爸妈常想回家，却因种种原因回不去，于是家里做的新房常年空着。即便逢年过节的几家人约好开车回去，也都是来去匆匆。对于发展渐好的柳山，我们终于都成了过客。
而那些曾经鲜活的生活也终于慢慢合成了一个名字------往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