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天总是阴雨连绵，似乎来得很迟，不经意间，已是清明时节。这段日子总在睡梦中看见父亲，冥冥中，父亲的高大身影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
父亲生于一个田地颇多的大户人家。因为在家里是老幺，童年时代并没过上几天好日子，九岁那年就解放了。土改时因家庭的原因被划为富农成分。在那个阶级斗争盛行的年代，父亲由于出身不好经常挨整，我们这帮“小子弟”也没少挨过“贫下中农”的白眼。不过，有父亲的日子，再苦，我们也感到快乐。
七十年代初，那时候我正读小学。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我步行十多里回到家中，听得家里有异样的声音，在空空的土砖茅草搭成的屋子里回荡，我赶紧跑进屋，父亲正趴在一台收音机旁调台呢。那是个四方四正的家伙，摆在桌上，显得格外大。我问父亲：“爸，这是什么？”父亲头也没抬，说：“收音机。”然后，继续调他的台，不一会儿，屋子里响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清脆歌声。
我惊异于这么一个小盒子，竟然会说话，会唱歌。我常常朝那块小小的玻璃面板边看，在我看来，那边一定藏着孙悟空式的人物，趁我们看不见他们的时候，悄悄发出声来……。
这台收音机应该说是我们家的第一件“家用电器”吧。这是父亲用辛勤的汗水换来的，也让我家里很是风光荣耀了一阵子。
随着我们六个兄弟姐妹渐渐长大，家里渐渐吃紧了。1976年，父亲得了可怕的血吸虫病，家里失去了最主要劳力，所有的活，都落在母亲一个人身上。到了八十年代初期，弯子里很多人家都有了黑白电视机，然而我们家没有。到了寒暑假，我们想看电视，父亲就带着我们去邻居家。每当看到人家靠着被窝，躺在床上悠闲自在地看电视的时候，心里想，家里如果有一台电视机该多好啊！
然而，父亲的病越来越严重，从地方血防站，一直看到省人民医院，幸亏那时国家对吸血虫病有减免政策，但每一次出门就医，生活费总得带点吧，这样，为了帮助父亲治病，家里本来就不多的钱花光了，而且还借了不少债。在这样的窘境下，买一台几百块钱的电视机已经成了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那时候，正流行看电视剧《上海滩》，屏幕上的人物虽然是黑白的，也不十分清晰，但我们却看得津津有味，惊叹别人家居然有这样时尚的物件，真是羡慕不已。
每当我们兄弟几人在邻居家看完电视回家谈论剧情和感触时，父亲总是无奈地催促道“睡吧！睡吧……”，然后是“唉”的一声叹气。这一声长叹，隔着二十多年的时光，依然顽强地留在母亲的心里，留在我耳根里，挥之不去。
母亲说，那时候，要是能有一台电视机就好了，父亲每天看看电视，或许能够减少一些病痛。可是，家里哪里有这个钱啊！接着，母亲也是一声长长叹息。
1991年10月14日的下午，正在村委会给“扫盲”班的学员上课的我忽然接到学校的电话，气若游丝的父亲已被市血防医院的救护车送往家中，我急匆匆赶回家中跪在父亲的病榻边，在我们兄弟姐妹的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号哭中，父亲艰难地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父亲走了，临终，他没有提电视机的事情。然而，在他要强的心里，这应该是他永远无法实现的梦，也是他心里不能回避的无奈和疼痛。因为，那一年，村里几乎家家都有电视机了。从坡上看过去，高高撑起电视天线的竹竿，像密密麻麻的小树林，紧靠在别人家的屋檐边，一副幸福的模样。而我家，光秃秃，在落寞中，显出一种悲怆与凄凉。父亲在病重期间，留下了许多债。还是还帐要紧，母亲总是这样说。
后来，每每家里边能收入一些钱，母亲就全部还给债主了。日子，紧巴巴地一天天向前熬着。后来，人们开始淘汰黑白电视机，好多人家都换上了彩电，然而我家，依然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就这样，在寂静和苍凉中，一直苦熬了好几年。
待我学校毕业后，参加了工作，家境一天天地好转起来，等我们有了积蓄之后，买的第一样家用电器就是是一台17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当我把电视机买回家时，看着堂屋正墙上父亲的遗像，那一刻，我哽咽不已。
为了等到这一刻，也不知道等了多少年，仿佛漫长的，过了好几个世纪，这一段岁月留下来的，全是品咂不尽的苦痛和哀伤。还能说什么呢，亲人已逝，即便是这样幸福的时刻，也混杂着难以排遣的酸楚和伤感。
再后来，我调入城区工作，买了房子，家里的电器慢慢也多了起来，但是最多的还是电视机，先是在每个卧室都买了小款的电视机，后来把那个旧彩电给了别人，客厅里换成了29寸的，再后来，干脆买了大大的液晶电视挂在墙上，出来进去，几间屋子里全是电视的声音。
每当我沉浸在甜蜜之中，就忆起父亲来。父亲是个勤劳俭朴的人，他曾经有过人生的辉煌，也遭受了人生的不幸，他已经长眠于生他养他的地方了，我现在能够告慰他的，或许，就是越来越好的生活了。是的，如果他能活到现在，那该多好啊，他不仅会实现那个简单的梦，也许还能得到许多想象不到的满足，以及幸福和安康。
黄铁成，湖北赤壁人。笔名黄河思源。1985年9月参加教育工作。赤壁作家协会会员。1988年开始写作，先后在《赤壁报》、《咸宁报》、《今日赤壁》、《咸宁日报》、《香城都市报》、《湖北教育报》、《中国教育报》、《小学语文》、《演讲与口才》等报刊发表过消息、通讯、散文等。2008年撰写的散文《父亲的梦》获咸宁市改革开放三十周年征文二等奖；2009年荣获《三峡杯》学生作文辅导一等奖；2014年教学论文《如何让说明文教学充满语文味》荣获湖北省教育厅中小学校长协会一等奖。2016年被聘为《香城都市报》特约记者。现任赤壁市第二小学主任，陆水湖畔文学社副社长。
座右铭：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匹夫不可夺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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