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酸菜黄鸭叫
咸丰四年（1854）二月，长沙。
初一，太平军克岳州（今湖南岳阳市）。
初六，曾国藩率湘军抵长沙。褚汝航、彭玉麟、杨载福等率水师泊于省河湘江之中；塔齐布、罗泽南、周凤山、储玟躬等各率陆军所部分扎于城外各要隘。
二月十三日。一大早，彭玉麟与杨载福营里的弟兄们便乐呵呵地把战船排开，让两个营的千把个水师弟兄凑在一起，搞个水师营的各种技能大比试，以打发无聊的时光。他们到长沙整整七天了，太平军的影子都没瞧见。弟兄们除了每日枯燥的练兵，实无其他娱乐；再说大战前夕，也需要进行适当的放松，不能让紧张的气氛弥漫在营中各处，那只会让这些初出茅庐的湘军子弟们恐慌，所以彭玉麟与杨载福一合计，便定下了这场水师大比武，并派人专程去长沙城里采买了鸡鸭猪羊、果蔬水酒等物，待比武完毕便全军聚餐。消息传开，果然各船弟兄们立马喜气洋洋地着手准备起来。
( 北京凤凰网：www.xzbhyy.com )
前两天彭玉麟带着傅氏兄弟、郑湘龙和黄明元等几名亲信，跟着执意要做东的湘军陆军营官储玟躬在长沙城里的各处名胜转了转——湘军水陆二师的数千将士之中，只有储玟躬跟他算得上是熟人。三年前在追剿发起暴动的新宁愚民李元发时，以衡州协台衙门营书身份跟着部队出战的彭玉麟，认识了从长沙派来助剿的绿营什长储玟躬。两人各属各的部队，本来无甚交集，但文武双全的衡阳书生彭玉麟和奋勇杀贼的长沙什长储玟躬，却在各自的部队中听闻了彼此的轶事和大名；事后二人又各因军功双双被“超擢”提用：彭玉麟赏戴蓝翎、储玟躬以武陵县训导即选，更加深了二人对彼此的印象。彭玉麟最终没要朝廷赏戴的蓝翎顶子、而去耒阳当了典当铺经理；而储玟躬却在这三年里，带着手下四百余人驰逐衡、永、郴、桂之间，大大小小数十战，每战皆身先士卒、奋勇冲锋，名气大盛。当彭玉麟在衡阳曾国藩营中见到了从长沙随塔齐布、曾国藩一道而来的储玟躬时，实是大喜，颇有“他乡遇故知”之感；而储玟躬也哈哈大笑着拉着彭玉麟的双手连连摇晃不已，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后来招募训练新兵，二人又各为营官，各领水陆二师一营，平常闲暇之时更是往来走动频繁，友情历久弥坚。
初六，水陆二师抵达长沙城外，各自安营扎寨忙完营中琐事之后，初十那天一大早，储玟躬便带着属下喻西林和杨英华二人，以东主的身份来到彭玉麟的坐船巨蟹，邀他一起去长沙城里走走看看。彭玉麟以前到过省城两次，但都是走马观花匆匆路过，储玟躬一番诚意正中下怀，当即带上傅氏兄弟与郑湘龙、黄明元，八人一道，说说笑笑中便向城里而去。
储玟躬三十二三年纪，身材壮实、笑容憨厚，待人热情耿直，加上勇猛暴烈的个性，在军中很受同僚尊敬、下属拥戴。他在长沙当兵这几年，于城中各处名胜早已烂熟于心，此番与属下、好友等人故地重游，心情极佳，一路上兴致勃勃，指点讲解，其乐融融。行到城中东南角的天心阁之下时，储玟躬转头朝众人一笑道，诸兄，这天心阁可是咱们长沙一等一的名胜了，不可不游，诸兄且随我来，咱们上去瞧瞧。
一行人到得阁顶，储玟躬伸手遥指南门之外，回顾众人笑道，诸兄，那一处地方可大大有名，叫做老龙潭，嘿嘿，以后只怕会更加有名了，诸兄可知老龙潭前年发生的故事么？
彭玉麟顺着他手势望出去，只见南门外一片山岭起伏绵延，苍翠葱郁，也不见有何异状，但知其中必有蹊跷，便看向储玟躬一行三人。储玟躬属下喻西林和杨英华二人自是熟知他所言之事，但此时岂可点破，也一言不发，微笑着看着彭玉麟几人。彭玉麟正欲请储玟躬继续讲述，却见傅老大傅鸣庭略一沉吟，笑道，我知道了，老龙潭可是伪西王萧逆藏尸之处？
储玟躬大笑道，正是，正是，哈哈！然后将这故事讲了出来——原来前年（咸丰二年，1852），太平军在广西先陷桂林，继克兴安，再攻全州，北进湖南，粤寇伪西王萧朝贵任先锋，统帅前军进入湖南后，所攻必克，节节胜利，又跟着连克道州、桂阳、安仁、攸县、醴陵、江华、郴州、永明、永兴、茶陵，最后直抵咱长沙城下。12月，萧贼亲临前线，便在此南门外妙高峰执大旗督战，指挥炮兵轰击，强攻我省城，我军亦以大炮回击，老天有眼，一炮便打中这狗日的胸膛，打得他登时便倒跌下马来，众长毛急忙将其拖回去之后请随军医生医治，哪里还救得转来？当日夜里便死在了营中。他手下长毛们趁着天黑，便将其秘密埋葬于这个老龙潭下。后来长毛撤走、长沙解围之后，我军挨个儿审讯俘获的众长毛贼，有个叫罗五的首先招供，紧跟着有姜华国和邹德明等几个长毛贼，皆知萧贼藏尸的地点，一并招了出来。其时咱们湖南的抚台大人是张亮基，我一个朋友在他手下当差，当日跟着他一道去发掘了这逆贼的尸身。挖出来一看，这逆贼约莫三十来岁年龄，长得颇为壮实，头面还未腐烂，眉眼清晰可辨，胸膛上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一看便是被炮子击伤的，身上穿着黄缎子马褂，马褂上的血迹犹新，还未发黑。验尸无误后，这逆贼便被锉尸万段，将脑袋砍了下来带回城里枭首示众，咱们长沙好多老百姓都奔走相告，赶来观看，对此逆贼无不切齿痛骂，哈哈，实是大快人心！
众人皆拊掌大笑，齐呼痛快。明、清两代的皇帝对谋反与犯上作乱者皆是如此，《大明律》、《大清律》中都有明文规定：“谋反大逆：凡谋反谓谋危社稷。大逆谓谋毁宗庙山陵及宫阙，但共谋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凌迟者，“其法乃寸而磔之，必至体无余脔，然后为之割其势，女则幽其闭，出其脏腑，以毕其命，支分节解，菹其骨而后已。”寸磔，即一寸一寸地割；割其势，是把男犯的阳物割下；幽其闭，是把女犯的阴门缝上；菹其骨，则是把骨头剁成渣。若反贼已死、已下葬，则掘其墓、起其尸，将其尸体挫骨扬灰、枭首示众，如此方罢。
彭玉麟偷眼一瞧郑湘龙，见他笑得颇为勉强，知道他在天地会时曾差点被千刀万剐，心中对满清政府极是痛恨，担心他一时忍耐不住发作起来，便轻轻拍了拍他背道，咱们下去吧，找个地方喝酒去！郑湘龙知他心意，转过来向他点了点头，随众人一道步下天心阁来。储玟躬带领众人径直向火宫殿而去，沿途边走边向众人介绍，火宫殿，又有个名字叫做乾元宫，最初建于何时我也不知，只知现在所见之物，乃道光六年（1826）新建，附有火神庙、财神庙、弥陀阁、普慈阁等，香火极隆，规制极大；城里小商小贩，南来北往之客，三教九流之属，皆杂居其中，而其间经营饮食者最多，各地风味小吃应有尽有，今日小弟做东，请各位在此喝酒，咱哥儿几个今日不醉不归！
二月十三日。彭玉麟和杨载福的水师营弟兄们正在进行一项“竖桅”的竞赛，规定动作是两人一组，将中号战船长龙上的主桅竖立起来，谁用的时间最短，谁便是胜者。
一字排开的五条长龙上，优胜者已经分出来了，是彭玉麟属下，郑湘龙船上的父子俩拿了第一名，杨载福斟了一碗酒，亲自给这父子俩端过去以示鼓励。正在此时，只听一人朗声笑道，我没玩过这把戏，杨统领，彭统领，让我来试试可好？
彭玉麟转头一看，只见从杨载福座船上站起来一条黑大汉，三十二三岁年纪，身长八尺，比旁人高了一个头，此人生得膀大腰圆，慈眉善目，让人一见便心生亲近之意。杨载福大笑道：好啊好啊，来来来，与吾，你来露一手！
彭玉麟手下军士向彭玉麟低声介绍道：此人叫李成谋，名与吾，芷江人，乃杨载福手下哨长，极得杨载福信任。
只见李成谋脚步“咚咚”作响，走向那优胜的父子俩。他向父子二人笑嘻嘻拱了拱手道，请二位往边上站一点，我也试试。那父亲大吃一惊，你，你，你一个人？众人这时也才明白过来，原来李成谋竟准备以一人之力竖起这根桅杆。登时各条船上众人起哄，彭玉麟也吃了一惊，向前跨了几步，要看他怎生竖桅。
长龙船上主桅乃实木所制，总长约四丈有余，底部有大碗粗细，整根桅杆倒在地上，彭玉麟粗略估计，重量应该在三百斤上下。适才比试之时，是两人一起发力，将其竖立起来，然后一人把稳，一人用缆绳将其固定。那父子二人原本就是湘江之上的渔夫，父亲四十二三，儿子二十四五，父子俩合作已近十年，故而才一举夺冠。而这李成谋难道要以一人之力将其竖立并固定？
果然，只见李成谋向四周作了个四方揖笑道，多谢各位弟兄捧场！李某不会玩这缆绳，我将这桅杆竖立起来便作数，哈哈，请各位小心了，若是桅杆倒下来，被砸中了李某可不赔汤药费的啊！
众人大笑声中，只见李成谋将右手衣袖挽起来，露出旁人小腿一般粗细的小臂来，缓步走向那桅杆。众人笑声渐止，片刻之间，船上鸦雀无声，只听见李成谋“咚咚”的脚步声，他围着这根桅杆转了整整一圈。众人正感不耐之时，忽见李成谋将左手叉在腰上，弯下腰去，将右手插入桅杆五分之一左右的一个凹下之处，再听他一声暴喝“起！”只见他竟凭单手之力，将这根桅杆抬离了地面。
众人大吃一惊，任谁都想不到他竟然出此险招！——他不是一个人要将这根桅杆竖立起来，而是他只用一只手！
只见那桅杆已被李成谋用右手抬离了地面三尺，此时他脸上已微微发红，右手手背上青筋暴起，彭玉麟心中大声叫好，如此好汉，当真世间罕见。只见李成谋再度发力，同时再猛地暴喝一声“起！”只见那根桅杆底部还在地上，而整根桅杆却已被他抬离了地面，并用单手将其竖立起来了。李成谋将桅杆紧紧抱在怀里，同时叉开了双腿，将其固定。而他的左手却自始至终一直叉在腰上未曾助力！
人丛之中顿时欢声雷动，彭玉麟也忍不住大声叫好，心中对杨载福甚至有些嫉妒了起来，自己手下为什么就没有如此好汉？
正在此时，忽听江岸之上人声鼎沸、马蹄踢踏，彭玉麟放眼一看，五百陆军步卒全副武装正在急行军，队伍打出的旗帜，正是“储”——彭玉麟大奇，这是储玟躬的部队，他们去哪里？出什么事儿了？
他疾步跨上跳板，冲向岸边。正此时，看见储玟躬也全副武装骑在马上向自己挥手。彭玉麟快步跑向储玟躬，心中惊疑交集，难道太平军已经来了？怎么只见储玟躬出队？陆军其他的队伍呢？自己怎么没有得到半点儿消息？
果然，太平军来了，他猜对了——储玟躬告诉他，通往湘潭的要塞宁乡已被太平军占领，他现在奉曾国藩之命前去赴援。军情紧急，储玟躬没时间跟彭玉麟多说，他朝彭玉麟拱了拱手笑道，雪琴兄，上次你说请我吃酸菜煮黄鸭叫，等我这次凯旋回来之后，咱哥儿俩好好的喝几杯，哈哈！
彭玉麟也向储玟躬拱拱手，他想跟他再多说两句话，却偏偏一时想不起该说什么。稍一犹豫，却见储玟躬已拨转马头打马便行，一句话终是未能说出口来。
他几步跨上路边的一个小土包，目送着这支部队秩序井然地出征。他心想，储玟躬倒是湘军水陆二师中第一个跟太平军接仗的营官，等他回来，倒要好好听他说说是怎么痛打粤寇的。
正此时，储玟躬的马一个趔趄，他险些从马上摔了下来——彭玉麟远远望见了这一幕，心中有不祥的感觉升腾起来……
列门墙者卅年，自惭奉职才疏，荐牍未酬知己谊；
隔斗山刚一月，讵料骑箕路迥，抚棺齐痛哲人萎。
——李成谋挽彭玉麟
笔者：这一章中，李成谋单手竖桅，非笔者杜撰，乃有所本。《清史稿》里记载，“成谋身长八尺，力能一手竖大桅，素为胡林翼所器重……赐号锐勇巴图鲁。”巴图鲁，为满语中“英雄”、“勇士”一词的音译，与蒙古语中的“巴特尔”同源，亦音译作“拔都”，为满洲传统封号之一。看过金庸《鹿鼎记》的朋友应该记得，韦小宝韦爵爷便被康熙帝封过“巴图鲁”的称号。一般而言，巴图鲁勇号有两种：第一种只作巴图鲁，不再加别的修饰词语，是为普通勇号；第二种在巴图鲁之上还添加其他字样，是为专称勇号。清初，赐巴图鲁名号不多，而且赐号者多同时赐谥。从天命迄咸丰二百余年赐号仅三十三人，而且获赠勇号者均为满人，且均为武将，嘉道间始及汉人。咸丰时间有文臣，后来文员增至十二人。换句话说，嘉庆道光之前的巴图鲁是很了不起的勇士和英雄，咸丰年间的巴图鲁便开始泛滥，到同治年间，左宗棠收复新疆之时，清廷先后赏赐巴图鲁名号者已不下几十人，便不觉珍贵了。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