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在监狱里的新式学校，才是未来的好学校 | 南蛮

建在监狱里的新式学校

文 | 南蛮

 9527正在上课。他就读的学校是片区内最好的学校，学霸和名师扎堆，教室里的窗户只能通风但连一只手都伸不出来，粗壮的铁条已经阻止了这种可能。围墙上拉满电网，低飞的鸟儿被电死不少。在教室以外，其实可以看到蓝天以及飘动的白云，但忙碌的师生很少抬头，他们基本上很少离开教室，哪怕在教室，也都是低头看着试卷的。

由监狱改建过来的学校在近些年最红火的，学生和家长为了争得入学的名额，不惜在校门口排队好几天，只为一个摇号入学的号码。

到处都是冷冰冰的，铁窗，墙壁，桌子，饭碗菜碟，一概如此。凳子很冷，尤其在冬天，这也逼迫他尽量不要离开凳子，这样他就会忘记凳子的形状和触感。这也带来一个好处，他能在一种不舒服的状态下尽量保持清醒。如果他不清醒，黑板右侧的电子屏幕上就会自动跳出一行字：9527，上课打瞌睡。

接下来的事情他不愿意再想下去——扣除积分，当积分降到30以内，毫无疑问就会被学校扫地出门。接下来，他的妈妈一定会从楼上跳下来。那他也活不下去了。

他的右侧位置，三天前还坐着9528，现在她已经转到另外一个监狱学校了，那所学校名气没那么大，她的母亲痛哭流涕，她本人倒是表情木然，好像承受了她应该承受的后果。

这个位置很快会被另外的人取代的。他低头想。

如果抬头的话，摄像头很可能捕捉到他连续眨眼的画面，电子屏幕上又会跳出扣除积分的提示，他可不能这样傻了！

他的脑海里瞬间过了一遍电影。

9527的父亲是一个酒鬼，这个人生失败的家伙做啥啥不行，喝酒第一名，每天都保持着稀里糊涂的状态。母亲流了无数的眼泪，也没有任何的挽回功能。她将9527带走了，她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儿子身上。

在9527的眼里，父亲并不是那么不堪，他时常抱着9527说：“儿子，爸爸希望你活着轻松一点。”

9527愣了一下：“可妈妈说轻松就是犯罪。比如经常喝酒。”

父亲没有再说话，只是用力地抱着他。他闻到父亲身上的酒味，淡淡的，忧伤的。母亲身上的化妆品气味则是浓烈的，凌厉的。

其实父亲也没那么糟糕，除了喝酒之外，他还会唱歌，弹琴，跳舞，打球，钓鱼……就是没多少钱，也没几个人有名的人认识他。

9527也爱偷懒。老师绷紧脸跟他妈妈说：“我建议你带他去监狱学校，这样容易实现你们的梦想。可以去除原生家庭的不良影响……”说罢老师将目光投向了虚空，好像9527父亲无形的躯体站在那里接受批评。

母亲尴尬地笑了笑。这个笑保留到监狱学校门口排队的长队里，之后就是监狱学校的教务处、教室、宿舍。最后消失在铁窗、电网的另一头。

9527很想念父亲的拥抱，暖暖的。第一个星期他很难适应这种冰冷，他一会儿趴在桌面上，一会儿靠到椅背上，一会儿翘起腿，一会儿转起笔……身体无法适应这个环境，出现各种不舒服的状况。然后他就惊愕地发现，电子屏幕上闪出一条条关于自己的表现和扣分情况，他看到了“50”这个分数在闪烁。

下课后他就被关进了一间黑屋子里。整整一个星期，全黑的屋子，连墙壁都是刷黑的。没有一点声音，他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举起手臂放到耳边，脉搏清晰可闻。三餐会按时送过来，但只有5分钟。只有这5分钟，他能听见门口的脚步声。

送饭的人不会开口说什么。9527快发了狂。他用力去撞墙壁，软软的，他被弹了回来。地板也是有弹性的，他打滚，嘶叫，没有任何用处。

这个就是地狱了吧？

连马桶都是软的，这是每天早上开灯的时候他发现的，上厕所也只有5分钟。

所幸，黑屋子里的生活只有7天。

他被放出去的时候心里暗暗发誓，我绝对不能再进去。我情愿做无数的题目，在教室里坐成一座雕像，只要我能感觉到周边有很多人陪着我……我要坐在教室里学习……我不要变成爸爸那样的男人……

班主任表情木然地跟他说：“我们监狱有三个黑屋子，但实际上主要是你们这些插班生在使用。现在你已经知道这里的规矩里吗？”

9527点了点头。

班主任继续说：“我们已经通知了你的妈妈，你知道的——我们监狱的教育方式里，很重要的一条，嗯，就是——家校合作，打造美好未来。你妈妈发了一条信息给你看……”

他晃了晃手机：你要是不努力，像你爸那样，要是积分被扣到30以下，我就跳楼给你看……

9527心中一凛。妈妈这一辈子最大的错误是选错男人，这已经够悲剧了，我不能成为她人生的另一出悲剧……

负罪感从脑海里蔓延出来，很快，整个办公室都好像变成了黑色。

班主任拍拍他的肩：“加油！你可以的！”

鼓励声很轻，却在耳边绕了六个月多月。这个把自己揪到黑屋子里的班主任，是真正的为自己好，他感激地想。

现在原本是假期。假如他在那些比较烂的学校读书的话，爸爸就会接他去逛公园。监狱学校是不放长假的，只有短时间的放风。

9528现在在做什么？他在眼保健操的时候想了想。那个女孩看上去人畜无害，相貌清纯，她应该可以夺取班花的称号。有意思的是，被誉为本校未来之星的班草9501竟然转到了隔壁班级——那可是班主任的眼中钉肉中刺啊，他们的平均分将再提升微弱的一点点。

然而，9501的离开对本班同学是一件好事。首先，9501是本班的第一名，他转到别的班级，原来排他后面的同学有机会争取本班第一名。本班第一名极有可能直接被某些知名的监狱大学录取（每个班主任对推荐名额都有极大的影响力），毕业之后就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活得最好的人群中的一员。

那天放风的时候，班级里的新第一名9498跟他说了一件事，听得他瞠目结舌。9501去过很多监狱学校，每到一处，他都要拿下班级第一名。结果到这里，他竟然连续两次遭到狙击，一次是9498，一次是9499，各以0.5与1分的差距败北。但他回到宿舍后，很快就修理了9498和9499一次：扒光了他们的衣服，在卫生间里分别用冷水和热水浇他们；用棉签塞入屁股，一小时后取出，塞入他们的嘴巴。此事之后，9501便稳稳拿第一名了。

“你们都没有反抗？”9527奇怪地问。

“不敢。他爸爸是监狱学校投资人的朋友。不过，他离开了这个班级……”9498松了口气，“我很久没跟人聊过天了，教室里的那些人，现在都虎视眈眈地瞄着我的位置呢……”

9527这时又想起他插班生的身份。可能是自己被关黑屋子的事情让9498觉得安心吧。

“兄弟，你在这里啊。”9499胸前的学生卡闪耀着太阳的光辉。今天天气很不错。操场上布满了散步的学生。

“9528长得真美啊。可惜转走了。”9499说的第二句话。

“可惜你的情书还没递出去。”9498乐不可支。

9527则没有说话。他其实记得9528的，她的短发，她的面颊，还有她兜里的零食，都散发着特别的味道。毕竟，她三天前才转走的。

9499愤愤不平地说：“你们知道吗？像9528这样漂亮的女生，如果一直在我们监狱学习，她将来会跟我们在同一个阶层。”9527知道，他所说的“我们”应该不包括9527。

“然后长大了，嫁给像你这么优秀——的男人，哈哈哈……”9498阴阳怪气地笑。

“难道不是么？别说你不想……”

“如果她嫁给了9501呢？”9498说话的时候，好像从未受过9501的伤害。

9527很聪明地保持了沉默。其实他知道9528的故事。

9528的父母平时都不怎么出现的，只跟爷爷住在一块。她的零食都是从其它女生那里要过来的，谁要是不给她，就要排着队被她扇耳光。有时候她自己懒得动手，就叫其它女生互相扇。

9528有两个特点，一是出奇的漂亮，二是成绩出奇的好。9499的意思是，她离开监狱学校后，极大的可能是变成芸芸众生里的平凡人，再也没机会进入上流社会，这实在太遗憾了。更遗憾的是9499喜欢她，以后9499会在上流社会，再也没机会见到身处下面层次的9528了。

有个宿舍女生最惨，被她用扎着大头针的板子打，结果上一次大考中那个宿舍成绩严重滑坡，班主任联合家长出来调查，很快发现真相了。这下9528不得不走了。

9527在放风时听见了这些八卦，不过他从来不放在心上，他只关心他自己和妈妈。他无论做什么都要想到他的妈妈，她流着泪，哀叹自己的人生起伏不定。他也很累，所以他很期待放风结束之后的第一节课，那节课上，班主任会站到讲台桌上，跟他们一起喊口号，唱歌，激励他们继续疯狂学习，他会采用多种方式，如果同学们想听到歌声，他就带头唱；如果同学们想听到狗叫声，他也会汪汪地吠；哪怕是绕墙爬上一圈，班主任也是愿意的。

他真伟大。9527的眼里快要溢出水来了。

接下来，大屏幕上出现的不是那些违反纪律的记录，比方把毛衣放在膝盖上，比如抓耳朵，比如打喷嚏，过多眨眼睛、移动椅子等，今天都没有出现。出现的全是鼓励、表扬，包括9527——名次进步了5名。

他的眼泪终于滑了下来。

接下来，屏幕上展现了美好的未来——一座座方方正正的建筑，里面有方方正正的桌椅，未来的这些人成了栋梁之才，他们坐在方方正正的椅子上，认真地工作。下班后，他们在方方正正的房子里生活，买一堆方方正正的家具，包括方方正正的摇篮。

最后，屏幕上出现了归宿之地——方方正正的墓地，面积、高度都是类似的，包括种的植物，都被修剪成一样的漂亮。坟墓前方，是蓝天和碧海。

班主任大吼道：我们的人生，有价值的人生，有意义的人生，就要这么度过，不为将来出现遗憾，我们要向死而生，加油！

9527带着哭腔大喊着努力。他知道，妈妈可以通过监控看到他的表现，一定会为他感到欣慰的。他又想起了爸爸，他将来有一天可能醉酒而死，他一定配不上这么漂亮的墓地，蓝天，大海，碧草，鲜花，他都不会感受到的。9528也将感受不到，可能下一个9528会感受到，他（她）将会是谁呢？9527的好奇心出来了。

接下来，就是最后一个环节了，他们将排队走到黑屋子的隔壁，集体输液，将会有很多的营养和能量物质进入静脉，保证他们一个月以上的学习效率。

听说别的监狱学校还不知道输液这回事。我们要赢定他们了。9527感受到了集体的力量。他现在的积分超过60了。

南蛮有话说：

写这篇短小说，我想表达的有以下：

斯德哥尔摩症候群——人质爱上绑匪

只追求分数的教育忽视人的身心健康并助长人性的阴暗

监狱化的管理制度最终扼杀自由、创造力

反人性的教育不是教育，是洗脑加控制

监狱模式下的竞争加选拔是丛林社会的弱肉强食

如果方向错了，越是努力的老师，则越可怕

   

文 / 南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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