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觉从前错用心

 

　　弃却瓢囊槭碎琴，如今不恋水中金。

　　自从一见黄龙后，始觉从前错用心。

　　　　————唐·吕岩《呈黄龙禅师》

 

吕洞宾修仙得道，后人称醉中八仙之首。这篇绝句，乃是洞宾得到黄龙大师点化后所悟之偈。

洞宾问禅师：“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铛内煮山川。且道此意如何解？”禅师指着洞宾吕岩骂道：“这守尸鬼！”吕又问：“如囊中果有长生不死之药，那又当如何解？”禅师回道：“铙经八万劫，终是落空亡。”洞宾大惊，挺身飞剑向禅师刺去。就在洞宾手中长剑正欲刺入禅师身体的一霎，长剑和禅师身躯之间似隔了层厚厚的屏障，未及得长剑触身就被隔在了屏障之外。

吕洞宾知道遇到了真人。揖身复拜，求禅师指点，禅师说：“半升铛内可煮山川意在不问，更如何见得一粒粟中藏得世界？”半升铛内煮山川，也作半边锅内煮乾坤，一粒粟中藏世界，也作一粒米中藏世界，天地再大，把它看作一，也就成了小，芥粒再小，把它不断地无尽细究，它也就大了。大与小是相对的，大与小也只是人为地对他者的感受，替代不了思想的本体的人。

洞宾藉此得道，于是呈这一偈句以谢黄龙禅师。偈中之语，令人心境豁然大开，三千世界莫不过一粒芥微。当退却一步看天地是，海自阔阔天自空，万象得序自得逸。人，为何要茧缚于自己罗织的蛛网中而无能自视自拔？

人，作为天地万物之一，有其生，必有其死。生命有其始，必然亦有其终，纵饶修得与地同老，与天同荒，也终只是个寿数，与人生命本身的意义相去仍就十万八千里。那些名字刻上石头的人，那些名字被落入黄册的人，他们真的不朽了吗？生命，来到世间，各有各的缘法，各有各的修处，也各有各的失与得。生命的价值，不在于它存在的时间之孰长与孰短，只在于它存在的厚度与实度。不管如何演化身躯这幅皮囊，作为生命体的这幅身躯终无法迈开横纵竖三维度的局限。尽管如此，但生命本身的存在却是无穷维度的。在各项技术指数都已然达到一定基准的今天，对于生命深处的东西的研究仍是一个空白。脱却皮囊见真如，几人能脱得皮囊呢！修得大道脱生死，不是脱得这幅皮囊的不死不灭，是脱得对这幅此囊的牵念与挂怀。有得醇酒在，何意盛酒瓶？所以古人云：“朝得闻道，夕死可已！”庄周的梦蝶与蝶的梦庄周，何物梦何物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生命本身的一种觉悟，一种解脱与潇洒。

是呀，在未悟道之所然的吕洞宾眼中，有瓢囊有琴剑，也便是有了人生的潇洒。但这不是真正的道，道无处不在，同时又无处可寻，它只在于生命本身的一种领悟，稍纵即逝，一触便得以永恒。有一个求得证果的小和尚，在雪地站了三天天夜，身子全冻僵了，还是得不到禅僧的点化，便说以一臂求证，抽刀断却一臂。终于感化了禅僧，禅僧问求什么，小和尚答，求心安。老僧叫小和尚把心拿出，老僧替他安。小和尚于是豁然开悟。心在自身，何安之有，也无何不安之有！

山不在其岭有多高，有仙则灵，水不在其渊有多深，藏龙则灵。与黄龙的遇，让洞宾认识了真正大海之渊。得到黄龙的点化，让洞宾脱牵脱挂脱碍脱方方面面累赘牵赘。依赖长生之药以求长生，便如木已枯死，空有其形独立；便是舍却了人生之真，而求盛装生命之气的皮囊躯壳，这与“守尸”何异。当然，悟道后的洞宾也就“如今不恋水中金”了。人生物幻千亿重，任何撇开生命之真，以求得的所谓的生命之美，都只是水中之金，镜中之月，影中之幻。所谓的棋琴书剑，炼术冶丹，不过是物外之物而已，怎能替代得了生命本身。

衣食住行，乃人生所需，可是太过追求其完备与美，便会让人不自觉地成为衣食行住的奴仆。生命由形体和魂灵两个部件构成，两个部件缺一不可，这两个部件就像太极图中的两半，阴余是阳，阳余作阴，阴阳互动乃得以运化出灵动的生命。形躯是皮囊，魂灵才是道之所在处。《红楼梦》一首好了歌，足歌尽人形躯这幅皮囊于人之累（可没有这幅皮囊还真地不行）：为功与名而来者，终为草木凄凄一冢了；为恩与爱而来者，终为巢空鸟散了；为孝与顺而来者，终为儿孙的福与贵而把一生空空地误却了；为金银与财帛而来者，终为财空命尽而把一切搁下了。

生命无处不真，就看一个人如何去看待它，你给它虚，它也便回你予虚，你给它实，它也便回你予实。虚处榭幻楼蜃，实处天蓝云碧，其间大美只在人一念一择之间。生命当处处自任其然，处处用心求处，却不知不觉间把一段好好的光阴给空废了。无怪洞宾叹道：“自从一见黄龙后，始觉从前错用心。”

天地之道，说怪亦怪，说不怪也不怪。悟之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悟之之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悟之之后，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识得从前错用心，更知从前用心苦。

　　“自从一见黄龙后，始觉从前错用心。”大道不在用心处，用尽心机原更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