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筛”字是上海最近几个月中用得最多的一个字，不仅是书面，还在口语中。自6月1日解封后，为巩固疫情防控成果，及早发现和控制疫情风险，各个小区又按要求每周都要做几次核酸采样。事前下发的通知中每次都有带“筛”的“全员筛查”“明天大筛”等。那么，“筛查”和“大筛”中的“筛”字，在上海方言中应该怎么读呢？
上海方言中有“筛”字，但“词丁”不兴旺，家族成员不多。一般可组成两个双音节名词，另有一个单音节词语，作动词；这三个词语连读音也是各管各的。
组成的两个名词，一个是“筛子”，另一个也是“筛子”，但读音、词义都不一样。前一个读沪语音“师子”，它是一种用竹篾编成的农具，圆形，中间全是编成的眼子（小孔），农村中每家必备。“三夏”扬场时用来筛油菜籽，它可把比较粗的杂物留在上面，让油菜籽漏下去，起到扬净作用。自然平时可以用来晒东西，如冯梦龙《警世通言》第17卷写到，一个道人用笊篱将沟内残饭笊起，清水洗干净后摊在筛子内晒干，而后用磁缸收贮。
后一个“筛子”读沪语音“啥子”，长方形，木框内是钢丝编成的小格子，是建筑工地上用来“筛”掉黄沙中小石子的工具。
这两个形状不同、材质不同、读音不同，功能相同的东东，在普通话中却被归为读音相同的一个词：筛（shāi）子。
作动词的“筛”字，普通话中也有，词义一样，但读音不同，沪语读音是sà，指将器皿中的液体向外倒，也称“斟”，可组成的词语是“筛酒”“筛茶”。
这个动词“筛”字是常用词，明清以来的吴语书证很多，清代松江人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里面用了很多这个语境下的“筛”字，全书第一个“筛”字在第三回：“陆秀宝上前筛了一巡酒”（人民文学社1982版第22页），以后连续用到它，如第五回在一个不长的自然段里连用了3个“筛”字（第41页）。书中另有不少“筛茶”的书证，如第二十七回，三姐给匡二“筛一杯便茶，和匡二问长问短，亲热异常。”（第224页）
因这部小说“全部吴语对白”，可能会使非吴语区读者感到不知所云。有感于此，晚年张爱玲还“把书中吴语翻译出来”（《海上花开》“译者识”，上海古籍社1995年版），并分作《海上花开》《海上花落》出版。上面带“筛”字例句，她没有改动，仍用原文，如“陆秀宝上前筛了一巡酒”（第28页），以及三姐给匡二“筛一杯便茶，和匡二问长问短，亲热异常”（第269页）。其他各回中有这个“筛”字的，她也没有改动。这表明，在张爱玲时代的上海，“筛”字仍是倒酒、筛茶的专用动词，她看得懂“筛”字。一直到她去了海外都没有忘记倒酒、倒茶的动词用“筛”字。
在《上海话大词典》第二版（上海辞书出版社2018年版）中，“筛”字头的词语一共拢总才两个，其中“筛子”词条从其注音可知道，包括“筛（音师）子”和“筛（音啥）子”两种工具，但都未出释义，估计读者中不了解“筛（音师）子”“筛（音啥）子”这两个词义的会较多，其实就是上面我提到的两种工具。另一个是“筛（音师）谷”，词义是“用筛子或戾将混在稻谷中的杂土块和草分去”，此话中既有错别字（戾，应是“䈆”），释义也有瑕疵，简单说，筛（音师）子因眼子比稻谷小而无法筛谷的（应是用“眼子”大的䈆“扬谷”）。而至今在上海市民中常用的动词“筛（sà）”，大词典中却没有“筛酒”“筛茶”词条。
行文至此就知道，上海方言“筛”的家族中没有“筛查”“大筛”这两个词语。依照词义，这两个“筛”可以读沪语“啥”音的，即同“筛（音啥）子”的“筛”。但如这样来读“筛查”“大筛”，估计会碰到“梗”的。比如“筛查”，它的方言读音同“筛（音啥）茶”完全一样，这不行吧？
而方言读“大筛（音啥）”又算什么意思呢？妥当的方法就是改用普通话，因此这些词语在防疫中一出现，就有两种读法，一是普通话读音，即“筛”连同“查”全读成普通话音“shāichá”，二是混合读音，除“筛”外，其他用方言，如“大筛（shāi）”。这或许也是方言词语中夹带普通话读音越来越多的原因之一吧。
作者 | 褚半农（沪乡文化、上海方言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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