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
落
黄
昏
（给我们孤单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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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晚上，我接到桔子打来的电话，感觉寒意袭来，冷彻心扉。
“……妈妈快不行了…..”桔子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挂了电话，我开车赶往县城医院。空寂的国道上，车窗前的夜空低沉昏暗，隐隐约约的几颗星子，幽灵似的，忽明忽暗地闪着寒凉的光。我想，人在离开尘世的时候，灵魂会游荡在凡间吗？它会带着怎样的留恋和疼痛在徘徊和观望？它又有怎样的不甘和委屈？
桔子电话里说的“妈妈”是她的婆婆。桔子刚刚结婚的时候，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那时候，姐妹们常常去她家蹭饭，她婆婆必定是笑容满面的，好吃好喝的尽数拿出来，而且，平时婆婆对桔子比对女儿还好，这太让我们羡慕嫉妒了，大家都说要沾一点好婆婆的光，就都改口叫她婆婆了。
我听闻婆婆最近的事情也是在一年前，桔子在外地做生意，我出差到那里，就宿在桔子租住的地方。
两个人很久没有见面，自然有很多话要说，所以，一见面就叽叽喳喳的，格外兴奋，把各自的近况刨根问底了一番之后，我问正在帮我铺床的桔子：“你婆婆身体好吗？最近过得怎么样啊？”
这一问不打紧，桔子随即一声长叹，本来笑着的脸马上耷拉下来：“哎！莫提！简直……”她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大感意外。
桔子向来和婆婆关系很好，以前任何时候提起婆婆都是满脸的敬意，像今天这么夸张地一反常态还真是前所未有。
桔子正把床单一角往垫被底下掖，忽然情绪来临，双手把那床单一扯，本来已经铺平整的床单又呈放射状扯在她手里了，她干脆一撂，直起身来，一脸的阴云和怨责，愤愤地说：“找了个老头！你看爸爸才走了两年……她非要和那老头在一起……”
我立刻敏感地意识到桔子在提起婆婆时，没有像以前一样亲昵地称“妈妈”，而是说的“她”。
“一家人都反对，家牧更是不理她了，说她晚节不保！”桔子说。
家棋，家牧，家丽是婆婆的三个子女，家棋和桔子是长子长媳。
“那老头都快八十了，两个人非要在一起……”桔子满脸的不屑，边说边用右手食指不停戳着右前方，仿佛那里站着她要指责的人。
“这不挺好的吗，老来有个伴。”我已经听出了整个事情的大概，虽然也有些意外，但并没有觉得不合情理，笑着质问桔子：“都什么时代了，还说什么晚节不保？”
桔子愣了一下，呵呵笑了几声，仍然愤愤不平地说：“她每天像保姆一样地伺候那老头！”
我笑着说：“老人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很好的，活动了手脚，心情也愉悦，只要她觉得开心就好。”
她大概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与我有些不一样，激动的情绪慢慢平静了许多，弯下腰去继续铺床，说：“……也是哦……现在，整个家里我是唯一一个不反对她的，所以妈妈还是很感激我的。”
桔子是个很开明的人，我相信她是真的不会反对；只是，在外人面前，她大概还是没有底气面对一些世俗的观念，所以要以两种不同的态度来面对婆婆的感情。
“你没看到哦，她和那老头照相都是手挽手呢，这样的……”桔子走到我身边挽起我的胳膊学着婆婆和那个老头的样子，学完又爽朗地笑了起来。
桔子的公公去世以后，性格开朗的婆婆忽然变得抑郁起来，不仅话越来越少，人也不愿意出门。子女孙辈们虽然担心，但大家都有工作，没有时间陪她，无非也就是隔天来个电话问候一下。有一天婆婆出去买菜，又扭伤了脚，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桔子不得不放下手上的生意回家伺候婆婆。幸好恢复得还算好，两个月后可以下地走路了，但性情越发变得沉默。桔子为了让婆婆尽快走出悲伤和病痛的阴影，就极力动员她去旅游，就这样，在去三亚的七天旅程里，婆婆认识了同样独自旅行的张叔。
“其实呢我是真的无所谓她找不找老伴，就是觉得原来公公脾气不好，后来又老年痴呆一病七年，妈妈忍气吞声任劳任怨伺候了公公一辈子，本来可以轻轻松松过几年好日子，谁知她又要去伺候别人。”桔子说。
我很理解桔子的心情，尽量宽慰她：“老人家自己愿意就随她的意思吧，也许正是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才让她觉得踏实和开心呢。”
“那倒也是。”
我和桔子洗漱完毕，各自窝在被窝里。
“现在婆婆和那个张叔怎么样啊？”
“这些天妈妈的旧伤又犯了，痛得不能走路，家棋把她接到我家了，那老头肯定是不敢过来的，因为家牧看见了就会赶他走。”
我记得家棋那个带着眼镜的弟弟家牧，说：“家牧好像平时斯斯文文的，不像是这么无礼的人。再说，现在很多子女都没有时间陪伴和照顾老人，不少丧偶的老年人都是结对或结伴养老，大部分人都能够接受，为什么家牧还这么看不开？”
“哎，谁知道，有时候我觉得家牧真的很自私很过分，他自己离婚几年，女朋友找了一个又一个，每次带回来妈妈都是笑脸相迎，好饭好菜伺候。妈妈就担心他单身一人没人照顾。现在换了妈妈想找个伴，他就硬是不接受。妈妈那天做了一桌子饭菜让我们回去吃饭，在桌上告诉我们她和这老头的事情，我当时吓了一跳，还没有反应过来，家牧就开始大发雷霆，差点把碗都摔了。他现在不准妈妈出门，也不准那老头来妈妈这里，看见了就赶……”桔子说着说着，大概太累了，竟然睡着了。
我关了灯，躺在床上，于黑暗中听着桔子轻微的鼾声伴着这陌生城市深夜的车流声和一些若有若无的夜声，咫尺又遥远。我想：人的一生总是在辛苦奔波，究竟是为什么？所谓“晚节”又是什么？为什么家牧们宁愿牺牲父母晚年的快乐也要拼死守护这虚无的所谓名节？我无法给自己答案，只是在沉重的睡意网似地罩下来时，脑子里不停地闪现出婆婆忙碌于厨房的身影和那张布满皱纹却终日笑着的脸。
2
离开的时候，桔子特意买了一些老人家吃的补品，让我带给婆婆，说老人家已经回了自己的家，让我顺便去看看她。
婆婆的家在县城，我是下午去的，去之前我给婆婆打了电话。到了门口，我敲门，没人应，再敲，就听见婆婆的声音在问：“谁呀？”
我说：“婆婆，是我，慧慧。”
开门的是一个衣着整齐的老人家，左手拿着一瓶药水，虽然动作一如老年人的迟缓，但仍然看得出精神很好的样子。
“您是张叔吧？您好啊！”我笑着问。
老人家弱显紧张的表情立刻放松了下来，笑容满面地让我进屋。
婆婆坐在沙发上，一条腿搁在前面的凳子上，“慧慧啊，快过来坐。你张叔正在给我按摩脚呢，从上次摔了以后，一冷就痛，我自己又按不到，人老了，没用了，腰也弯不下去了……”婆婆的语气里满是喜悦之情。
我走到婆婆身边，挨着她坐下。她拉着我的手对张叔说：“这是慧慧，大媳妇桔子最好的姐妹。”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张叔，眼神格外明亮，颧骨微凸的脸上红扑扑的，这是从前所没有见过的，我不禁感叹于一个人精神面貌的改变真的是可以由内而外焕发光彩的。
张叔一边在婆婆对面的小凳子上坐下，一边说：“你先坐一会，我帮你阿姨把药抹好了洗手给你泡茶。”
我一听这话，连忙站起来往厨房去，说：“我自己来，这里我可熟悉了，我们以前经常来蹭饭吃的。”
婆婆家的厨房还是像从前一样干净整齐，看着就让人舒适。我端起泡好的茶转身走出厨房时，看见门脚靠着一把摔坏了的椅子，折断处还是崭新的痕迹。
“这椅子怎么摔坏了？”
婆婆脸上的笑落了下来，看着张叔，沉默了片刻才说：“还不是家牧，上次看见你张叔在这里，大发脾气，把椅子啊茶杯啊什么的都摔坏了……”
张叔不吭声，自顾自低着头给婆婆按摩。
“家牧他们还是反对你们在一起？”
“家棋起初也是反对的，可能是桔子劝了他，现在好些了。家牧嘛，他从小性子有点急……不过，过段时间会想通的，毕竟他也是读过书的人，懂道理的。”
婆婆明显是在安慰张叔。
我不再往下问，怕破坏了两位老人难得的安逸时光，笑着把话题岔开了。
“婆婆，您好有眼光啊，张叔人不错哦。”我趁张叔起身走开的时候，悄悄在婆婆耳边说。
婆婆笑了，也学我的样子凑近我的耳边说：“你张叔原来都不会做饭，现在都能做两个拿手菜了。”
“是吗？那我有时间一定要尝尝张叔的厨艺。”我接过张叔递过来的水果，故作惊讶地说。
张叔也笑得合不拢嘴，连忙不停地点头说“好好好。”
都说“老小老小”，此时，婆婆和张叔真像两个可爱的孩子。但我一想起厨房门口的那把椅子，心情又不免沉重了。
从婆婆家出来，我打电话给桔子，说到椅子的事，说到我对老人的担忧，希望桔子和家棋拿出长子长媳的态度来，劝劝家牧，桔子却只是叹气，“他现在谁的话都听不进，哪里会听我们的？”
3
过了一段时间，我托朋友从澳门带了跌打损伤的药来，专程给婆婆送去。
我仍然是先打了电话再过去的。走到楼下，就听见婆婆和张叔在阳台上叫我，两个老人知道我要来，老早就在等着了。
我正拿着说明书告诉张叔和婆婆用药，突然，坐在我身边的两个老人同时警惕地抬起头来，紧张地望着门口，就听见房门有人开锁的声音，一会，家牧进来了。
尽管早就认识家牧，但看到他阴沉的脸和老人家惊弓之鸟一样的神情，想起之前了解的一些状况，我也难免紧张起来。
“家牧回来了。”我起身打招呼。
婆婆问：“你今天不是在上班吗？怎么回来了？”
“哦，慧姐来了。”家牧态度生硬地和我打了个招呼，依然绷着脸，并不回答他母亲的话，眼神透过镜片，怒目瞪着张叔，“跟你说了多少次让你不要来了，你怎么又来了？”
张叔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说：“我......不放心你妈妈的脚，过来看看……”
“出去！”家牧走近张叔，伸手拧着张叔的衣袖，就往外扯，“走走走！”
“你这孩子，你怎么这么无礼？我平时就教你这么尊重老人的吗？”这时，婆婆已经站起身来，拨开家牧的手，护着张叔。
“这里不欢迎你！”家牧不理会他母亲的话，仍然盯着张叔。一时间，气氛僵得似乎凝固了。
张叔听了这话，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拍了拍婆婆的肩，低着头往门口走去。婆婆一把拉住他，说：“这是我的家，我说了算，谁也别想赶你走。”
张叔小声地安慰婆婆说：“我先回去，等孩子们想通了我再来，别闹得邻居们看笑话。”
婆婆却倔强地拉着张叔不松手。
家牧见状，把手上的公文包往沙发上一撂，过来用力把老人分开，把张叔往门口推去，“你还在这里磨蹭什么，还想赖着不走？你几十岁的人了，别让我说出不好听的来。”
张叔被推得踉跄几步差点摔倒，他突然把家牧的手拨开，愤愤地说：“我不用你赶，我自己走……哎，你这样闹了多少次了？我……都不吭声……人活一世，不就是图个情分吗？我要不是看在你妈对我的情分上，你以为我愿意厚着这张老脸面对你？年轻人，你也会老的……”
张叔出去了，家牧把门重重地关上。
婆婆气得嚷嚷起来：“你个混账东西，你读的书都读哪里去了？平时让你们回来你们没时间，现在上班时间你回来干什么？就是特意回来闹得我不安宁是吗?你怎么就那么看不得我们好啊？我们都七十多岁的人了，无非是有个说话的伴，生活上有个照应，不给你们添麻烦，你怎么就那么容不得啊？”
我赶紧扶着婆婆，轻轻拍着她的背，一时却不知如何应对这样的场面。
家牧仍然不依不饶，一脸憋得通红地对他母亲说：“您知道别人背后怎么说？您也要为我们子女想一想，您这样做，我们出门还有什么颜面见人？现在家丽的婆家都知道了，都在笑话她，她现在都做人不起了您知道吗！”
“我们自己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关别人什么事哦？我都不怕，你们怕什么？”婆婆虽然是在据理力争，毕竟年纪大了，又受了气，语气明显地疲软了下去，甚至是唉叹着了。
家牧没有理会他母亲，“您是可以不怕，我们不能让人戳脊梁骨啊，人家说我娘晚节不保呢……”
“家牧！”我已经忍无可忍，不得不打断他的话。
婆婆抬起手指着家牧，“你……这是人说的话吗？”但她终于无力地垂下手臂，身体往沙发上倒了下去，发出无力的哀叹……
婆婆病了，昏迷不醒。桔子不得不丢下生意回来，和家丽轮流照顾婆婆。
作者简介：陈志慧，网名：安静。现居湖南岳阳。自由职业，曾在市级刊物发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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