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窗看人事、相似略不同 ——《一梦江湖远》跋

酷客李斯，武汉理工大学教授，哲学博士，翻译家

隔窗看人事、相似略不同

——《一梦江湖远》跋

文 | 李斯

来源 |  转自公众号  吉言贤食

初识韵珂，在其诗意清奇悦顺，这恐怕是她众多诗友共同的感受，并非我一己之私见；再闻消息，已是N年之后。其时，一羸弱女子因追悼同道竟罹缧绁之苦，喟叹伤悲之余，禁不住对此刚烈之女远胜须眉的胆识敬佩有加，自愧弗如，此其二。戊戌岁末，韵珂《一梦江湖远》初成，读来和风扑面，通体明快。己亥岁首，廿四美文已然琢毕作付梓状，属余不吝刀斧。想我一介草民，岂敢造次，唯有朝花夕拾，搜索枯肠，陈列杂感以共贺。

从来诗文相通，故有识字断人之说。假如以为韵珂乃吴越女子，又兼鉴湖女侠之侠肝义胆，便以秋槿之“膝室空怀忧国恨，谁将巾帼易兜鍪”这样的文字贸然比拟，却不免流俗，囿于窒碍。韵珂诗文，初读即感明确无误的现代性，细看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天然自成的后现代关切。何为现代，何为后现代，限于篇幅，只能借韵柯文字略述管窥之见。

我国文字，向以载道解惑为己任，视逍遥如粪土，所以老庄之学适合文人墨客之梦境而常居于庙堂之侧。唯其珍贵难得，刘小枫氏才奋力讴歌，作《拯救与逍遥》记之。水浒者，剪径行窃者替天行道；红楼一梦，男女觏合，颇类勾栏之作，更显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三国之争，原以为揭开人间征伐之奥妙，实则不然。唯一西游，怎么看都显出了文字真意，只可惜四者但居其一，令人扼腕。

本来，读书人深明大义，关心民众疾苦无可厚非，然而仓颉之造字，不独以横竖方块托生民苦轭；文字激越，激痈塞之沉疴，越俗世之拖累。或入世或出世，一字之差，竟然有传统与现代的鸿沟之隔。所以说现代之文字，无论主旨如何变化多端，摆脱现实主义之诉求，乃是所有现代主义文学共同的标记。如果说现实主义以典型环境之典型人物诉诸读者表浅的情感反馈，现代主义则要抽象经验之堆积而臻于人生真相的另类表达。及至后现代主义，乃是二战后西方读书人一致的努力朝向。文学进入后现代主义，不啻“本末倒置，”俗话说的否定之否定，究其根源，无非要还文学本来之面目。譬如，解构者，解文本之构，文字本身就是其承载的实物。文本即文本，寓意是寓意，寓意万千而文本唯一，此亦返朴归真之正解。又譬如，大凡文字之作，莫不是回忆使然，彼回忆与此回忆皆是回忆，人本之特质，所忆之真假多寡，皆能揭示人物的道德趋向。既如此，何处着墨，点染之笔触，也见得出匠心之深浅、功夫之高下。

说韵珂的文字极具现代性和后现代性，不是说她就彻底跳出了写实主义之窠臼，至少我们可以窥见其写人状物时不自觉的后现代艺术潜流。说起这种后现代性（postmodernism），刘索拉和残雪这两位女性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亡命突围，应该是关心中国文字举措的各位不会陌生的。反观她们这一派尝试者的文字，并没有哪一处故意要弄出神五神六的异化效果，或是偏要画虎为人的执拗之举,她们有意识的西化写作，原本是大量阅读导致的必然结果，更何况敏锐的艺术触须，对于新奇表现手段的亲和性，实际就是这样一种恰逢时雨的自然效果，好似一条有意识的枕头幻遇无意识的瞌睡，一拍即和。以下用韵珂几篇文字取譬。

“老道散记”所记，决非寻常杂事。作者几段点染，突出吹埙、作词、醉酒烧烤、拜把子、开关酒肆和探访老宅，烘托出一个几近传奇的江湖人物：内里魏晋，外表水浒。着墨不多，形骸立现。

同样写人，“紫藤花影听禅音”却如同晚年毕加索，画风突变，极尽浓墨重彩。写的是落寞细致女人，因此色调的富足替代了行事的果敢刚毅。开篇即是“绣衣……蜡染，色或湖蓝、或藏青、或杏红，”进而“紫藤花海，”间以“一壶清茶一窗斜雨，”之后鱼贯而入的“香梨，皆果实累累，很多已熟透落在地上，两只松鼠在梨树下跳跃；两棵柿树，稀疏的枝叶间还挂有橙红的柿子；三棵桃树、五棵垂柳、几丛瘦竹、还有数棵不知名的大树……还有池塘！”“水里种莲，岸边栽花，”“落地玻璃墙外花影重重、翠色苍苍。”作者极尽描绘之能事，无非突出“禅影”二字。原来禅字近俗，在经历世故变迁的“锡雨”形象中，才能参透常人不易见着的深意。

用字讲究的写手，往往习得一项本能，三招两式里，淅淅沥沥汇成一泓清水，识得者自然嗅出亲切独特之文风，在今日英国顶尖的作家里，巴恩斯透出这种文风，同道唤作“Englishness”，说的就是这股劲道。见过羊卓雍措的，莫不为其蓝色所魅。如何描述这种蓝，却不是人人都会的。“有一种蓝叫羊卓雍措”通共两段千余字，所记不过一个夏天两次见到西藏湖水的寻常经历。可是，只有经过诗意陶冶的散记写手，才能把独一的“蓝”字写出生命来。“那是一泓从未见过的铺天盖地的蓝，在耀眼的阳光下静静展开。那究竟是蓝天流到了地上，还是湖水淌向了天空？明明应该是浩瀚奔腾的大美，却寂静无声，仿佛一场战马嘶鸣的战斗即将打响，阵地之前却只闻旌旗猎猎。”能够与之譬美的，恐怕只有拿生命写青海湖的海子，此是旧话，按下不表。

“先生”一文，罗列细节时，看得人眼热腹紧，每每不能自持，然而铺设背景身世，却又惜字如金，万分讲究。这是一种笔触的精明（ canniness），自藏一种大智慧。盖因明白此文名堂的大部分作者，大抵明白教书匠的大致情形，因此费墨极少，画龙点睛，而细节则人人相异，魔鬼隐于其中。故有多处神来之笔如：“先生姓余，瘸腿，教我们语文……单身与腿瘸有关，腿瘸与文革有关。”“先生与叔叔未曾谋面，但这个理由不能保全先生的腿。”“在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先生的一条腿被打残了……这让先生很苦恼。”有过类似描述的亲身经历者，根本无须更多一字来补全中间的种种辛酸与苦痛。诸般经历，用勃朗特女士的话说：“It is universally acknowledged that…”

读韵珂文字，未曾有真假叙述的辨别之苦。诚然，所谓的叙述之实（narrative truth）, 原本就是作家的专权，虚实本无较真的必要，尤其是现代写作之真，作者更无须背负推举这块西西弗斯之石。对于集体历史与个人史实的解剖，全在作者自己的诠释自由中，文章高妙，正在虚实相间的频率与振幅，忆之所及、情之所至，便是妙莲涌现时，此其一。其二，用心的作者，当然尽量避免妄念横生、滥添枝叶，总还是在选材与点染之间做文章，故在识者眼中，实者自真，虚处缥缈，尽得神通之快意。

虽与韵珂未曾有谋面之幸，其人其事，多有道听途说之嫌。不识者，时常为其群内插科打诨之语所误导；然而文不欺人，字与品格想来相去不远。读其文字，实是幸事一桩，此种心境与感受，愿与读者诸君共融于万一。

 

李斯识于佑泉苑

2019-5-17

自左而右：李斯、胡发云、野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