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贫及其它

崔小红

你所知道的崔老师是一名作家。其实，我还有一个身份，就是心理咨询师，国家二级。今天，在桃花即将销声匿迹于淮南的暮春时节，我想写一写感受，写一写扶贫及其它。这个想法与心理咨询师的身份有关。

近两年来，心理健康辅导越来越深入生活，常常有人联系我，希望得到帮助，希望春风能够驻足。昨天，在一所学校负责人的陪同下，我去往一名农村同学的家。在这名同学家的那边，耸立着新区玻璃幕墙的楼群。

行进的路上，这边可以看到掩映的树林，绿色的一片扑面而来。那边的田地里，油菜花已转身而去，留下了青白色的细长豆荚。在一块覆着地膜的土地上，十几个人在集中劳作，不知道点的什么瓜果。因为倒春寒，下午的太阳带着一丝寒光。

这名同学的爷爷坐在家门口，怀里抱着两根拐杖。班主任显然惊喜，说太好了，家里有人。因为她来接这名同学去上学，已经跑了五趟，其中有的时候，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爷爷的眼神很好，看见从路上下来的校长和班主任后，客气地打招呼说，老师来啦。来啦，孩子在家吗？在家，在床上看书呢。

爷爷86岁啦，吐字依然清晰。他一边拄着双拐向屋里走，一边说，孩子爱看书，都看到半夜，看到一千多集了，给钱才给看……在他的眼里，玩手机和看书是一个概念。

这栋房子三间，平顶，粉刷着白色的涂料，是用扶贫专项资金免费援建的。在房屋的大门两旁，爷爷自己用空心砖垒砌了两个垛子，歪歪扭扭，有一人多高，上面横着一块木板，看来这是门楼。门楼不仅是一户人家贫富的象征，所谓门第等次，门楼更是身份的象征，是敏感的心理感受。谁不希望得到别人的尊重呢？贫困户亦是如此。

这个门楼看似简陋，却暗藏玄机。在右边的这个垛子里预留了空间，里面放着一个金光闪闪的香炉，没有香。香炉的旁边塞着一张折叠起来的对联，还有一个填充着丝绵的小小的布艺玩偶。老人说，他还有一个孙女，到淮南一中补习去了。在香炉后面的空心砖上，贴着招财进宝的红色图画。在香炉小屋的两边类似于门的地方，贴着两张红纸条——土能生白玉，地可产黄金。短短的时间，已让红火退去，留下了黑色的墨记。爷爷说，这是他写的，他还会八卦。

会八卦的爷爷呼唤着孙子的名字走进屋里，我们便跟进屋里。爷爷说，不见喽。他撩开那挂着许多衣服的绳子说，不见喽，一直都在家里看书呢。那些衣服像是一道帷幕，帷幕打开以后，床上空空如也。这个读六年级的男孩跑了。什么时候跑的呢？爷爷与老师打招呼的时候。从哪跑的呢？窗户。我发现，卧室床头的窗户外面搭着一个田字格类型的木格梯子。在后院的窗户内，放着一个长条木凳，窗户外放着一个垫脚的木头箱子……门窗于他而言，就是逃路。孩子，你惧怕什么呢？

校长失望的已经不失望了，因为他来过数次，这个结果在他的预见范围之内。年轻的班主任还在念叨着她的学生，跑哪去了呢？我这个心理咨询师无能为力了吗？不是的。

孩子是水，清澈纯净。家庭是容器。器型决定了水体形状。我要观察一下这个家庭环境，做好下次到访的准备工作，也算不虚此行。

这是一个建档立卡的贫困户家庭。穿堂的春风带着寒气穿过堂屋的前后大门。在迎面的堂屋一侧，张贴着精准扶贫责任牌。贫困户一栏张贴着一个女孩的照片，这位母亲心中的小格格微笑着。孩子，你在淮南一中的补习生活还好吗？

爷爷跟着我移动脚步。我说孩子的妈妈呢？他说死掉了。死掉了？什么时候的事？孙子三个月的时候。孙子三个月的时候，就是孙女七岁的时候，那个时候，这位小姑娘知不知道哭呢？我说怎么死掉了呢？他说回娘家去了，不就是死掉了吗？为什么要回娘家呢？吵架，五个月的时候，又回来了，喝药死掉了。第二年，儿子喝酒也喝死了……都怪房子盖得不好……两个人拼命累，拾别人撂荒的地种，哪年都收几万斤粮食……

爷爷家的房子不少，到处张贴着写着黑字的红色纸条。这些纸条的红色已经退去，留下了字迹的清晰：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

紧挨着扶贫专项资金建造的这三间平房的，是那个盖得不好的房子，也是平房，大平房。推算一下时间，大约建造于20年前。在乡村，当年能够建造起这样的三间大平房是令人羡慕的。

我说我过去看看那个房子，爷爷移动双拐跟着我。大平房也有院子，半敞着。在这个半敞着的院子里，又用空心砖垒砌了一些柱子，搭建了一些棚子，棚子下面散落着一些废弃物。2017年，我去曹庵镇采风扶贫工作。当时的陈波镇长说，帮着贫困户打扫卫生，一家贫困户里的垃圾，可以运走几拖拉机。现在，我相信了。

在这些散落的废弃物上，几只小狗跑来跑去。迎着大平房的是一座用空心砖垒成的简陋小屋。空心砖上贴着“斗大的元宝”。不远处，一群走地鸡跑来跑去，几只大红公鸡安步当车，显眼的混在母鸡群里。爷爷说，搭建的这个小屋可以挡住歪风，不让它进入大平房。公鸡能辟邪，狗能降妖。这里有野物，看不见不等于没有，我懂八卦。

站在废弃物围住的世界里，爷爷问我姓什么？我说姓崔。他说姓廖？我说姓崔。他说姓陈？嘘——嘘——嘘——我连忙吹气，我说吹，吹气，姓“崔”。他说奥——如果有人来问，我就是崔干部来我家扶贫过了……

爷爷家的房子确实不少，在刷着白色涂料的那三间平房的后面，也就是盖得不好的那三间大平房的东面，还有两间平房。也是用扶贫专款建造的。爷爷说，哪个领导让盖得，说尽我心意，我讲怎么盖就怎么盖，我懂八卦。盖得时候，他说了不算了，我也说了不算了。不能尽我的心意盖，我又不能讲什么，讲多了，人家要是不给盖了呢？这盖得不照，我怕倒了，都不敢进去住。

走进这两间平房，里面用高粱秸秆，细弱的树枝搭建了一个棚子，有点像看瓜的庵棚。在墙角，红砖垛了一个柱子，从地面垛到屋顶。奥——在爷爷心里，这些事物可以立擎千斤，可以顶天立地，可以做心理防震。其实，屋顶是那种泡沫夹层的蓝色彩钢，比较轻。

我问爷爷，平时都是谁烧饭呢？我烧呀，唉——我可会烧饭呦？！他奶奶走了，走了五年了，我不就得烧饭来。两个人吃饭，米少，动不动就烧糊了。孙子说，俺爷，你什么时候能烧一点好吃滴……

爷爷说，孙子喜欢看书，还把做的作业拿给我看，我看着就喜欢。孩子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愿意到学校去的？爷爷说四年级下学期上了三个星期的课，就不去了……说到孙子，86岁的爷爷能准确的记住每一个细节，这些细节全与数字和天气有关。

我说孙女还好吧？孙女还好，非要到淮南一中去补习，我说不要念了，她非要去。我和校长、班主任异口同声地说，让孙女念。爷爷说，孙子爱学习，在家学也行，我教他八卦……校长慌忙说，孩子小，暂时不要学八卦，还是送到学校去吧。

爷爷是勤劳的爷爷。在他家的房前屋后，到处是空心砖搭建的这，搭建的那。在这些建筑物的旁边，还靠着几个木头梯子。他想改变，他想登高，他已经在尽力改变了，却又无法改变。

孙子长大了，86岁的爷爷去开家长会，小便失禁，不能久坐，半个小时得上一趟厕所。在众目注视下，拄着双拐离开，孙子觉得颜面无存。孙子在成长，心理和肌体一起在做相应地发育，他知道了自尊。他还小，他还不能理解相依为命的爷爷的行为，他还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自尊。他不愿意和同学谈他的家庭，如果说到了，就说妈妈和爸爸病死了。如果谎言可以疗伤，孩子，你可以撒谎。

回到家后，我去买了三个削好的菠萝，不贵，才十元。明天，我带上其中的两个，带着这两个菠萝的甜蜜。再骑上我的雅迪电动车，赶到你家。我停在可以同时看到卧室和后院窗户的那处墙角。我说，爷爷，老师来了。孩子，我猜测你会从床上爬起来，会翻窗户。此时，你抬头看到的，将是一个胖乎乎的阿姨，手里拎着金黄的菠萝，拎着一份爱你的甜蜜，她在微笑着注视你……

《扶贫及其它》  2019.4.13

作者：崔小红，心理咨询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