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年纪大了眼窝会变浅。
我周末晚上从家里回上海，这次回家，我妈做了酸菜鱼，我夸了好几次，说果然跟调料包出品的那种不一样，结果我妈就给我带了全部的佐料，包括酸菜、剥好的笋，以及切好的葱姜蒜和辣椒。
我到上海后跟她报了声平安，我妈发过来微信：
我那天忘了带电梯卡，小区每个住户的卡都只能刷自己所在的楼层，一个好心的邻居替我刷了电梯，可惜我住在顶楼，于是我接下来要一层一层拖着箱子往上走。爬楼梯的间隙收到了我妈这条微信，我真的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哭了很久。
这次回家并不愉快，主要是周六晚饭的时候，我爸一坐下来就开始了催婚。在诸多烦人的催婚言论里，我爸绝对是出类拔萃烦人的那种。“你人生前半段还算过得去，现在应该致力于培养下一代了”；“你已经到了人生的关键的十字路口，是非成败、在此一举”；“爸爸自己是男的，男的不在意你赚多少钱，关键还是要样子好，你怎么做指甲了？这种东西以后不要搞……”我对我爸的催婚言论有两种态度，心情好的时候我会逗逗他，说哎呀主要是现在年轻男孩子都不靠谱，像你这种又有责任心又顾家的男的太少了。但我最后还是会把我爸放出黑名单的，原因很简单，我爸会跟我妈倾诉，然后我妈会跟我说，哎呀你爸也不容易。我大致可以算是上下五千年以来最幸运的那一批女孩。独生子女家庭，获得了家庭全部的支持，虽然小时候被逼着锐意进取，常常因为分数而惶惶不可终日，但说到底，一个女孩能被逼着用功、逼着拿前几名就是一种幸运。
我爸绝对比绝大多数的爸爸要强。他给我辅导功课，很有远见地让我去省城念高中， 长大了又资助我买房……所以我大部分时候都能心平气和地面对他，至于催婚什么的，谁人生还没有点功课，没有烦恼的人要怎么写小说？！
我爸对我总是报以一种厚望。小时候要跟同龄小孩卷成绩，长大了要比拼工作和收入，我知道截至目前我爸对我大体满意，所以他希望我能速速搞定结婚这个项目，这样他就是朋友圈里的“大满贯”得主了。我甚至有时候会想，也就是我是独生子女，我们家要是有两个孩子，可能为了争家产我也抓紧结婚了。
我当北漂青年，成天在网上惹祸、被人称之为“那个很多黑料的网红”、也没赚到什么钱的时候，我妈过来看我，很平静地给我做饭吃。后来有段时间我做个电影项目，我自己都踌躇满志，觉得距离功成名就只差一步的时候，我妈来看我，还是很平静地替我做饭吃。前两天跟同事聊新的写作题材，其实身边还是有很多都市男女奇情故事，但我都觉得没劲，来来回回的过招间，每个人映现的脸庞都那么虚弱。不夸张地讲，我们这种要强、勤奋、什么事情都能咬咬牙自己扛过去的东亚女性，唯一的命门，就是妈。
我拉黑我爸以后通常都心如止水、甚至心旷神怡，但每次没忍住跟我妈吵架……吵完不到两小时，一定会开始懊悔，觉得自己过分了。如果人生真的得到过“无条件的爱”的话，它一定来自于妈妈。
我妈其实也很希望我结婚。她说，那我们老了，总得有个人照顾你吧。我说你觉得我爸照顾你了吗。我爸吃饭筷子都永远只拿他自己那双。她会心满意足地摩挲着我的手说，可是我不结婚的话哪来的你呀。小时候她是家里的老大， 什么都让着两个弟弟。差点没能上高中，全靠绝食抗议才获得了受教育的权利。读师范是因为免费。后来工作了，自己花少少的钱，剩下的寄给父母和弟弟。
结婚以后她更是把整个人都揉进了这个家庭里。无数的日常杂务……我跟我爸都是那种人情世故上很笨拙的人，所以她负担起了全部的人情往来。我很替她不值。她一辈子都在成全别人，她把自己拆成了一个个零部件，去配合周围人的计划。没有人问过她，她的人生志愿是什么。
我以为她会觉得我家太局促，转不开身，没想到她突然说，哎，我年轻时候要是有这么个房子，可能也不想结婚了。那一刻我想，天哪，我妈都没有享受过一个人住的好时光。女儿总是替母亲惋惜，想把母亲从“那个体系”里拽出来。到最后甚至会怒其不争。而母亲不管自己幸不幸福——我觉得“幸福”可能也是被驯化的结果，因为世代被告诫“这就是幸福的模样”，于是女性主动忽略了那些不适，反反复复洗脑自己“我很幸福”——总想把女儿拉进那个安全的旧秩序。她们说：你是女孩子，你耽误不起、错不起。我朋友说过一句特别狠的话：如果不是因为妈的话，早就跟原生家庭彻底决裂了……可是妈妈那么满足地呆在那个婚姻里，所以，就没有办法。红楼梦里，贾宝玉问丫鬟，晴雯死前还叫谁了没有，他以为晴雯在最后时刻会挂念他。
同时，对于习惯颠沛流离和灾后重建的东亚女性来说，唯一跟旧大陆割舍不下的羁绊……也是妈。常常能够对着硬邦邦的规则说不，却很难直面妈妈黯淡失落的眼神。
她总是想塞给我一种“最快乐的人生”，她不知道我最想要的，其实是她先自私地快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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