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朱白
在人的脸上你可以发现什么?荒木经惟的意思是,他可以从人的脸上发现一切。这里是人身上最为裸露的一部分,这里有无法掩饰的眼神,这里还是最容易泄露一个人心境的窗口。
一个人即便生平做的是间谍工作,善于遮掩自己的表情,但这也一样可以泄露他的秘密——只要观察者善于从他的脸上去洞悉秘密。所以,每个人都长了一张真诚的脸。
作为摄影师,荒木经惟有着几近偏执的对于人脸的热衷,他用照相机去捕捉那一张张普通的脸,在他心目中,人脸即是人心,它甚至比人心更能透露一个人的私密。
荒木经惟说,没有比人的脸更复杂,更意味深长,更“丰富多彩”的东西了。这种说法是将人真正地当成了高级动物,甚至是这个地球的主宰者。因为只有最高级的统领者身上,才能存在一种称得上是最复杂、最意味深长的东西。
荒木经惟将“人”洞悉成了一种“物”,在艺术的最高明阶段,他可以随时进入到这个“物”的体内,进而观察和了解,并作出他擅自甚至独断的判断。
可是没有人会觉得荒木经惟有过什么错,因为在他主观意识里,感受即是客观世界,主观的审美就可以是全世界。
荒木经惟称,人把自己的脸遮住,是因为脸是可以暴露很多东西的。怕被洞悉秘密和隐私,脸可能也是最好区分你我的一个部位,不同之处最容易被识别的,而“不同”又可以成为真正的隐私。
强调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不如去发现每一对你我的共性,那些喜欢标榜特立独行的人其实忘了,所谓独特其实是最不独特的一个标签。很多独特本身并不拥有意义。
譬如,每个人都拥有一个绝不会一致相同的身份证号,可这个“不同”有意义吗?你还有全世界独一无二的邮箱,你的微信ID,你的指纹,这些都独此一份,可这里的独特本身又有什么意义呢?
荒木经惟的辨析“脸”,是放弃了“不同”,进而从本质上发现其原本就拥有的意义。
荒木经惟喜欢拍摄那些自然的、舒服的表情,但并不反对化妆或者整容,刻意地给自然和舒服制定标准,其实是最不自然的一件事。
一个人自然的时候可以是化上妆之后,也可以是割了双眼皮的若干年之后,这些都不是对抗自然的理由。
所谓淳朴和初衷,不一定要是你什么都没做的时候。每当纠结人的自然、淳朴和初衷这些关键词时,我总是会想起相信加西亚·马尔克斯笔下的弗洛伦蒂诺口中的爱情,大意这么多年他睡过了很多女人,包括妓女和别人的老婆,但他仍然是一个处男。因为弗洛伦蒂诺的心里深深爱着费尔明娜,并且下定决心这辈子一定要得到她,他心中的神圣之爱足以让他保持了纯洁的处男之心。
荒木经惟对于拍摄对象的脸也是如此,哪怕是浓妆的女人,他也有可能发现淳朴如初的表情。他是这样解释素颜的——“女人素面最好。”
人常说。我不这么想。“素颜”虽然不错,但素面和“素颜”不是一码事。因为,化妆跟发型不同,不是让别人给你做的,而是自己亲手化的妆,所以是本人的自我表现啊。
就是说想让别人看到这样的自己……所以,“我不涂口红的话,就不是我了。”本人这样想的话,那么她涂上口红的时候,即是她的“素颜”。
在荒木经惟的很多著作中,这本《表情不错的人》没有显得特殊的地方。只是他的口语化更明显了。以往的经验之谈或者言传身教的摄影专著中,荒木经惟虽然也时常化身老顽童、老色鬼、天真少年,但语气上还是在像模像样地写一个东西。
最极端的是《东京日和》,因为内容为他死去的妻子阳子的故事,所以动情之处比比皆是,相对来说,荒诞不经的口语也就少了许多。
这本《表情不错的人》显得荒木经惟更加嘻嘻哈哈(因为已经是七十多岁并且罹患了癌症,生与死也是他笑谈最多的话题之一),虽然书的版权页上写的“著”,但实际上这本书更像是荒木经惟接受采访自述的。他自己在书的最后也说:“这本书是我一边喝酒一边讲给你听的。”他用的是“讲”。
与比较善待当代大师相对称的是,在日本,类似荒木经惟这样的艺术大师是愿意讲述自己经历的,他们某种程度上更像是位导师,指引和激发着年轻的创作者。
在《表情不错的人》里荒木经惟有没有做到知无不言不知道,但坦诚和随性确实随处可见的。另一位跟荒木经惟齐名的日本当代摄影大师森山大道也一样是著作颇丰,他们自己动笔或者配合采访,愿意将自己心底的那些秘密和心得掏出来与人分享。
也许这种分享会因为反复曝光而显得不那么神秘,但对于欣赏者和后来的创作者来说,无疑是一种宝贵的财富。
这种当代大师的非摄影作品著作频出,自然跟媒体发达和出版商对于他们的商业价值的挖掘有关,但跟他们本人愿意讲述且讲得好也分不开。
相信很多第一次读森山大道和荒木经惟文字的人都会有两个惊讶——一是他们真会说;二是他们真敢说。不管是随笔还是自述,他们的思想和心路历程变成文字之后都极其耐看,而里面的真知灼见和袒露心扉则更是毫不遮掩。这并非多么了不起的事,但确实难得。
如果非要将荒木经惟与森山大道作比较的话,森山大道更像是游走于城市街头巷尾的野狗,他毛发矗立,眼神有点咄咄逼人。而荒木经惟则更像是一条家养的懒猫,白花花的毛发让他显得很慵懒,再配上阳光和温暖的目光,一切都像是平静的某个下午的慵懒时光。
森山大道是走向街头,在麻木的街巷或者阴郁的工作场所,去不加影响地捕捉一个个神奇而荒诞的面孔。而荒木经惟是在摄影棚里或者选定的拍摄对象那里,通过招募的这些平凡而特殊的模特,来完成自己某一阶段的创作主题。
两者没有高低,都是在不同制材中呈现他们有感触的那个世界。对于读者而言,我们透过这些照片看到了不同的世界,也看到了自己。
《表情不错的人》跟荒木经惟的其他著作一样,里面总是会跳出来一些荒木式的“童真”。这些儿童般的天真话,在那样一个“脏老头”说出来,除了格外迷人之外,还会产生一种“抽离”的阅读快感。
荒木经惟觉得女人的美跟男人有关,或者说跟她所感受到的爱有关。他认为女人变难看了,可以用“换个男人好了”来解决。从爱与女人的美的关系延展出去,就变成了荒木经惟后面反复提到的“性爱之后的女人表情热别好”理论。“女人与男人相爱,因为爱情而生出了最可爱的宝贝。这样的表情才是到达最高点之后的表情啊。”
荒木经惟总是在自己的维度里去尝试解决世人的问题。还有他认为不要对抗皱纹,而是要喜欢它们,让坏皱纹变成好皱纹。“因为那脸上刻印了自己的种种沧桑,所以,比起年轻女孩的光滑脸蛋,绝对更好看……有着皱纹和黑斑的面孔才美丽。因为那里烙印着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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