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达游春图,赵喦,绢本设色,台北故宫博物馆
▲ 主播 / 夏忆,配乐 / 赵照 - 声律启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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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个春天,我在深居简出中度过。
从早到晚,手不释卷,日光倏忽而过,常于夜幕四合,神思归拢之际,脑中掠过一句,窗外日光弹指过,席间花影坐前移。
过去十多年,被诸多事务性的工作纠缠,去年底下狠心斩断,只求将过去累积的众多世俗标签剥落,想要清清静静做几年探究学问的读书人。
白日里,偶自书中画中抽思而出,坐觉苍茫万古意,听到窗外人声车声,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入夜,卧看明河月满空,斗挂苍山顶。
想起学生时代看到戴望舒描写寂寞:“我夜坐听风,昼眠听雨,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觉得这么自足,又算哪门子寂寞?
当我也沉浸在这独对天地的寂寞中,懂得了寂寞是真寂寞,可也真快活。
移居此地三年,直至如今,才觉与其气韵真正相合,全赖所有神思均收拢于“此地、此身、此心”(朱光潜语)。
遂想起十几年前与好友自学校分别,我北上,她南下,说起去路,她考中最热门职位的公务员,却说自己胸无大志,只想做个淡然的读书吏,即便官场消磨,也望能以学问见长,而本心不失。
当时的我说,不知何日,能没有了现实的后顾之忧,可投入纯粹的精神世界,实现一种自小便心心念念的淡泊宁静的旨趣。
说完后,我俩其实都没觉得可以实现,毕竟现实茫茫,先图立世已属不易。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回头看看,这十几年,我和她都算得上样样皆可胜任的人,打工时是个好员工,创业后是个好老板,家事一肩挑,孩子亲自带,提笔也算能以文载道、蛊惑人心,一朝远离人群,也能耐得住寂寞,与山水明月把酒言欢。
似是怎么着都能过得不错,却是怎么着,也不是真心想要的那个不错。
样样胜任,最易奔波不停。因你能干,总有一堆事追着你干,刚刚结束一个项目,马上会有朋友问你,想不想一起做另一个。
做了一件又一件事,跟这个合伙,跟那个搭档,红尘中滚得热火朝天,内心却荒凉一片。
总有一种被别人需要的幻象,滋味确很撩人。这流水十年,就这么过来了。
当年与好友阔别时,各自向往的从心所欲与淡泊宁静,成了梦中清影。甚至时常怀疑,心心念念的那种如倪瓒画中简净澹泊的状态,是不是水中望月,是不是压根不可能存活于当今世间。
好在时也命也,三年前搬来大理,并不知这处山水会指引我走向哪里,却在这三年间,有幸被它慢慢浸润,打磨,与曾经熟悉的奔忙气场逐渐远隔,与此处的逍遥宁谧逐渐契合。
然后就有了这一整个春天,深居简出的独自狂欢。
宋代《梅谱》中记录有二十六宜,从前常常翻看,觉得它们正是独对天地时的佳偶良配——
淡云,晓日,薄寒,细雨,轻烟,佳月,夕阳,微雪,晚霞,珍禽,孤鹤,清溪,小桥,竹边,松下,明窗,疏篱,苍崖,绿苔,铜瓶,纸帐,林间吹笛,膝下横琴,石枰下棋,扫雪煎茶,美人淡妆簪戴。
每一样都能想象,或找出前人画作完善脑中景致,从前却总觉隔着点什么,隔着什么呢?
研究中国绘画史的美国学者高居翰,论及山水画中一种普遍的“理想叙事”时说,这种理想就是:在自然中隐居生活;到山间漫游,寻找诗意,或驻足体验某种景色声响,品味它们所激起的感受;返回安全的隐居之所。
诸如“二十六宜”这样的唯美意象,美不在其本身,而在“驻足体验”引起的内心激荡和诗意的感发。
我曾只知其美,而无感发,隔着什么,就隔着“此地,此身,此心”的融合。头脑思虑不停,美便被隔开了。
所以,朱光潜说“所谓艺术的生活就是本色的生活”。本色的生活,是需身心境融合无二的。
如今甚嚣尘上的生活美学,我仔细围观了这些年,经久耐看的没几位,美学的表达要么流于甜腻,要么将美学元素做程式化的组合,流于冷峻刻板,真正缺的或许就是生活的本色吧。
只有生活没有美感,是俗人,不知生活的本色而谈生活美学,是伪君子。俗人不可憎,而伪君子可憎。
也就更理解了戴望舒“寂寞”的内涵和层次,不是忍耐,是以此心沉浸于此地此身,待丝丝欢喜泛起,然后感发,然后“悟得”。
宋人周邦彦有词句描写这种心境: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古人诚不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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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早晨,我和女儿坐在窗前吃早饭,窗外春雨潇潇,渲染得绿意濛濛,时不时有几只雀扑簌簌地飞起落下,于细雨中啾啾几声,更添静气。
平常很多个早晨,都过得兵荒马乱,在一劲儿催促中匆匆出门。像这样偶然一天,起个大早慢慢吃个早饭的日子,实属凤毛麟角。
我俩静静看着窗外,半晌无话。
女儿悠悠然来了一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我心中一荡,她接着问:就是这样子的,是吧?
没头没脑的一问,我竟瞬间懂了,一时只觉任何解释都属多余,于是,“嗯,就是这样子的。”
有诗句加持,再看眼前微雨飘飘,绿竹临风,真是极美。
她像接通了一片灵光,开始连环发问:
“那到了晚上雨还在下呢,可以说什么?”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一会儿雨停了呢?”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下雪呢?”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雪停了呢?”
“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
她手一指,“那山上有很多云呢?”
“雾气因山见,波痕到岸消。”
“我喜欢很多很多花开了呢?”
“这个季节的话,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你喜欢的是什么呢?”
“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
又一想这她如何能懂,遂改口:
“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
这句她听懂了,骤然眉开眼笑,
“啊?好弟兄,哈哈哈哈,妈妈,你可是女生——”
一下子,诗情画意荡然无存。
我后来细细回味,心中激荡久不能平,一个最普通的早晨,我看到庸常的现实如何归于审美。
能在人生的诸般境况中寻出欢喜,大概是作为人最具实际益处的一个品质。这品质,便有赖于此身此心此地的融合。
苏东坡能自嘲一生功绩不过三处贬谪之地“黄州惠州儋州”,在于他有将一切遭遇归于审美的能耐(诗书画的艺术修养)、心量(不懈地悟道),以及时时处处将身心与境遇相融(这点有赖于洒脱的个性)。如此,甜有甜的余韵,苦有苦的乐趣,愁有愁的美感。
千年以降,在星光熠熠的大师群列中,天赋、才干、名望、信念,俱不足以使其自身感到欢喜,然这点欢喜有多重要,即便刚烈如斗士的鲁迅,也会写出“唯有在人生的事实这本身中寻出欢喜者,可以活下去。倘若在那里什么也不见,他们其实倒不如死。”
除了宋人的二十六宜,除了自然中流动不歇的景致,还有一代代人将现实归于审美后的表达,也创造了这种欢喜的片刻。
有时一日春光就在看画中沉沉隐去,由画中传递出阵阵欢喜,最近沉迷不已的几幅,吴镇《渔父图》,董源《潇湘图》,倪瓒《虞山林壑》,赵孟頫《鹊华秋色》等,都让这个春天变得注定难忘。
淡云晓日细雨轻烟,人人见过,然其意趣,却非得以此地此身此心去浸润寂寞而不可得。
正是,“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本文作者:宽宽,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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