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华诗词论坛微刊第10期

安全东的父亲系列

在2017年父亲节来临之际，当代著名诗人安全东重发了他写于2008年的一组纪念父亲的散文。作者抓取了父亲生前用过的几件日常用品，用细腻而深情的文字描写用过朴实、挚诚的父亲形象，作者笔下的父亲，形象丰满，感情深沉。他的身上，不但有着中国人的一切美好，更有作对生活和亲人的热爱。

编者按

父亲

安全东

父亲的珍宝之一____锄

我的先人世代务农，使用过的农具不计其数，而只有极少数能够幸运地存留下来。今天，我的爷爷已死去多年，我的父亲也已经老迈，他使用过的农具，有的挂在我家的土墙上，有的干脆就堆放在柴棚里。 

在父亲居屋的墙上，就挂着一把锄头。这把锄头，父亲已多年不用。我看见那青棡木的锄把上已淀着厚厚一层尘灰，锄板也被蛛网所缠绕，两只尖角已经被泥土啃噬得不成样子，几乎与刃口平行。这可以看出，父亲为此付出过多少辛劳和汗水，才把它磨成这个样子，像一颗磨砺经年而变得滞钝的牙齿，如今嚼不动任何东西了，包括时光。这样的锄头，父亲一生不知用坏过多少，但父亲至今没有一点怨尤，这需要一种气度和胸怀，他把它当成了非常投契的朋友，这一点尤其不易。父亲能够有今天的好身板，锄头的功劳不可磨灭。几年前，他老人家突然得了脑梗塞，在床上与病魔抗争了半个月，眉眼不睁，水米不进，像跟人赌气似的。半个月后，他才醒来，却说些我们不懂和我们从未听他说起的一些人事。

后来，父亲终于能够下床走动了，从这一刻起，他又开始操心起许多事情来了。早晨起来，他会把院坝打扫得干干净净，像一面透亮的镜子。有时会用竹做的响筊，驱赶翻越篱笆进菜园啄菜的鸡。傍晚的时侯，他把我们家那头缺了一只右角的水牯牛牵出圈门，到门前野棠溪去喝水。天气晴好的时侯，他就与比他大十来岁的我的一位远房叔祖一道，到屋后的山坡或屋前的河边走走，逛逛，累了，就随意坐在路旁的石头上或土塄上卷叶子烟吃，摆谈些陈年旧事。这些，我都得感谢这把锄头，是它们给了父亲一副好身板，帮助他一路从岁月深处走出来，并且大难不死，活得好好的。

有一天晚上，我睡在父亲的床上，万籁俱静，月光明亮，这反而使我失眠了。半夜，一缕月光从瓦缝里筛进来，正好照在墙上那把锄头上，看起来像是摇曳在月波里的一株水草。我被这个景象惊呆了，连忙喊醒了父亲，并指给他看。我想父亲看到后一定也会大吃一惊，但他看了一眼后却平静地说，它本来就是个活物呢，有时侯，它还同我说说话儿，这家伙，牙都磨钝了，嘴都啃瘪了，还爱叨叨。父亲说完这些话，翻过身去，很快便打起了呼噜。两颗温热的泪，无声地从我的眼角滚落下来。

父亲的珍宝之二____犁

我这辈子最大的憾事，是二十岁前没能学会使犁。除此之外，像栽秧挞谷，割麦子种包谷这样的活路，一样都难不倒我。尽管如此，我还是时不时要受小我两岁的弟弟的奚落嘲笑。他在十四岁时就学会使犁了。但父亲从来没有指责过我。他说，不想学就不学。老实说，我不学使犁固然是我嫌其太费体力，但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我当时没好说出口：我觉得犁跟在牛后，人跟在犁后这样简单的劳作方式，太过粗放平淡，是一件顶顶无趣的事情。而我永远只对新奇的事物充满向往。

现在，我得来说说我父亲的这把犁头。它的犁弯不是柏木做的，而是一段自然弯曲的梨木。长年的磨蚀浸渍，使它的表面有着紫檀木一般的乌黑亮泽；犁身则是通河里的水青棡木做成，质地细密，坚韧，虽经多年的摔打磨损，仍不见有一丝裂缝。再说犁头上的铧片，则是父亲跑了五十里地，专门到清江渡找铸铧名家叶宝全铸的，锋利，光滑，不卷刃，不生锈，不沾泥。据父亲说，这把犁也是老木匠王宝基的绝世之作。经他这一说，我意识到他这把犁头更具了非凡的意义。当年，父亲是揣了一坛“巴河老春”，才请动了他的。老木匠用了整整三天时间才把这把犁头砍好，随后将墨斗、拐尺、斧头等尽行收藏，从此不再为人砍犁头。他对父亲说，等你把这把犁头用得不能用时，你也就差不多了。父亲听懂了他这话的意思，当时一脸庄严，没说一句话。从此，这把举世无双的犁头便跟随了父亲多年，无论是水田旱地，父亲耕起来总是随心所欲轻松自如，父亲因此成了生产队首屈一指的耕田好手。凡遇耕烂泥田或石头丛中的边角地，队长总点名要我父亲去，父亲也乐意，这不仅显示了他在队长和全队人心目中的地位，而且还能多挣工分。

父亲一生最辉煌的时刻，是在公社召开的劳模大会上，披红戴花的他，从公社党委书记手中接过一张“劳动模范”的奖状。让许多人羡慕不已。但父亲从不骄傲张扬，他知道这荣誉有这把犁头的一半功劳。

土地承包到户后，父亲风光的日子从此不再。他满身的武艺只能用在自家的几亩田地上，这使他有一段时间非常寂寞，非常不习惯。后来年事也逐渐高了，他就基本上不再使犁了。那年秋天，父亲犁完最后一次地后，亲手将犁擦拭一新，在铧片上抹了清油，在犁弯和犁身上用桐油刷过，然后放进了柴棚。我的弟弟几次想用这把犁，都被父亲很坚决地拒绝了。什么原因，不知道。

这年大年三十的中午，酒菜已经上桌，一家人正准备动筷，父亲突然说，等一下。随即进到柴棚里 ，扛出了这把多年不用的犁头，放在阶沿的立柱旁，又用一块红布拭去犁上的灰尘，才到灶屋里端出一大碗精白米饭，放到犁前，将一串火炮挂在犁弯上点燃。弟弟说，爹，你这是干啥哟？父亲说，这么多年了，也该给它过过年了，那些年，它也苦呵！说完，用他青筋暴突的手把犁抚了个遍。这时，我们惊异的发现，父亲的腰也躬成了一匹犁弯。

这个年三十，意义重大，它让我们读懂了父亲，并且学会了向父亲致敬。

父亲的珍宝之三____马灯

父亲一生使用过很多农具和器物，大多数最后连形体都不见了。这很正常，连人都难保永久，何况它们呢？但有的就幸运地被保留下来了，这也很正常。世界上总有许多东西被保留下来。像这盏马灯，它几乎陪伴了我父亲的大半生。我没有想到它竟有这么强的生命力，像一粒穿越时空的结实而饱满的种子，这使我至为惊奇。

当然啦，这盏马灯，如果不是我的妻子在年前为父亲整理房间时被意外发现，那么它还将在黑暗里继续着它的梦。它会做梦吗？我有时会这么怪怪地想。那天，妻子打开了墙角那口柜子，在收拾柜子里的东西时摸出了这盏马灯。父亲看见了，两眼顿时泛出了活活的光芒。随后，他用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小心翼翼地拭去它积年的尘网，又把玻璃罩壳用火纸擦拭得透亮透亮，这才把它放在桌子上久久凝看，像欣赏一件旷世的珍宝。末了，他喃喃地说，嗨，没想到它还一点都不显老！这句话父亲说得平静如水，一点也不沧桑，但却让我的妻听得热泪盈眶。

四十年前，在我的家乡，人们在夜间还用桐油或菜油照明。我父亲能够率先在大院子里使用煤油灯，并且还买回来一盏马灯，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壮举。但父亲买马灯的真正原因不是为了显摆，他那时正跟人在乡场上的一家染坊染布，二五八当场天，天不亮就要走二十里地上街，回来时也常常是夜深人静。此前，他总是打着柏皮火把赶夜路，摔过不少跟斗。后来他才下决心买了这盏马灯。从此进门出门一盏灯，风里来，雨里去，奔一家人的生计前程。有时候天黑了很久还不见父亲回来，母亲就让我们站到院坝边上去喊。我们不喊，鼓起眼睛朝燕子堡方向望去，远远地现出了一个游移飘忽的亮点，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便知是父亲提着马灯回来了，这才扯开喉咙喊：“爹——，爹——。”父亲听到后，把马灯上下左右晃动几下，算是答应。待走拢时，我们都争相去抢父亲手里的马灯，前呼后拥进了屋门，一家人才围上桌子吃夜饭，我们在成长中朦胧体会到了父亲的艰辛。可惜，文革一起，染坊被强令关门，父亲因此郁闷了很久。

接下来不久的一件事，让我永生难忘。那时，我正在乡场读高小。十三四岁年纪，知道什么？便受了鼓动，参加了一个名为“星火燎原战斗团”的红卫兵组织。有一天，战斗团司令突然心血来潮，将一位在乡下教书的老师揪上街来批斗。这位老师不是别人，正是我读初小时的班主任。我想不出揪斗他的任何理由，但也不敢提出异议。批斗会结束，天已黑了，我和院子里的同 学大头一起才急急慌慌地回家。走不到一半路程，天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前面是陡坡深谷，还有一片野坟地。我和大头不敢再往前走，只好背抵背蜷在路旁的石头上，听林中传来猫头鹰的叫声，浑身吓得发抖。在揪斗会上口号喊得最响的大头，此时竟嘤嘤地哭了起来。正在绝望之时，我忽然见到前方一点亮光正向我们这里游走，并隐隐有人在喊。我侧耳细听，是父亲的声音。我和大头顿时高吼起来。不一会儿，父亲提着马灯来到了我们面前，问我们为什么回得这么晚。我们便把揪斗那位老师的事说了一遍。父亲听后气哼哼地骂我们：哼，人不大胆子倒不小哈，想打翻天印了嗦？连教你们的老师也敢斗？这么小就学会忘恩负义，长大了还了得！我和大头耷起脑壳，不敢吱一声，默默地跟着父亲走。多年以后，当我回忆起当晚的情景，我的心里还温暖如春，父亲的训斥，警省了我，马灯的光芒照彻了我身体内部。有时候我甚至想，其实父亲就是那盏马灯呵，他让我懂得在人生的旅途中，如何去做一个正直的人，一个感恩的人。

年前我回家，父亲拉着我的手，向我交待了许多身前身后的事情，他把所有用过的器物在嘴里过了一遍，其中就有这盏马灯，我听明白了父亲的意思，答应将他的这些珍宝好好地保存下去。

今年正月十四，是我老家风俗中的小年。乡俗说，三十夜的火，十四夜的灯。这天晚上吃过汤圆，就见父亲颤颤地用火柴点燃了马灯，上好玻璃罩，然后提着马灯在院坝里走来走去，高兴得像小孩子一样，边走边唱念：前照金，后照银，照个金山门前坐，照个银山送四邻……从他蹒跚歪斜的步态中，我看见这晚的父亲，是实实在在的醉了。

父亲的珍宝之四____牛

大巴山里春天，说来就来，看架式它是非要闹出点什么事情不可的。果然，几场乍暖还寒的风雨之后，山水田园，林木草莱，便有滋有味的生动起来，看了总让人兴奋和感动。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太阳出来了，嫩嫩的，有一种令人眩晕的味道，而四野满盈的阳光，则像牛乳一样清新。父亲此时心情特好，他把我家那头在圈里关了一冬的小牯牛牵出来，拴在一棵梨树上晒太阳。也许是很久不晒的缘故，牛显得有点局促不安无所适从的样子。父亲回屋找来一把铁齿梳，极有耐心地为它梳理着周身打着漩结的毛，刮去沾在身上的粪渣，牛就兴奋了，快活地眨动着眼睛，不停地卷扬着尾巴。父亲边梳刮边说，狗东西，看把你舒服的！牛显然听懂了父亲的话，仰起脖颈，长哞了一声。

屈指算来，这头牛来到我家已九年有余。当初，父亲从牛贩子手中买下它时，连牛贩子事后自己都说父亲是瞎了眼睛。因为它那时瘦得像架风车，骨骼棱棱，形容委琐。但父亲看了它舒展的蹄瓣，拍了拍它高而宽的肩胛，便认定它是头好牛。后来的事实证明父亲的眼光是多么正确。三个月后，这家伙便脱胎换骨，身上鼓起了一疙瘩一疙瘩的腱子肉，周身的皮毛润泽发亮，看起来像裹着一匹锦袍。父亲闲着的时侯，总爱叼着一袋旱烟，蹲在圈门外看牛吃草，反刍，屙屎屙尿。后来他老人家说了一句极有份量且值得永久留传的话语：牛这狗东西通人性呢！我知道，父亲是从心底里喜欢上这头牛了。

因此，在以后的日子里，父亲用它耕田犁地，拉碾拉磨，从来不像大多数农人那样手拿荆条，动不动就抽打几下。他什么也不拿，只是吆喝。而这家伙果然力大无比，负重若轻，大有藐视群牛的意思，这使父亲也觉得脸上有光。但他心里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遇到别人来借牛。他怕别人用鞭子抽它，不给足草料饿它，耕烂泥田累它。这种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从前家里的那头牛，不就是别人借去耕田累死了的吗？他不能让这条牛再遭同样的厄运。由此可知父亲对牛的感情是何等深厚。我还可以举出父亲爱牛的一个实例：有一次，我家这条小牯牛吃多了棉壳，三四天屙不出来屎，在圈里憋得团团乱转。父亲急得两眼冒火，只好捋起袖子，半跪在地，将左手伸进小牯牛的肛门，一气掏出了许多硬粪团子。掏着掏着，那厮突然喷出一个响屁，谷道遂通，稀屎溅了父亲一脸一身。父亲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裂嘴哈哈大笑，拍着小牯牛的背说，狗东西，你可把老子吓坏了！

一晃很多年过去了，父亲老了，这头水牯也老 了，它甚至嚼不动干稻草干苕藤一类的草料了，身子骨大不如前。家里也再没人让它犁田拉磨，就这样闲闲的喂养着。有时侯它一卧就是一天半天。过去一见我们背草过来，它便迫不及待从牛栏里伸出头来。可现在，再青再嫩的草好像都难激起它的兴趣。那双熠熠有神的大眼，如今也总是眼泪汪汪，眼角上堵着一砣眼屎，被牛虻反复叮爬，它也不眨眨眼，或是摇头甩耳驱赶。父亲在没有生大病的时侯，常常把它牵出来，在田坎上啃啃草，晒晒太阳，走动走动，也是步履蹒跚，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

一日，有人找到父亲，要把这牛当菜牛买了去。父亲听后，顿时勃然大怒，抡起扫帚，将那人打得落荒而逃。走了好远还听见父亲在背后骂他：个狗日砍脑壳挨刀的，你龟儿子的命还抵不上它一根毛呢！

这是我父亲第一次开口骂人。

父亲的珍宝之五____蓑衣

这件蓑衣,父亲披过多年。现在，它静静地挂在我家柴棚的墙钉上，看起来就像一片硕大而枯褐的树叶，或是一张兽物的毛皮，只是我不明白中间何以有着一个碗口大小的窟窿。我猜想这件蓑衣一定有些来头，否则父亲不会留到今天。

在我的老家，蓑衣是农人离不开当然也是最普通的用物。它是由无数棕片连缀而成。农人把它披在身上，除了夏日是纯粹遮挡雨水外，在其他季份，它便兼着挡雨和御寒的作用。十数年前，由于棕片越来越不易得，蓑衣也愈显珍贵了，除非在大雨中做非做不可的活路，比如栽秧栽红苕，农人是舍不得披的。我就经常见我父亲时有放着蓑衣不披而浑身被雨淋湿的时侯。

有一年春天，我那时还小。我记得那天先是下着小雨，一生产队的社员都在碾子沟栽秧，我便跟了去看热闹。不一会儿，雨就越下越大。父亲把我领到石岩下躲雨。我一个人呆了一会，甚觉无趣，不久便傍着岩壁睡着了。不知什么时侯，父亲又来了，他扯来几把枯草给我垫上，又把自己身上的蓑衣取下来给我盖上，很快我便在暖暖的透着浓浓汗水味的蓑衣下睡着了。我先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坐着这件蓑衣，在天上飞。飞着飞着，就见我家隔壁的甲午用竹竿把蓑衣戳了一下，我就一下从天上掉下来了。我睁开眼，知是一个梦，又睡。很快，我又做了第二个梦。这一回，我梦见蓑衣变成了我的翅膀。我扑闪着翅膀，先从天空看见了我住的院子，像一朵蘑菇，湿漉漉地开放着。后来，我一翅飞上了前面的枇杷山。我本来想再升起来，但翅膀却被山头的树枝给挂住了，我一下子又从天上掉到地上，醒来后还在遗憾。我坐起来，这时侯雨比先前又大了许多。我老远就看见栽秧的人群中，只有我父亲没有披蓑衣，于是我不顾一切地冲进雨中，把蓑衣送给了父亲。我听到好多人都在父亲面前夸我懂事。很多年后，我还得意自己这一举动。不知父亲当时心里是什么感受。

后来，当我也成为一个小社员之后，父亲又特意为我缝制了一件蓑衣，但我披在身上却一点不觉得舒服，反而有芒刺在背的感觉。因此，很多时侯，我宁愿冒雨干活也不愿披它。父亲便叹了一口气，对我说，娃儿，你若不想披它，就要发狠读书呵！我听了父亲的这句话后，才如醍醐灌顶，开始将心思用在了学习上。事实证明，正是他的这声叹息，让我走上了另一条谋生之路。

现在，我心安理得地生活在这座城市里。说是心安理得，是因为我不愿回顾甚至不想说那段艰辛劳苦的日子，但却无法使自己不做那时的梦。真的 ，我常常会做与老家有关的梦，梦见那里的田原、山丘，那里的人事，物事，其中就有蓑衣这类平凡而普通的东西。每当做了这样的梦，我心里便有了回老家看看的冲动，尽管多数时间并没有当真回去。但一年中毕竟会有那么两三次。比如这一次我回到家，正好赶上个好天气，阳光在头顶朗朗地照着，风在身边柔柔地吹着。忽然，我看见我苍老的父亲走进柴棚，从墙钉上取下蓑衣，在手里摩挲着，像摩挲一件稀世的珍宝。我问父亲要做什么，他说，拿出来抖抖灰尘，晒晒太阳。说完他便把这件中间有洞的蓑衣拿到院坝里，平摊在事先搭好的两条板凳上，就在父亲铺好蓑衣抬起头来的那一瞬，我看见他眼角溢出来一滴晶亮的泪滴。见此情状，我一时竟犯起迷糊来了，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样动感情。

晚上，父亲向我说起了我从未听说过的一件往事：有一年修大寨田，父亲冒雨在排查一门哑炮时，哑炮却突然爆炸了，父亲躲卧不及，背上被飞石重重地击中，当场昏迷。人们撵拢一看，只见父亲披着的蓑衣被炸出了一个窟窿。正是这件蓑衣，救了父亲一命。从此，父亲便奉它若珍宝。那天晚上，父亲还向我唠叨起其他一些陈年旧事，我注意到，当他把话题移到这件蓑衣上时，他脸上的绉纹竟然如水一样荡漾开来，生动无比。

父亲的珍宝之六____左手镰

我的父亲之所以在母亲面前说不起硬话，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不会干细活，尤其不会做家务事。他似乎天生就是个使蛮力的苦人，耕田耙地，栽秧挞谷甚至于拉大锯筑土墙这些重活难活，对他来说都不在话下。但是如果让他煮饭箩面筛米宰猪草，他立刻就显得笨手笨脚。父亲还有一个重大缺陷，就是干什么都是用左手。他为此还专门找铁匠给他打了一把左手镰。

有一次，我试图用父亲这把左手镰去割草，结果草没割几把，反把自己的右手指头割了一个大口子。

那年，生产队开公坡，队长说，只许割草，不许砍柴，一家只准出一个劳力，割多割少都是自己的。这个消息一经公布，全生产队的人立刻兴奋起来。偏偏我母亲到外婆家去了，父亲只好亲自上阵。头天晚上，他便把他那把左手镰在磨石上磨得铮亮锋快。第二天一早，全部人马齐聚坡头，只等队长发话。几个妇人见我父亲也在其中，就取笑他，说，一个左撇子，还抢得赢我们？父亲憨憨地挥动手里的镰刀，并不理睬。单听队长一声令下，便冲到了前面，占据了好位置。但见他躬腰曲腿，挥镰如风，不到一会儿，就把那几个妇人甩在了身后。这次开坡，父亲不仅草割得最多，更重要的是为他赢得了前所未有的声誉。母亲回来后知晓了情况，也第一次对我父亲大加赞赏，这很让父亲得意了一阵子。

但这样风光的时侯毕竟不多。父亲不在万不得已的时侯决不用他这把左手镰。因此，它更多的时侯是闲挂在墙缝里的，日子长了竟闲得生起锈来。父亲便隔一段时间就把它取下来磨一磨，让它的刃口重新闪现光芒。父亲磨刀的时侯，神情极其专注，我多次见他磨过一阵后，就用拇指在刃口上蹭蹭，或者圈着拇指和中指，然后再用力将中指弹在锋面上，这时侯就能听到刀锋铮铮的响声。父亲炫耀说，听到了吧，多好的钢火！可惜我那时听不懂。现在我懂了，可父亲又很久没有这样磨过刀了。

我怕勾起父亲对往事的回忆，也不再提说磨镰的事。自从几年前他患脑梗塞被抢救过来后，父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神情也变得有些恍惚迟钝。但是有一天，我几乎又看到了从前那个强壮健硕的父亲：那一天，我的小侄儿也不知在柴棚里翻找什么东西，竟然把父亲这把左手镰从墙缝里取了下来，并且拿到父亲的面前，问，爷爷，这镰刀怎么不一样呵？父亲一把从侄儿手上把镰刀夺过来，像摩挲着一个婴儿似的摩挲着镰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说，好刀，好刀，这可是把好刀呵！说完，扬起左手，将镰刀使劲在空中挥了几下 ，动作漂亮，有力，居然发出了霍霍的响声。这还不算，从此，他竟然把这把镰刀放在了他的枕头下面，我们百般哄劝让他拿出来他都不肯，这可把我们吓坏了。好在后来并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举动，一家人才放下心来。

又一个春天到了。我家屋前屋后，野花开遍，绿草茵茵。一天吃早饭的时侯，却不见了父亲。我掀开他的枕头，也不见了那把左手镰。我蓦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大叫一声，冲出门四处寻找，却见他蹲在屋侧的田坎上，熟练地挥运他手中的镰刀，割着嫩草。一边割一边喃喃着什么时候。我的眼睛一下变得模糊了，此刻，我又一次看到了我的年轻时的父亲。

大中华（两岸四地）诗词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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