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9月11日上午十时左右，保姆王菊英发现言慧珠在洗手间的横杆上自缢身亡。几天后一个夜晚，笔者曾经在华园和俞振飞有过一次长谈，谈话重点自然离不开言慧珠之死。
屋内灯火幽暗。除了一张小床和俞振飞写检讨用的写字台，再也找不出值钱的东西。气氛有点尴尬。俞振飞和言慧珠婚后不和，笔者早有耳闻。此刻要他谈一个自己已经不爱却又是含冤而死的妻子，他将会是什么心情？俞振飞叙述如下：“这一天(9月10日)是星期六，我和她一起到单位劳动。出门时候她对保姆讲今天多买点菜。一个星期劳动下来都很累了，晚上轻松一下。上午我们劳动了半天。下午去华东医院看病。我们是自管自去的。看完病，两人在医院的草地上散步。她告诉我她在市委门口看到一张北京西城区指挥部的通令，上面写着'限期黑六类离开北京劳动改造’。她问我，现在不是黑四类黑五类而是黑六类。我是属于黑几类？恐怕也要离开上海劳动去。”
“她又对我说，她对照过“十六条’了，说我是三类，她是四类，这次运动恐怕很难过关。我对她说1957年你检讨得好，不也过关了吗？她说不一样。上次有人保我，这次有人要整我。她说的是孟波同志。1961年在香港演出时，孟波是团长，对她很有意见，所以她认为孟波是宣传部长兼文化局长，不会轻易放她过关。她这个人一辈子就是疑心病重。我劝了她几句，就先回家了。她说她要到理发店去洗个头……”
“她回到家后，对着学校红卫兵贴在门上的布告对我说。'住房由原主暂时保管？’一天是暂时，两天也是暂时，我们这房子，不知道还能住多久。我就对她说，离开总是要离开的，领导还是会根据实际情况处理的。但我发现她的情绪很不平静。”
笔者插话：'你对她的自杀意图一点没有察觉吗？”俞振飞继续说道：“8月底，北京红卫兵来抄过两次家，她就想自杀。她说金素雯夫妻双双上吊了。我们一起死一了百了。她居然还要我跟她和冯喆一起死。我对她说，好端端的一个人，为啥要寻死呢？我不死。我劝你也不要死。那时候，我们夫妻已经分居多年，几天说不上一句话。我只能把她的情况向学校领导反映，希望领导找她做些思想工作，后来市公安局的贝春元找她谈了两次，她的情绪就稳定了。好在北京红卫兵两次抄家，没有抄走什么东西。”(注：笔者查阅到上海市文化广播影视管理局的“死亡档案”对于言慧珠自杀倾向、俞振飞确实多次向学校党支部作了汇报，经过组织上多次谈话，言的情绪有所稳定。
“不过，有两个人对这次运动的话，她倒是很要听的。一个是她在华东医院养病时，认识了海运局的一个党委书记，和她住一个病房。一个是四川峨眉电影制片厂冯喆。那个党委书记写给她的信对文革是一肚子牢骚。冯喆写给她的信、倒是叫她要认真检讨，想办法过关。没想到冯喆今天(9日)自杀，她第二天也自杀了。”
笔者沉吟片刻，寻思这是巧合还是有约在先？但言慧珠在新中国成立前的社会关系很复杂市公安局特地派人来负责她专案，会不会内中另有隐情，笔者说出了疑问。俞振飞的回答却是出乎笔者意料：“那天晚饭吃到一半，她突然对我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想我心里想什么，你怎么会知道呢！她说你在防我走那条路，对吗？我心里咯噔一跳，心想倒给她猜着了，她的一生不知道寻过多少次死了。从运动一开始，我就防她走这条路。她问我，你知道我一生最喜欢什么？我心想。你这一生不就最喜欢几个铜钿嘛！她摸着儿子的脑袋对我说，你知道我最喜欢这个儿子了。我如果走了那条路，清卿不就成了反革命家属了吗？我一听有道理。她对这个宝贝儿子是最喜欢了。她不为别人想，也要为儿子想想。我听她说这话有道理，于是就不往那方面多想了。”
“她那天心情特别好，还不断和我碰杯。她对我说她这个人脾气不好，婚后有许多地方对不起我，也花了我不少钱。我从香港回来时，虽然欠了一些债务，但善于理财的黄蔓耘(俞振飞前妻)还是带回来四根金条，共40两。我在上海订房子等一应开销用去两根。和她结婚时，我给了一根金条，让她添些结婚用品。没想到几天以后她到我五原路旧居翻箱倒柜搜了个遍，把我的另一根金条也拿走了。我那时月薪650元工资全部上交她，每个月给我留50元钱，什么洗澡剃头、抽烟、坐车，都在这50元里。但事到今天这种地步，我还是对她说，这些钱都是我愿意给你花的，现在还提这些干什么？”
“吃完晚饭她对我和保姆说，最近几天我们东西乱得很，衣服分散在许多箱子里，我们是否整理一下，万一要下乡即可随时带走。她的这番话使我更加以为她认为自己问题严重，准备坐牢和隔离。因为她觉得新中国成立前的社会关系很复杂。她整理好儿子的衣服后，又说累，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我说还是早点睡觉吧！她在回卧室去的时候对我说，一个星期劳动下来，大家都累了。明天是星期天多睡会，我如果起来晚了，你们不要叫醒我。”
“自从她认识冯喆以后，我们夫妻分居已有多年。两间卧室虽然是通的。她不过来我也不过去。有时候，她还要特地关照我夜里不要过去。我想你就是叫我过去，我还不想过去呢！她不放心，经常把通她卧室的门反锁起来。夜里楼梯上有人上楼我都听见的。最可气的是，冯喆到上海时，她还背着我偷偷把他带到我五原路的旧居幽会，后来干脆住进了华园。我们夫妻早就没有感情了，已经约好运动今天结束，我们明天就离婚。”
笔者虽然早就听说俞、言婚后不和。但当时笔者还是个学生，对他们夫妻之间详细情况，不像笔者几位师兄了解透彻。这个细节笔者还是在那晚第一次听俞振飞诉说。于是笔者想到了一个问题，第二天俞振飞发现言慧珠悬梁自尽，将会是一种何等复杂心情？俞振飞神色黯然,说话的节奏也沉重了：
“第二天(9月11日)上午，约十点左右，只听见保姆大叫大喊敲我房门。我赶紧起来，才看见她已经悬在盥洗室浴缸的横杆上，一只脚上穿着拖鞋，还有一只掉在地上。她房间里的桌子上有一只水合氯醛空瓶，还有半瓶橘子水。瓶子旁边放着三封遗书，还有一叠钱，五千元是抚养儿子成人的生活费，还有七千元是给我的。遗书写些什么我没有看；等组织上来处理。不一会儿，学校文化革命小组的几位领导来了，检查过现场，拿走了遗书和钱。我的七千元我也不要，上交给了组织。遗体从楼上抬下去的时候，我看到她还光着双脚。就叫抬尸的工人稍微停一停。我跑到楼上,拿了一双玻璃丝袜给她穿上。总算夫妻一场吧！”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