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 CENTURY
许人良 作者为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
上海海外联谊会理事
2021年12月一个冬日下午，我对面坐着的是美国军队中的传奇人物、前美国陆军南方总司令伯纳德·莱弗克博士将军（Bernard Loeffke，昵称伯恩）。自从十几年前在一次多元文化活动中与美国驻中国首任军事武官、长期不倦地弘扬中美友谊的伯恩相遇后，我和他即一见如故，来往密切，成为忘年交。我曾为他联系安排了数次中国之行，共同参加了多次中美交流会议，并合著了一本双语小书。今天在他大西洋边上的公寓里，我听他用夹带着汉语的英语讲述他第一次踏上神州大地的故事。
图 |2007年，莱弗克将军（伯恩）应邀在上海作中美关系的报告后与作者合影众所周知，1972 年是中美关系史上重要的一年。2月21日周恩来与尼克松在北京机场那历史性的握手，使杜勒斯在1954 年拒绝与周恩来握手成为历史。从那以后，中美之间的厚冰开始逐渐融化，来往增多。其中较重要的一个交往是基辛格一手策划的继尼克松访华后首个官方代表团：由伯恩担任领队并在1973 年7 月成行的白宫学者访问团。宜人的和风从打开着的窗微微地吹拂着桌上那些从未发表过的泛黄老照片。86 岁的伯恩拿起一张照片凝视着，思绪将他带往半个世纪前的那次越洋之旅。创建于1964 年的非党派的白宫学者计划是美国最有声誉的培养领导人员与公众服务的计划。即由总统白宫学者委员会甄选11-19名年轻的领导人，在白宫工作一年，然后送回到原单位，目的是让有天赋和上进性极强、有潜力的年轻人有在最高层服务的机会，从而获得一些在联邦政府中治国理政以及个人参与社会领导的第一手经验，并增强他们参与国家事务的能力。50 多年来，有八百多名白宫学者在联邦政府最高层任职锻炼，从中涌现了一大批后来的领导人，包括60位准将以上的军界领导人、54 位大学教务长以上的教育界领导人，以及180 位各类顶级职位的商界领导人。最著名的当数前不久去世的1972 级白宫学者、前国务卿、前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科林·鲍威尔四星上将。在拜登内阁中，有五位副部长以上的内阁官员曾是白宫学者。1983级的赵小兰是史上第一位华裔白宫学者，成为里根总统的顾问密斯的特别助理。 “我以中校军阶在全国数千申请者中经过激烈的竞争而被选中成为1970-1971 年度的白宫学者。我当时很荣幸地被分配到国家安全委员会(NSC)，成为总统国家安全助理亨利·基辛格博士的助手。”伯恩指着那张他与基辛格的合影对我说。尼克松访华后，基辛格认为两国外交关系的正常化不是一两年能实现的，重要的是让将来的美国领导人对中国有所了解。正如美国社会活动家约翰·W.加德纳所说的，成功的关系来自那些能够进行诚实交流并被对方所信任的人。所以他计划让白宫学者这些可能的将来领导人访问中国。由于这些人并不是政府高官，可以从较低的层面全方位地观察了解中国。他将具体的安排访问事务交给时任总统白宫学者委员会主任的伯恩去办。通过近半年的协调、联系、安排，中国旅行游览事业管理局在中国对外友好协会的协助下，为由伯恩领队的代表团安排了在9个城市与基层的工人、农民、民兵、教师、学生直接接触的两个半星期的行程。代表团成员为在白宫与15个部委任职的1972-1973 年度的17名白宫学者与两位领队，其中有6 位现役军人，包括任职于美国行政管理和预算局的鲍威尔中校。图 |1973年夏天美国白宫学者代表团成员鲍威尔中校（右）与莱弗克中校在长城跨过罗湖桥的美国官方代表团两周半的
行程中广泛接触中国社会
1973 年7 月23 日，代表团作为几十年来第一个跨过罗湖桥的美国官方代表团从香港进入了内陆，受到了中国旅行游览事业管理局美大司负责人的欢迎。图 |1973年7月，美国白宫学者代表团从香港跨过深圳罗湖桥时检查证件代表团乘坐火车到达广州，稍事休息后，参观了广东博物馆。第二天代表团参观了佛山陶瓷厂与红棉丝织厂，受到职工幼儿园5-7 岁的小朋友们以儿童歌舞表演的欢迎。第三天代表团前往北京，受到了外交部美大司副司长等人的欢迎，并在众多官员的陪同下，参观了人民大会堂与故宫。在接下来的两周中，代表团到访沈阳、鞍山、大连、唐山、北京、上海等城市，在中国旅行游览事业管理局各个地方分局负责人的陪同下，参观了工厂、人民公社、疗养院、大学、中小学、街道，甚至当时最小的社会单元——居委会，广泛地接触了中国社会各地的民众、访问了许多百姓的家庭，并通过座谈会与无拘束的交谈，全面了解了中国社会。同时也在回答所接触到的民众对遥远而陌生的美国的许多问题中，向中国人民介绍了美国社会。作为几十年来第一个在全中国各地直接与中国人民进行广泛接触的美国代表团，访问是在严格的安排下进行的。在当时它是一次难得的西方近距离了解红色中国的机会，中国大方地向美国代表团展示了中国社会的方方面面。伯恩说，访问团中的弗莱尔少校那年刚去过苏联，他认为：在苏联那里的控制与被“批准”的与人们的互动显然是基于恐惧；在中国，尽管行程中“簇拥着”我们的人数大约是代表团的一半，但总是很舒服，好像是一个大家庭；当我们有空闲四处游荡时，似乎没有被跟踪。代表团所到之处，都受到了当地单位负责人的热情接待与陪同。绝大多数老百姓，特别是年轻人，从来没见过美国人，他们都抱着好奇、友善、热情的态度，按照组织的安排，接待或招待了代表团。“这些照片很多都是弗莱尔拍的，他带了一个彩色相机。没有这些照片，还真很难回想起四十多年前的所见所闻。”伯恩一张一张地拿起桌上的照片，回忆着当年参观访问的情景。代表团参观了从大型国营企业如鞍山钢铁厂、大连机车厂到中小型的民办企业如9个沈阳家庭妇女创办的冶金粉末厂与人民公社的社办编织厂，以及大连港与上海港。他们观看了工人们带电维修与清理22 万伏高压线、组装机车、制作玻璃与瓷器日用品及工艺品，并访问了一些工人家庭。伯恩说，当时觉得中国的工业化程度与大部分不发达国家相似，有足够的劳动力，但资本不足。参观了数个工矿企业后发现在重工业与手工艺品生产之间，缺乏其他的工业领域。代表团还参观了从石头缝里取土，在青石板上造田，花了20 年时间创造了“万里千担一亩田，青石板上创高产”的河北遵化沙石峪公社的梯田，访问了农民家庭，并观看了有关沙石峪公社的纪录片。“我们看到了很多耕地的水牛，没看到任何农耕机械。几乎所有的空地都用来种粮食，连铁道旁边与紧挨着房屋的空地上都种着玉米。”代表团被告知粮食、纺织品与食油都是凭票配给供应的。通过参观访问托儿所、职工小学、普通小学、少年宫，在北大旁听工农兵学员的英语教育课，在沈阳与中学老师座谈，在北大参与由中国科学技术协会副主席周培源主持的教育、经济、法律方面的讨论，以及与全国人大常委会科教组负责人的会谈，代表团较为全面地了解了中国教育现状，并向中国教育界介绍了美国的情况。伯恩说：“我第一次听到赤脚医生这个词汇，他们告诉我很多预防医疗、个人卫生指导、注射、基本诊断和轻微疾病的治疗是由赤脚医生提供的。最令我惊讶的是我们观看的几个针灸麻醉手术的全过程，仅在脚腕上扎了几根针，就在病人完全清醒下进行了甲状腺手术与卵巢囊肿切除术，真是不可思议。”图 |美国代表团在辽宁中医院观看针刺麻醉进行外科手术伯恩告诉我：“我们走进了很多城市百姓、工人与农民的家庭，与他们以及居民委员会成员聊天与座谈。他们问了很多问题，对美国的各方面都充满着好奇。”我回答伯恩说：“是的，那时通信很落后，美国太遥远了。即使9年后，在我即将来美国留学时，我还以为美国纸张很贵，寄了几张白纸给我先来美国的同学，让他写信来告诉我美国的情况。等我到了美国，才发现纸张便宜得很。”伯恩与我大笑了起来。伯恩指着那几张民兵操练的照片说，从民兵射击演习与红小兵的队列操练以及一个小学内有八个教室的防空洞，我们有个很强烈的感觉，中国全民皆兵，随时准备抗击入侵者。“是的，自从珍宝岛事件以后，全国一直在备战，毛泽东在1972 年提出了'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我当时在上海，家家都做砖，幼儿园里还挖防空洞呢。”这些老照片也将我带回到了1970 年代。图 |代表团成员在沈阳观看城市民兵操练与打靶，图中蹲着的为弗莱尔少校中国在饮食方面的好客，从家常便饭到各地的招待，以及外交部部长助理、曾全程参与基辛格两次访华会谈并在尼克松访华期间全程陪同的章文晋的欢迎宴会，给代表团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老将军喜欢北京烤鸭可能就是从那时开始的。谈完这些照片后，伯恩从抽屉里取出一份代表团回美后给美国政府的报告。“这在当年是政府内部报告，现在都解密公开了。我留了一份做纪念。”在报告中，代表团总结了11 条中方接待人员对美国社会的印象与理解：1. 价格上涨非常有害于美国人民的利益。不理解价格的“信号”功能。对美国的经济稳定方案表现出了相当大的兴趣。
2. 美国的“非计划”经济通常是混乱的和违背人民的最大利益，因为“商人总是为了利润而不是为了人民的需要而生产”。3. 美国国内的主要问题是“生产过剩”，造成失业和浪费。4. 失业是困扰美国黑人的主要问题，黑人是受“剥削”的主要受害者。6. 物质主义的驱使是大多数美国人的唯一动力（而不似中国人以拥有更高层次的意识形态价值观为荣）。8. 美国青年缺乏足够的“意识形态”指导，是产生嬉皮士的原因。10. 美国首先入侵朝鲜。美国人民从未支持过政府在朝鲜战争中的行动。11. 在整个越南战争中，美国人民几乎没有支持过政府在印度支那的政策。通过参观、访问、座谈，代表团也向各类人士了解了农业、工业、国内经济、政府管理过程、意识形态的功能、住房、医疗保健系统、医学教育与科研、教育与社会化、交通系统、能源与自然资源、环境等中国社会方方面面的现状。在同一份报告中他们也总结了4 条他们对中国社会的观察与印象：1. 我们看到的每个人都有合理的衣食住行，对8亿人来说，这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2. 在社会和政治上都非常有组织，一直到社区和农业生产队层面；3. 经济的每一个方面都是中央计划的，我们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严格地遵守意识形态，这使得中央计划通过党政军的联合结构得到了有效的实施；4. 几乎所有的社会服务都是通过工作单位或以地理位置为基础的组织（如居委会）提供的。这份报告使美国政界与民间对中国有了更进一步与全面的了解，成为最终在五年多后，1979年1 月1 日中国与美国正式建立外交关系发展过程中的重要一环。“基辛格在1971 年秘密访华后，访华次数之多，在世界外交史上也是个纪录。我也已经访华十几次了。”伯恩稍带自豪地说。伯恩生在哥伦比亚，长在巴黎，后来考进了以课程艰难、毕业困难闻名的西点军校。当年前总统艾森豪威尔五星上将都得不了好成绩，著名的巴顿四星上将都曾在校内留级了一年。几十年以后，他是1957 届仅有的3 个被授予杰出毕业生荣誉的校友之一。我望着伯恩那饱经沧桑、带有军人的坚毅但又慈祥的脸，想起了他告诉我他在将军朋友圈、西点军校校友群、前政府高官圈里，在各种报纸杂志，在他出席的公众场合中，长期宣传中美友好的重要性，坚决反对将中国视为头号敌人的错误观念与政策。作为美国驻中国大使馆的首任军事武官，他在1982年前往中国生活了几年后，成为了美中之间的和平使者。他家中墙上挂的1982年北京国际马拉松赛招贴画、与解放军伞兵一起跳伞前的准备照片、接受张爱萍将军的授勋照片以及中国书法作品，还有桌上地上堆满的来自中国的物品，尽显出这位戎马一生、为中美友谊添砖加瓦了半个世纪的老将军的中国情。这十几年来他将为中美和平与友谊添砖加瓦作为了余生的最后一个事业，至今仍每天坚持学习半小时的汉语。其中的一块“砖”是伯恩与我合著的一本以中美历史与友谊贯穿全书的双语书《我们的中国，我们的美国》。这本书由鲍威尔作序，基辛格收到此书后，特地写来祝贺信。图 |作者与伯恩合著的《我们的中国，我们的美国》双语书封不知不觉几小时过去了，我向他挥手告别，他微笑着说，“Airborne!”我则像往常通话与互访告别时那样回答，“All the way!”在美国军队中，当一位空降兵与战友打招呼时，不管是早安、哈罗，或是再见，通常致以Airborne（空降），而回答则为All the way（直达目标），这是因为当一位伞兵从飞机上跳下去时，他必须征服自己对环境一无所知的恐惧，而直达指定的目标，完成任务。这起源于伞兵接受任务时上级命令的最后一个词与伞兵的坚定回答，被曾为职业伞兵指挥官的伯恩用在了他退伍后的平民生活中。“空降—直达目标”对伯恩来说，不单是一句口号，而且是他的人生哲学：相信我，一定完成任务，空降-直达目标。我们的一个重要目标就是中美友谊的不断发展，为此，他与我，还有众多的两国人民正在，并且一定会：All the Way!（致谢：1973 年白宫学者访问团提供并允许使用本文照片）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
点击举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