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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无法逃避的震颤|亲历唐山大地震

守护民间记忆

口述

一生无法逃避的震颤
亲历唐山大地震

© 张玉亭/口述
© 任启发/撰文

  30年,对于经历了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来说,既是漫长而痛苦的,也是短暂而欣慰的。在咀嚼失去亲人痛苦的同时,他们也感受了人世间最为真挚和浓烈的亲情。大地震像一场难以唤醒的噩梦,就这样时时萦绕在他们心底的角落。
  张玉亭,一个大地震中摆脱了死神的幸运儿,当他在今天对我再次叙述这段往事时,依然情不自禁地掩面而泣……

传闻

  1975年,海城那边闹地震,当时就传唐山也要震。据说,开滦的工人为此都不肯下井了。但当时抓革命、促生产,不准传谣,否则按反革命对待,所以大家都在暗地里传,闹得心里都慌慌的。
  都说京津塘要有大地震,当时我们都得到了信儿,只是不知道什么时间震。我听说李四光当年还活着,他在香山做观测,看北京有没有地震。
  在唐山震之前,社会上也都有所防备。工厂和学校等单位都发放了宣传小册子,还讲解各种防范知识。对各种地震发生前的异常现象,讲得也很多。像在屋子里摆个瓶子啥的,只要它一掉下来就地震。我三姐很怕死,就成天摆个瓶子在窗台上,总提醒我们要注意。那时候都知道地震,但就是不知道在哪,什么时间发生。
  传了二三年地震的话之后,渐渐大家都当是谣言了。好多人都认为,海城地震,营口地震,晃晃也就没事了。唐山也有震感呀,地震不就是晃晃?没啥!那时候还说,“地动山摇,花子撂瓢”,不但没事,还是个好年景,连叫花子都不用要饭了。老人都这么说。
  其实,后来想想,当时地震之前也真发生过一些征兆。像动物乱跑,水变浑浊,以前都没有看见过这些现象。听说丰南那个地方有翻沙的情况,就是从地里边翻出沙子来。但当时大家好像都不再注意这些了。
  没想到的是,大地震来得实在是太突然了,根本没法像震前演习的那样。瓶子一倒你就往外跑,或者往床底下钻,那是绝对来不及的!时间太短了!很多人在睡梦里就死去了,而跑出去的大多也死了。那能跑吗?谁说地震能跑得出来?那机会太渺茫了!太难了!你一跑,“啪”就盖在底下了。能跑出来的,肯定不在地震中心,像丰南、丰润可以,有些房子都没倒。

错班

  地震发生的头天,是7月27号。那天和往常有点不一样,天气特别闷热。
  当时我在一家棉麻公司做棉花仓库的警卫。我们仓库里的棉花都是一、二、三级棉花,属国家重要物资。我们这些仓库警卫都是“站三歇六九”,站3个小时的岗,休息6个小时。人多的时候,可以休9个小时。那时我刚正式上班,比较积极,而且我的性格也是特别敬业的那种。看仓库,那时还有枪,我比较喜欢枪,背着枪值班特别过瘾。不上班的时候,我一日三顿饭都可以回家吃。我家离仓库就一站地。仓库在市里花园街,我家住南牛屯,南牛屯下一站叫大叶里,大叶里也叫花园街。那时分配没有别的要求,只要离家近就行。那天我是在家吃的晚饭。天挺热,我三姐的男朋友也来了,屋里热得待不住人,我们就在院子里吃。我们住的是平房,有10间房吧,院挺大。
  吃完晚饭,在家待到大约七八点钟的光景,我就去单位上班了。临走时,我还跟我妈说了声,妈,我上班去了。每天去上班我都会跟我妈说一声。我妈问我,几点的班呀?我说,今天12点的班。
  我是骑自行车去单位的。我们单位分为生活区和库区。库区是不让随便进的,有一个门房,我们就在那里值班。不值班时,我们都待在生活区里,和同事玩玩牌、下下象棋,唠唠嗑。
  我们警卫室一共有七八个人,班长叫尹少福,是退伍军人,跟我差不多高,一米八,长得也挺不错。他是蓟县人,地震以后没多久,他就调回老家了。跟我一起的,一个叫毕树锋;一个叫刘魁文,也是退伍的;一个叫刘玉林,岁数比较大;一个叫白永来的,现在还活着;另一个叫李长龙。除了警卫,仓库的职工、家属一共有20多人。我们主任高佩廷,现在还活着,好像80多了。书记叫孟献雨。会计是女的,一到晚上就回家了。还有那时候,正在搞“三同”,就是机关干部到基层单位,和基层干部职工同吃同住同劳动。所以,还有个机关来的干部,叫赵桂芬,岁数不大,商校毕业的。
  也许是因为天热的缘故,11点多了,外边还有很多人在玩。我是因为晚上12点的班,所以就先进屋睡了。12点我起来,到警卫室。刘魁文问我,你怎么起来了?我说,今天是我们俩的班呀。他说,不对,李长龙不是有病假吗?今天没有休礼拜的,你再回去睡会吧,上3点的班。
  于是,我又回去继续睡。睡到3点,我又起来。和我同宿舍的毕树锋,上12点的班,刚刚睡下。3点以后,我跟刘魁文到了警卫室,通通炉子,放了壶水。警卫室搭着一个烧水的大炉子,夏天也不拆。3点10分左右,我俩背枪出去,围着仓库绕了一圈,回来后,3点40分还不到。
  回来后,觉得天气更闷,一丝风都没有,特别安静。警卫室不大,门朝南,有一个过道,前面有个窗户,摆着一张桌子,供来人登记。旁边是炉子。
  刘魁文通了通火就坐下了。我把枪放到桌上后,刚想往那个大排椅上去坐,就听见刘魁文忽然叫了声“不好!”他的叫声十分特别,我的心惊了一下,赶紧问:“咋了?咋了?”他不理我,拔腿就往外跑。我一吓,也紧跟着往外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跑出去的,前边有一个大椅子,按理说肯定不是绕过椅子跑过去的,但似乎是“嗖”的一下子便蹿了出去。

像海

  我们仓库的围墙特别高,有5米多高。墙边停着一辆大汽车,汽车旁边有块空地,我俩就跑那儿去了。跑到那儿,就听见了地声,“呜——鸣——鸣——”的,像很大很大的风在吹,灌得耳朵疼。南边我们仓库大门上的灯,灭了,倒了。南边已经颠起来了,我们这儿还没颠。
  警卫室在棉库的二门,南面是生活区,距大门有40米。当时大门以南的灯已经全灭了,而警卫室里面的灯还亮着。但很快,由南及北,“呜隆呜隆”就颠过来了,颠到我脚底下时,仿佛弹簧床似的上下颤,而脚下的地就像水一样,那么软,那么颤,上下生抖,还“呜隆呜隆”地响着。那声音太骇人了!颤的时间,大概也有那么几十秒钟吧。我俩都双手按地,身子高高拱起,那会儿,你根本站不住的。
  当时,地球好像失去了吸引力。因为我们在地下趴着时,颠起老高老高,一上一下的,也不敢实实地趴着。
  这时候,就听见房子像码好的砖一样,从南边“呜隆——呜隆——”地响着,这块碰那块,扑棱扑棱地倒了。从我们这里倒过去后,又听着北边的房子也发出“呜隆呜隆”和“噼里啪啦”的倒塌声。
  紧接着,脚下的地又开始摇,像筛糠一样地摇。
  这其间,地光一直闪着,发出红蓝色光。在南边放光,雾嘟的,有点像闪电,但感觉跟闪电又不一样。它是持续的,不间断,像大圆球发的光,在一个点上,不停地闪。
  我完全傻了,脚被砸伤都不知道。我想,这下完了,地都软成这样了,唐山市没人了,都变海了。
  震完之后,地下全是砖头和石头。看看四周,整个都是一马平川,连电线杆都倒了,没有站着的房子。像筛筛子似的,都筛实了。
  我感觉全是海了。我们南边不是海吗?我们那离海也就100多里地。
  这里震过以后,北边还在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地响,但能分出个数了,好像大瓦砾从楼上扔下来一样。
  地没动的时候,先来声音;震的时候声音最大;震完以后,特别寂静。紧接着就听到呼喊声了。
  那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震波是从南边来的,往北边走。它不是同时,是往一个方向快速推进的,就像一排砖一样,扑啦扑啦倒下去,房子像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
  当时也不知道发生了啥,什么原子弹啊,什么地震啊,脑子里啥都没想。整个人都蒙了,就知道本能地往外跑,咋出去的也不知道。
  按说,那些扫大街的应该没有事,因为那时已经开始扫马路了。可地震一来,他们都跑到楼底下猫着去了,结果被砸死在底下。街上的人是这样,何况是在屋里睡着的人?跑也没有地方跑,躲也没有地方躲,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我们真是幸运,跑到一块空地上,多亏旁边停着那辆大汽车,东边那堵5米的高墙倒塌时,散落的石块也没砸到我们身上。
  震过以后,地不再是海,又变回了地,但有的就再没有变回来,永远没了。有的地面两边错出老高,都掰开了。
  那个什么学院的,整个都平了。现在那个遗址都没动,一直保留着,那是最严重的。那时候正上演电影《决裂》,学生已经放假了,远道的已经走了,但有些学生为了看这场电影,还留在学校里。震后的五六天,部队在那扒人。扒出一个活的,用担架抬着,人在担架上一个劲喊:大夫,把那个针给我拔了,我不活了!你想啊!有五六天没有吃东西,在里边压着。
  真是惊心动魄!现在一想还是那种感觉,令人毛骨悚然。

扒人

  当时我俩都傻了,在一块抱着。这时候,班长尹少福来了,安慰我们说:“别怕,别怕!是地震!”后来我问他,你是咋出来的?他说是梦见地震了,就跑出来了,跑出来果然地震了。他还真是这样,还没有震的时候,他就做梦了,跑出来以后,不知怎的,他就跑到房顶上了,一点伤也没受。真是奇怪!
  听到有人喊:“哎呀!救命!救命!快救救我!”于是我们三个开始救人。
  去救人时,我一脚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一看,是我们宿舍的老毕,已经死了。我抱着他哭着喊:“老毕呀,老毕!”其实老毕当时已经跑到外边了,但那有个晒衣服的铁丝,刚巧拦了他的脖子,于是他就憋在那儿了,半拉身子露在外边,眼睛都鼓出来了。老毕这人,平时睡觉睡得特死,每次叫岗,最难叫的就是他。你叫他,老毕起来!一叫他就醒了,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坐起来。等你叫完了岗走了,他又睡去了。有时候得叫他两三次,才能叫起来。没想到那天他就醒了,能往外跑。后来我扒他东西的时候,看见他的床没啥问题。要是他不跑,可能也被埋在那儿了,也许还能活。但这个平时睡觉睡得特死的老毕,偏偏在那天醒了,而且跑了。
  老毕在东侧睡,我在西侧睡。扒房子的时候,我看见梁柁是往西移的,整个砸在我的枕头上,要是我当时在这睡,肯定被砸扁了。我那个床是硬板床,一边一个四腿的凳子,那地面是一层砖铺的,凳子腿被砸进地面40厘米深。
  开始救人的时候,哪有声就朝哪去,也不知道扒了多少人。当时先顾活的,有喊救命的就扒,死的就来不及扒了。我们东面是棉麻公司的宿舍,西面是黄金库宿舍。那时候我还年轻,挖出来的人,我就背他们到安全的地方。扒完了一个,再继续扒。当时也不知道累,也没有工具,全是用手。
  那时候也不知道救了多少人,反正是救完了接着救。快到第二天中午了,我还在往外救人。救我们书记的时候,他靠着墙,房子又特别的高,太深了,一两个小时也没扒出来。后来小赵说扒不动了,肯定没有希望了,咋招呼都没有回音了,我也觉得肯定完了。
  当时我们都急眼了,我的脚被砸坏了,我也不知道疼。那时候心想,救一个人是一个人啊。好像那人都跟亲人一样,不管扒着谁都一样亲。扒的人都出来了。天亮以后出来的人越来越多。扒出来的人,受伤的就躺着,没受伤的就帮帮忙。
  当时还有很多人被埋在下面。有一个小孩抱住我的腿不让我走,求我:大爷!快上我家救救吧,我爸爸妈妈在底下呢。我赶紧去救。救出来以后,我又把他们背到安全的地方。
  想想那时候,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劲。倒是救完人之后,往那一躺就起不来了,整个身体都瘫了。
  我们单位那个搞“三同”的小赵,扒了好长时间,最后也没扒出来,她被埋得太深了。当时我们主任说别扒了,拣着活的弄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姐夫来了,他是来看看我还活着没有。我是我们家三个男孩中的老大,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在家里,我挺娇的,就是挨饿的时候,我都没有挨过饿,好东西都得先紧着我吃。我姐夫平时一直挺照顾我们家的。他家离我们家有10里地,那时候也没有法子骑自行车,因为没有马路了。我妈就让他过来看我,她以为我是12点的班,准砸死了,所以她就在家哭。
  我姐夫看我没事,说,放心吧,家里没事,就你三姐没了。
  我三姐是被憋死的,当时很多住平房里的人都是被憋死的。埋着的时候,还没人过来救,她一直在喊:救我吧!救我吧!别人劝她别喊,等来人时再喊,保存体力。后来她就渐渐不行了。我妈也受了一点伤,不太重,只是有点骨折。
  我听到家里的事,心里头特难受。我们班长说,你回家看看吧。
  我回家那会儿正下着小雨,天阴阴的,看上去雾嘟嘟的,当时感觉特发闷,憋得上不来气。
  回到家,一看见我妈,我就哭了。我姐当时已经被塑料布盖着,我抱着我姐哭个不行,我说我对不起你,我没法回来,那么多人需要救,我没法儿!
  我们家住的路南区是重灾区的重灾区,连电线杆子、路边公交车的站牌、很粗的水泥墩都倒了,没有一个立着。我家住的这一片,几乎都没人了。平时我们这条街上的人都特别熟,邻里关系也都处得特别好,谁家没钱了可以借,谁家做了点好吃的,都给邻居送去。我在家里比较娇,谁出门买点好东西,都给我送。那时候,晚上睡觉不关门也没事儿,也没丢过东西……
  大约是震后的第二天,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余震来了,像大轮船上的大浪似的。吓得人都没魂了。那天晚上那个震,南边又倒了好多房。大震已经使唐山差不多都平了,没法再倒了。
  那时候,晚上根本就没法睡觉,也没有地方睡觉啊。房子都没了,都顶个塑料布、草席什么的挡雨,人在里面猫着。当时还没有搭简易房,没那条件啊,再说外面一直下着小雨。
  我们那地方,是过了好几天才看见外边的人来。

善后

  开始那几天没人管,可能是因为顾不过来。
  地震过后,没有吃的,也没有水。开始靠雨水,是下在大坑里的,脏不啦几的,渴了也就将就着喝。人们也开始搭起炉子,架些劈柴,煮些面条什么的。
  后来,部队的水车来了,送水的人说:“这是毛主席给我们放的头一车水!”啊!那个激动啊!人们都欢呼!一听说毛主席没有事儿,都特别兴奋,特别激动。很多人心里都踏实了。那时候,人们对毛主席的感情都特别深。当时很多人出来,第一个行动是找收音机,听听党中央有事没有,毛主席有事没有。因为当时也没有什么信息,电都没有了。
  后来听说开始时,中央也不知是哪里发生了地震以及具体情况如何,是开滦煤矿工会主席李玉林开着个破吉普车,穿着裤头背心,跑到中南海,报告毛主席,说唐山大地震了。中央这才知道唐山发生了大地震,所以才派来了部队。
  我问我们那驻军里的一个叫周班长的,你们怎么这么长时间才过来?他说,他们也不知道,那时候国家也不知道唐山究竟怎么样了,他们就知道一个大概的方向,摸着这往里走。他们是从北边往这边过来的,开始时发现有房子裂纹了,再走走,发现有人受伤了,房子有倒的了。再往里走,看见很多伤员,他们很吃惊,哎呀!怎么这么多伤员啊!没想到越往里走越傻,全平了,这哪是唐山市?这还是唐山市吗?房子都没了。地上躺的全都是尸体了。他们进来时全都哭了。
  解放军来了之后,就开始扒楼,当时平房已扒得差不多了,再扒基本上就是死尸了。一两天没动静的,基本上已经死了。何况天这么热,闷也闷死了。
  埋在下面的尸体,必须扒出来运走。很多尸体都是用探测器探出来的。部队都有探测器,战士们都戴着防毒面具,很可怕的样子。
  后来扒出来都没法埋了,没有那精力。到处是死人,汽车都没法走。没两天,整个唐山市就臭气熏天了。人的尸体,再加上畜生的尸体。那些尸体都胀了,都发酵了,肚子也都鼓起来了,开始流汤了。河里流的都是血水。
  那时南边有一个矸石坑,坑特别大,把死人用大塑料袋一装,用大翻斗车往坑里倒。倒一层,铺一层石灰,然后大拖拉机“喀啦喀啦”地压过去。跟着又是一层尸体,一层石灰。很快整个大坑全填平了。
  平房当时能扒的都扒了。平房容易扒,床的位置大家差不多都知道,房顶很薄,和楼不一样。楼是钢筋水泥,你弄不开的。平房里的人还有活的可能,楼房里的人几乎就没有活的了。那时盖楼都用大预制板,不像现在是圈梁、整体框架结构,一晃当就散了。我们到公司扒人扒东西,整个楼房一塌到底,在楼上住的几乎没活的。不过,楼也有个好处,要么全死,要么全活,三楼以上倒了,一二楼没事儿。震后几天,225医院,楼上还挂着人呢!
  路南区是重中之重。以铁路为界,铁路以南为路南区,铁路以北为路北区。好在整个路南区没有什么楼房,一般楼房都在路北区。那时候唐山没什么高楼,路南最高的楼才三层。高一点的都是些有钱的单位,像外贸局什么的,都在路北区,最高也就五六层。
  地震的时候,矿山底下的人却没事儿,都从巷道里爬出来了。有的在地下待了六七天,最长的好像待过168小时。地下比上边好像更安全。

伟大

  当时疏散走的,都是受了重伤的人。缺胳膊少腿的、瘫痪的、骨折的,当地救不过来,必须安排到外地去,因为唐山的医院也平了。根据各地的救治能力,然后就用飞机分批运走了。当时唐山的医生护士也没剩下多少人。
  不久,上海医疗队进来了,我们和上海医疗队感情很深,因为他们的医术特高,什么疑难杂症什么的,都能治。我们单位有一个孕妇,偏巧在那时生了孩子,脐带绕颈啊,要是我们唐山的大夫就恐怕救不了,但人家上海医疗队的能治。
  在这次灾难中,我感到医生、战士和我们百姓之间的感情,那真是挺感人的。那些军人,宁可自己不喝水,也要把水给老百姓喝。他们把饭做出来,自己不吃,先给老百姓吃。
  扒人和埋人的事,全部是部队做的。没有部队可真不行。遇到灾难,那只能靠部队!哪有危险哪就有部队!说实在的,扒死人不是件容易的事,那得拼命!尸体那么臭,好多都流汤了,战士们就用手扒,然后用大塑料袋往里装,最后再装车往外拉。所以后来我们这处理得挺好的。
  我们的部队真是太伟大了。
  那时部队还把守着重要的部位,像银行什么的。我们单位也有部队把守,我们后来主要是协助部队,保证我们仓库里的棉花别出事儿。
  那时候,唐山也有一些人发国难财的。但总体上说,社会秩序还是挺好的。拿块布穿穿,拿个罐头吃,没事;你要是到百货公司抢手表,那就完了。
  去丰南的道上,全是死人,一家子一家子的死人。战士们都戴防毒面具,那刺鼻的臭气,熏得人受不了。要不抓紧处理,唐山那瘟疫起来可了不得!国家确实下大力量了,上面飞机洒药,地下人工打药。那是暑天最热的时候啊!真是奇迹!那么多死人,那么多细菌,居然没有一个得瘟疫的人,而且那时候抗自然灾害的能力比现在差多了。
  那时候属于非常时期,只要看见部队,你就可以进去吃饭。部队都用大锅做饭。刚开始没有什么菜,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从外地运过来一些菜。生个小病什么的,你可以随便去大夫那里看病,大夫就给你药。衣服可以随便找个穿的,那时穿啥的都有。

心态

  大地震发生后,唐山的小震就差不多年年有。开始大家都怕,一说今天晚上有大地震。晚上你一看,屋里都没人了,全在马路上待着。我也跑出过一次,在外边待了一宿,满大街都是人。震后不久,我跟我们保卫科长去保定搞外调,到旅馆登好记,却又不敢在屋里住,就在外边转了一宿。大家都被地震吓怕了。到了80年代初,我们单位分楼房,很多人也不敢住。再后来,我们在那住得久了,这才慢慢习惯。
  事情过去了,也就不那么可怕了。人呀,平常的时候,喜欢对别人评头论足的,其实,到了这样的关键时刻,所有人都感觉像亲人了。我们单位的一个同事死了,他妈成天哭,我安慰她:“婶,你别哭了,我就是你儿子。”
  外边的人一般都会想着,唐山人受到那么大的伤害,心理肯定留下很大的阴影。实际上不是这样。反正我接触的没有这样的。
  我觉得,唐山人还是很想得开,这跟营口人和海城人不太一样,听说他们地震后不吃不喝的,只是嗷嗷地哭。唐山人不这样。震后没多久,大家就在街上,搭个小炉子,开始做饭吃饭。因为地震变疯了的几乎没有。也许每个活下来的人都在想,那么大的天灾,自己能活着算是命大,等于捡了条命,所以得要想开一点,该吃得吃,该喝得喝,很多人都是这种心态!现在还都这样,有病也不怕,我都白捡了二三十年了,我的同事们都死了,我的战友们都死了,我值了。
  人们忙碌着盖简易房,也没有闲工夫去琢磨这些事情。好像没有多少时间,就又回到原来的生活。大家都明白这是天灾,天灾是谁也抗拒不了的。这地震过去了,该怎么生活还得怎么生活,老公没了的重新找老公,媳妇没了的重新找媳妇。唐山重新组建家庭的,实在是太多了。人总得往前过呀。所以后来人们都不爱聊那些地震的往事了。
  那时候,党中央说,“唐山的人民是英雄的人民”。亲人死了就搁那儿摆着,这边该吃吃,该喝喝,没人做工作。家里死了人,有门的就钉个小薄板装上,找个地方埋了。想得开,而且都比我想得开。
  你看,我的命就是捡来的,如果我是按照原计划上12点的班,那我就不可能出来了。你说我这事巧不巧,都上两年班了,从没有换过岗,我妈都以为肯定死了,肯定睡觉了。这不是巧合吗?其实好多都是巧事儿。我们的保卫科长,齐河的,他也是搞“三同”的。那个晚上,单位发了电影票,叫《长空雄鹰》,但他的电影票不知怎的,被别人给拿走了,怎么也找不到,他当时还挺生气的,找不到就走呗,没想到这一走他躲过了一劫。一张电影票捡了条命。他要是在那儿看电影必死无疑。还有,我们经理姓贾,他外调搞棉花,半路车坏了,没办法,他就住在了滦县。如果他回来,就难说了。你说巧不巧?倒是那些外地来唐山的,探亲的、出差的,还有那些等着看电影的学生,本来不该死,但都死了。我老婶她哥的孩子,一家子都在武汉,偏偏这时候来唐山看父母,结果一家子全摆这儿了。
  地震过后,唐山完整的家庭不多,绝户的很多,不完整的就更多了。我以前从来没见过那么多死人。我们宿舍那个死了的老毕,三四十岁,他们全家也都没了,媳妇,还有三四个孩子全都没了。他们一家是住在仓库宿舍的,也是平房。很多的家庭,一家一家的都没了。
  那时我们见了面,一般都问,挨了几个人哪?就是砸死几个人的意思。后来调了新单位,慢慢就平常了,很平常的了,不再当回事儿了。谁还能没完没了老提这事。
  遇到事总得想开一点。现在我知道,顺利也好,不顺利也好,病也好,来了就得接受和面对它,躲是躲不开的。想得开才能放得下。
  国家在唐山建立了很多康复医院、孤儿院。每年我们都带些东西去慰问他们。现在那些孤儿都成家立业了,那些没了父母的孩子当时也就几岁,也没啥记忆。他们就在孤儿院过,有吃有喝,到哪个年龄段,就上哪个学校上学,等上过学之后,国家就给分配工作了。

重建

  唐山大地震后,来了很多援建的外地人,多是医生和技术人员。我妻子他们家就是援建来的,他父亲是大夫。
  实际上,唐山恢复是很慢的。首先清理废墟,就用了好几年。
  震后第二年,家家盖简易房,慢慢恢复用电。简易房就是根据现有的条件,用竹竿或平房的房檩把它扒出来,把房梁当柱子用,搭上竹竿,蒙上油毡,下雨不漏就行了。也有门,用布帘挡着。路北区现在建得不错了,路南恢复得不太好。路南主要是煤矿塌陷区。当时震时,相比各县区,丰南重一点,而丰润那边几乎就没怎么死人,和唐山市是没法比的。那儿楼房少,住得也稀。市里的人口太密了,到处都是。
  有一个博物馆,在抗震纪念碑边上,里面都是一些照片。纪念碑是胡耀邦题的碑匾,上面有一篇祭文,记载着唐山大地震发生在什么时间,死了多少人等。碑旁边有雕塑。
  现在大家一般都能知道亲人埋在哪儿。大概的位置知道,但具体的就不知道了。像我姐现在埋在南湖公园,那儿都平了,一片湖水。当时埋得深,后来想弄出来火化,也没办法做。埋很多人的那个坑,现在已经塌陷了。地震的景象,现在还有没动的,已经变成遗址,专门留着参观。矿院有一个,叫矿院遗址。
  唐山现在建设得挺好,挺漂亮的。特别今年是30周年,栽花的栽花,栽树的栽树,修路的修路,楼房都粉饰了一遍。
  30年啊,没感觉有多快,好像梦一样。

  本文选自2006年第7期《中国作家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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