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记忆的渺远和模糊,我从来没有为自己的外祖父写下只言片语,今天是抗战胜利77年的纪念日,我想,我也该为这位与多数命运多舛的魂灵一样,被我们这个族群遗忘的抗战老兵写点什么了。
380万国军在抗战中殒落了魂灵,存活下来的老兵多数被没命了,其余的便全部像狗一样屈辱地活着,受尽人间凌落。
在那个历史的分界线上,很多士兵们还在大海里漂浮,挣扎着游向那艘后来才知是驶向幸福安全的军舰,但是这边炮火已经射向他们,军舰不得已只好起锚躲避,这些水中的士兵于是尸漂大海。
但当胡适登上那驾专为运载知识分子而停靠的飞机,看到除了他没有几个人坐上来时,他嚎啕大哭。
“一滴水怎么能够知道大海的方向?”只有极少数几个牛人,胡适、汪辜铭,看出来了,连学问大家陈寅恪在被钱穆劝离的时候都说:都是国人,都一样的,懒得跑了。
我的外祖父是国军少校,黄埔八期军校生,他的级别是可以带家属乘飞机离开的,但是当时有几人能够远瞻历史,愿意去国离乡呢?他是北方人,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不便远离,一念之差没有上飞机。
在抗战开始的时候,外祖父并不是热血沸腾的年轻人,他已经有家有口,在天津书局有一份不错的工作,但是为了保家卫国,他依然热血沸腾了,他站了出来,入学黄埔军校,佩戴一把亮锃锃的中正剑,在淞沪战役、南京保卫战、武汉会战中转战沙场。
这段历史,外祖父不忍卒看,更不敢提及,只是有个黄昏,院外的一片悠云让他想起了往昔的倥偬兵马,他只说了一句:淞沪战役太惨烈了,不断地抬下来伤兵亡兵,伤兵过不了多久也都死去了,不断地,不断地。。。。。。他喃喃道,然后便是望向天空,长久地沉默。
其实国力相差悬殊,没有世界战场的支持,没有整个二战的胜利,抗战是很难取胜的,但日本鬼子毕竟被打跑了,我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军队和民众抗击外侵的精神难道不是可歌可泣吗?那麽多为了民族大义献出生命的士兵们难道不是值得敬佩的民族英雄吗?
——不是。历史就是这样吊诡,不仅不是英雄,反而是臭狗屎。
鬼子跑了,内战又开始了,像很多士兵一样,外祖父开始厌战,他退役回家了,幸而如此,才在49年后留下了一条命。命是留下了,自尊、工作、住所、人伦亲情,生而为人的尊严。。。。。。除了剩下多舛难测的命运,什么都没有了。
多年以后,这段历史,连我家的钟点工,一个没读过多少书的农村女子,(不是歧视啊,只是说她读书不多)在闲聊时都跟我说:兄弟相残,没什么值得拿来说的,不光彩。
两个孩子明明成绩优异,就是不给读大学,当年少的舅舅在院子里边哭边问外祖父:你做了什么事啊,为啥害我读不了书呢!外祖父尴尬而痛苦,那时的他,和他一样境遇的他们,内心里是不敢有愤懑的,他抱着哭泣的孩子,目光穿透了天边的云——那里,横亘着一个大大的问号,永恒的世纪诘问。
再后来,成人后的舅舅和母亲都因为外祖父,而命运多舛,其中一人在“艰难探索”年代成为一个囚徒。
外祖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有年清明,梦中的他,慈爱而安宁,他问我:你的妈妈还好吗?她还怨恨我吗?——怎么会!您是华族的英雄,时间一定会为您们正名,我们儿孙感到光荣还来不及呢!我赶忙回答。他微笑了——是的,笑了,在梦里。
四十年过去了。
抗战胜利七十周年的时候,此岸的纪念典礼,当最高领到为一个耄耋老兵戴上勋章的时候,老兵哭了。他等这个正名等了66年。像他这样顽强地活到今天的老兵已经屈指可数了。大多数人根本等不到,时代的一粒灰砸过来,覆盖的是个人的、整整一生。
那一年,我为外祖父申请了对岸的勋章。49之后,没有人敢留着任何个人档案,西安的护城河在水退去之后,裸露出的、被遗弃的中正剑不是一柄两柄,所以我拿不出任何证明材料,连一张军装照都没有,只有凭嘴说。所幸对岸不会白眼儿历史,忠烈祠中查得到所有捐躯魂灵的名字。于是,我收到了被拆开检查后又重新包装的包裹。
我的母亲抚摸着它勋章,老泪纵横。
一个不敢正视历史,涂抹修改的族群,我看不到它的前途在哪里。
写下这些文字,为了对抗遗忘,并在九三这一天,祭奠我的外祖父——一个抗战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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