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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华筠:恩师李少春

我国著名舞蹈表演艺术家资华筠先生

       从1954年起,我一直在中央歌舞团任领舞、独舞演员。由于从小学芭蕾舞起家,从气质到律动难免残留着“洋”味儿。我们那个时期不像现在的某种潮流——以“洋”为时髦。作为中国的民族舞蹈演员,韵味不纯、风格不浓,是致命的弱点。又由于经历单纯,生活体验不足,在台上总感到没有分量,台风不足。我被这些问题困扰着,苦恼着,于是,开始有意识地向传统艺术学习,尤其是经常有计划地观摩京剧,这其中,李少春先生对我的教益最深,影响最大。虽然我从未向他拜过师,更不敢自诩是他的学生,但我却在心中一直把他当作我的恩师。只是现在他已不在人世了,我才第一次公开表达出来……
       第一次和他有较长时间的接触,是我1960年随中国艺术团访问拉丁美洲、加拿大期间。那时他担任艺术指导。在此行七个月中,他不仅对京剧的演出质量抓得很紧,而且对舞蹈节目也很关心,特别是对我们这些青年演员,亲切热情,经常言传身教。大家都尊敬而亲切地称呼他“李先生”。

李少春先生在加拿大与美国交界的尼亚加拉大瀑布

李少春先生在加拿大某电影制片厂拍完《三岔口》后

      李先生那时四十岁左右,对一个京剧表演艺术家来说,可谓金色的成熟期。他那炉火纯青的表演艺术,许多行家早有定评,我班门弄斧、挂一漏万。我只记得那次访问演出期问,我从不漏过一次机会,在侧幕旁观摩他和许多著名京剧演员的演出。尤其是他和袁世海、杜近芳合作演出的《野猪林》,简直使我们看上了瘾!林冲的一段舞剑,没有任何“惊险”动作或是讨好的“技巧”,但是一招一式,神韵兼备,让你觉得这就是林冲在舞剑,而不是任何“剑舞”。我一边观摩, 一边在想:“这样精湛的艺术是怎样锤练出来的啊!”
      在此次访问演出途中,他和我有一次长谈。那是在我向他述说了自己在表演方面的许多苦恼之后,他主动找我谈的。一开始,他就笑着着兑;“你的苦恼真不少,看来你这个演员完了,病人膏盲,不可救药了。”我当时心里一惊!紧接着他又十分亲切地说:“其实这是每个演员都会遇到的问题(有的人自己或许还感觉不到),不要发愁。有‘台风’、‘禁看’和‘演什么都有特色’,不是天生的,要反复琢磨,费大气力,才能得来。说老实话,比起当时一同学戏的人,我是十分笨拙的,直到今天,我也不认为自己已经解决了这些问题。”我说:“唉!只要学会您身上那点‘零头’我也知足了。”他立刻瞪起眼睛十分严肃地说:你可太没出息了,还教你干什么?”这一笑,一瞪眼,使我体会到了前辈艺术家对我们的热切期望,感到周身暖融融的。


京剧《野猪林》

李少春 饰 林  冲   袁世海 饰 鲁智深

        渐渐地,他谈起了自己学艺的经验和体会。从他如何广泛拜师,以至于谈到研究律动,谈到练“站桩”——气功的体会,从黑夜里如何点香头练眼神,谈到如何把握动作的分寸感,做到动中有静,静中有动…...他边说边示范,有时又叫我站起来表演舞蹈,并在一旁指点我的眼神、动作、气口(呼吸)……这次谈话进行了四个多小时,甚至连呷一口茶的间歇都很少。最后他说:“今天我讲的都是表演方法问题,但这并不意味着只追求形式。我们从小学戏,先学外在的方法。如老头儿有老头儿的步法、动作,只要你按这个规格去做,像不像三分样。这些方法是前人经验的积累和结晶,既有生活依据,又艺术化了,该重视它。但掌握了这些方法,并不能保证把戏演好,把人物演活。真正塑造人物,必须研究人物性格,内心感情,把表演手法融会到艺术形象的塑造之中。我过去演戏不懂为人民服务,更没有建立马列主义的世界观,所以对于角色的理解有很大的局限性,表演易流于形式。有时甚至哗众取宠……所以表演艺术绝非单纯技巧问题,而首先涉及一演员的世界观、审美意识、同时表演方法也要根据内容的需要不断地创造和逐渐丰富,一成不变的事物是没有的。”

       二十多年过去了,但一切宛如昨天。这次谈话对于我,有如一个丰富的艺术“储存库”,任何时候都受用不尽。当我在事业上遇到挫折,感到困惑、沮丧,对自己放松要求时,我会忽然想到他的一瞪眼:“那你可太没出息了,我还教你干什么?”夜幕降临,万籁俱寂,我学着他教我的方法练眼神;清晨,迎着朝霞,我用他教我的方法练“站桩”;每当学习民间舞蹈时,我会想到他说过的话:“传统的表演手法往往先学外在的东两,但仅此,并不能把戏演好……”于是我在模仿各个民族舞蹈的外部特征的同时,也尽力钻研揣摩这些特征与这个民族的生活、习俗、审美情趣的关系。

1960年出国前李少春先生在中央歌舞团

      1961年,我排练《面纱舞》的时候,又去向李先生求教。一进门,就听说李先生嗓子坏了,医生要求他禁声。而且他的爱人——侯玉兰同志的身体也欠安。我不便打扰,准备离去。李先生却不让我走,还脱掉了自己脚上的皮鞋,耍我也脱下鞋,带着我蹑手蹑脚地上了楼。进屋,笑上门,他第一句话就问:“又有什么新课题?”我说:“最近排《面纱舞》,我有一段独舞,表现一个维族妇女在封建桎梏下痛苦挣扎。由于脸上蒙上了黑纱,动作又局限在一米见方的高台上,要求形体有强烈的表现力。我想请您帮我处理一下动作的抑扬顿搓、轻重缓急……说着,我跳起了那段舞,他看后说:“不行,没戏”,接着问道,“这个维族妇女多大年纪?什么身世?农村人?城里人?”我没有思想准备,无以对答,不甚理解地反问:“你们也讲角色自传?”他大笑起来:“怎么?我们就不兴学学斯坦尼?”接着他解释说:“这个角色和你跳过的孔雀舞、荷花仙子可不一样,是个现实社会中的妇女,虽是少数民族、却不失其典型意义。你往台上一站,应感到背后有三亿姐妹,心里就会有分量。”又说:“这个人物有反抗精神,但与祝英台跳坟而死不同,与刘胡兰、卓娅等壮烈牺牲也不同。我觉得这个人物是在反抗自己不幸的命运。你的动作太英雄气概了,应加强沉重感,说明她的反抗带有一定时的自发性、盲目性。”他进而开导我说:“你不是很爱写诗吗?我看这段舞的潜台词可以写成一首很好的诗,你下次来,念着你的诗句跳给我看好吗?”

       事后,我确实认真地完成了他留的“作业”——我在笔记本上写了角色潜台词:'我的命运哪!像一支唱不完的悲歌……’李先生逐句逐段地进行评议,肯定了我经过这番努力后表演上的进步。可惜《面纱舞》并未正式演出,但是李先生引导我深入角色的方法却是长久地起作用。

“文革”期间的李少春先生

       十年浩劫,我们都身不由己地被隔绝了音信。1972年我刚从部队农场“解放”回来,忽然听说李先生心肌梗塞,抢救脱险后,正在家中养病。于是再也顾不得禁忌,约了两位好友,辗转找到李先生的“新住所”——一间光线阴暗、堆满杂物、像仓库一样的屋子。进门后,李先生呆呆地望着我们,半晌没说一句话。忽然他对着我们三个人深深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大声地用念戏词那样的腔调呼叫着每个人的名字。侯玉兰同志患类风湿症十分严重,她艰难地移动着双腿,用那变了形的双手,颤抖着为我们沏茶。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失声痛哭起来。

       我何尝不知道心脏病人不能激动,竭力想讲几句开心的话安慰李先生,但是眼泪却不停地流着,喉咙哽塞,说不出一句话。还是李先生再次打破了沉默,他突然利索地抬起了一条腿,挺着胸对我们说:“看!我的功底还在,还能上台吧!”接着眯起眼来一个个地打量着我们,苦笑着说:“不用说,诸位也‘失业’了吧?”他用很小的声音问我们:“这么多人才,不给活儿干!还叫社会主义吗?”忽而又大声宣称:“我是人大代表,等召开人会时,我要上书周总理……”我凝神望着他,眼前这个人使我感到又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他一反过去从容、潇洒的常态,变得那么神经质,熟悉的是即使在他遭受了如此严重的精神创伤后,仍保留着那颗赤诚的心……面对着这样一位卓越的艺术家,眼见他被摧残得这样惨,我原来觉得不堪忍受的那些挨斗、劳动惩罚,实在算不得什么。而且如果能够代先生受罪,我宁愿承受更加严酷的惩处!

晚年的李少春先生

       啊!这次的探访竟成诀别。我至今还记得告别时,他执意送我们到大门口,并向我们每一个人又深深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我甚至连“再见!李先生!”都没能说出来;连忙跑到了大街上。一阵秋风,将树上的残叶吹落下来。我追着那飘零的落叶,漫无目的地奔跑着,泪珠像泉涌似的顺着面颊往下淌,也浸透了片片残叶……

       当朋友们欢欣若狂地迎接文艺春天的来临时,人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李先生,惋惜他的早逝。我更是难以自已地时常怀念着他的不倦的教诲。今天,当众多的报刊、杂志评论我的舞蹈表演风格“凝重、端庄、典雅而富于神韵(当然,这其中不无过奖之处)……”时,我总是想起当初自己向李先生诉苦、求教:“人家说我在台上稳不住神儿,动作没有分量,韵味不足……”我也常常想起李先生留给我的最后印象——苍白、消瘦的面庞,深深塌陷的眼窝以及挂在嘴边的 一丝苦笑……啊!先生的在天有灵应该会听到我的心声:“我要以对艺术的不倦的追求和对人民的无限忠诚来报答您……”

(选自《人世婆娑》,资华筠著,广西民族出版杜,I997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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