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和李世芳
1936年,梅兰芳结束了在北京的行程之后,特意去富连成戏社连看了两场《霸王别姬》与《贵妃醉酒》。
起初,他只是对好友齐如山的信中,那个别号“小梅兰芳”的孩子感到好奇,便去看了看。
没想到,两场戏过后,他大呼过瘾,忙不迭地收了他为自己的门徒。这个孩子便是李世芳。
这一年,李世芳15岁,尚在学艺中。
本来,未出科的弟子择师再拜,是一件不合规矩的事情,但是梅兰芳收下李世芳一事却被传为佳话。
拜师仪式在北京的“国剧协会”举行,消息一经传出,各地梨园名宿纷纷到场,前来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幕。
此后,李世芳便名声大噪,一度被评为“四小名旦”之首。
虽然天资卓越,但是在戏子如云的年代,李世芳能够快速地达到如此成就,还是离不开梅兰芳大师的提携。
而身居上海的梅兰芳能够注意到远在北京的李世芳,不得不说,齐如山的作用很大。
甚至可以说,在李世芳没有遇见梅兰芳的岁月里,齐如山,这位人称“齐二爷”的人,便是李世芳的贵人。
齐如山与李世芳的相遇,源于京城许久没唱过的一曲《霸王别姬》。
让13岁的李世芳登台出演营业压轴戏《霸王别姬》,实是富连成戏社的无奈之举。
原本的大梁“盛”字科相继结业离开,时任社长的叶龙章为了上座率,马不停蹄地请来张彩林为“世”字科的一众学生排戏。
在臻选曲目的过程中,张彩林发现李世芳无论在相貌、身形还是气质,方方面面都神似梅兰芳年轻的时候,于是便按照“梅戏”的经典曲目编排。
果不其然,《霸王别姬》在富社的首演震惊了北京戏曲界,也让闻风而来的齐二爷,关注到了那个同梅兰芳一样饰演虞姬的孩子。
他当即在给梅兰芳的信中提到了这件事,并且感叹“世间之上竟有气质如此相像之二人”。
李世芳(左)和毛世来
此后,齐如山便不断拜访李世芳,为他讲述京剧的发展历程。
如此系统的理论化讲解是多数伶人从不曾接触到的,这给李世芳后来的京剧成就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齐如山不仅在知识体系上给李世芳开了一扇窗,而且带来了一位名师,让他在唱念做打等戏曲技巧上也得到了攀升。
一次,齐如山请尚小云来观看李世芳的演出,戏罢,爱才的尚小云主动提出来富社教李世芳戏曲。
与之前张彩林的排戏不同,尚小云是尽心尽力地教戏。
尚小云和李世芳
不仅将“尚派”独有的《红绡》、《娟娟》、《金瓶女》传授给李世芳,就连毫无技巧可言的应节戏《天河配》这种剧目,尚小云都尽心尽力地为其设计每一处细节。
如此一来,李世芳在北京更是名气大盛。
可以说,以上种种的积累,都为后来梅兰芳的收徒铺了路。
李世芳之前,富连成戏社并不擅长与青衣的唱法,若仅仅是单纯的神似,以梅兰芳大师的见多识广,恐怕很难入得了他的眼。
齐如山为他讲解梅派的艺术性,尚小云精心为他设计步法,这些无一不让李世芳变得出类拔萃。
然而,尽管拜了梅兰芳为师,梅兰芳对李世芳的指点也不过其在北京的短暂月余。
梅兰芳离京后,将李世芳托付给自己的大弟子魏莲芳代教。
魏莲芳虽为梅兰芳的弟子,但是有时唱腔和身段却和梅兰芳有出入,出身斌庆社的他十分重视艺术规律的传授。
正是接触到这种“规律性”的学习,李世芳才得以集大家之所长,从一出出剧目中找出共性来,根据自己的舞台经验,从中剥离出适合自己的一套模式。
这段时期也是他的巅峰时期,在拜师梅兰芳的那年冬天,李世芳以超出第2名5千多票的压倒性优势,被评选成为了“童伶主席”。
李世芳18岁前后,北京《立言报》组织了一场“四小名旦”的评选活动。
尽管此时,正值“倒仓”期的李世芳早已闭门在家养嗓,且退出富连成不再出席任何营业戏的公开演出,但是人们还是推举他为四小名旦,并且位居榜首。
这也说明了李世芳在观众心中的地位。
在观众们等待李世芳复出的日子里,那个善于思考的青年也并未懈怠,而是趁着这段清闲的时间精进自己的技艺。
他向师父的琴师王少卿请教唱腔,通过思考吐字的忌宜和音韵的规律,使自己的嗓音不断贴向梅兰芳。
而王少卿正是京剧老生王凤卿之子,李世芳不时地也会去拜访,聆听前辈的教诲。
虽然行当不同,但是善于博采众长的李世芳,还是在王凤卿身上学习到了很多东西,比如对戏剧合理性的演绎。
以《刺虎》为例,《刺虎》原是讲述明宫女费贞娥入宫欲行刺李自成,却不想李自成将其赐予虎将李固为妻,新婚之夜,费贞娥杀死李固然后自杀的故事。
在原来的传统昆曲里,为了体现费贞娥的英勇,这段戏中多次出现扑、跌、翻滚等动作,但是王凤卿却从剧情的合理性角度给出了不一样的解释。
李固固然醉酒,但身为将军的他也自然比费贞娥强悍,费贞娥与其争夺匕首然后反杀的剧情并不合理。
梅派中,这段戏改成费贞娥趁其不备,将匕首“挤”进李固的咽喉。这种改进不仅使得剧情更加贴合现实,而且强化了旦角的女性化特征。
李世芳在如此鞭辟入里的分析中,逐渐形成了对曲目进行情理性分析的习惯。
他懂得了传承与创新之间的奥义:一个优秀的伶人,不仅仅是将传统剧目唱得好听,而是要通过思考,对其进行不断地改良,使得那一出出经典更加符合逻辑,而后演绎者才能和剧目一样经久不衰。
有了这样的认知,“倒仓”结束后的李世芳听取梅兰芳的意见,挑梁组班“承芳社”,与当初富连成的一众师兄弟一起排演。
有了“小梅兰芳”、“四小名旦之首”这些头衔的加持,“承芳社”一经成立便不负众望地门庭若市。
后来王少卿等人的加入更是锦上添花,李世芳由此开始了他的“创业”人生。
好事似乎总是接踵而至,1943年,在王少卿的介绍下,李世芳认识了同样出身于戏曲家庭的姚宝琏,并与之结为夫妻。
姚宝琏自小喜欢文学,婚后更是为李世芳请来教员专门学习与研读名著。
随着李世芳文学素养的不断攀升,他在新戏《天国女儿》中也加入许多西方元素。
经过反复推敲和打磨的结果便是新戏的口碑爆棚,由此,李世芳更加专注于舞台细节化的展现,开始了他第二部戏的创作。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自10岁开始接触曲艺便常遇贵人一帆风顺的李世芳突然遭到了封杀。
在排演《明末三奇女》的过程中,梨园工会音乐科突然禁止了承芳社的演出,戏曲没有了曲,自然无法演绎。
成立了近6年的承芳社由此解散,李世芳落寞地离开北京,只好转去上海投靠恩师梅兰芳。
然而李世芳不知道的是,他的厄运才刚刚开始。
梅兰芳不忍昔日最疼惜的弟子如此失意,便着力介绍李世芳给各大平台。
在梅兰芳的大力举荐下,上海影片公司董事长吴性栽签下了李世芳,并为其定制了一场盛大的“十大头牌”戏曲演出。
“小梅兰芳”在沪压轴出演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出数日,戏票一售而空。
而此时的李世芳因多年苦心经营的戏社惨遭封杀而伤神,心中苦闷尚未排解,所以嗓子与身体都没有调整到最佳状态,演出效果自是不理想。
观众们听后,觉得京城名流李世芳也不过如此,更有甚者登报发文嘲讽“小梅兰芳”这个称号名不副实。
李世芳因此也拒绝了吴性栽为他安排的后续演出。
后来,李世芳对中华音乐剧团宣传的“新型戏剧艺术”产生了兴趣,便加入其中,想要研究中西方戏剧艺术的差异与共性。
谁知等排演的时候才知道,所谓“新”,不过是借用少量京剧的形体元素,配上西洋乐团的音乐哑剧。
当李世芳想要退出的时候,才知道导演已经打着他的旗号大肆宣传了起来。
这种炫玉贾石的做法一向令曲艺界所不齿,一众梨园子弟对李世芳把“梅派”也拉进这趟浑水中感到不满,便纷纷攻击他玷污门楣。
年少便名气大盛的李世芳从未如此接连遭遇困境,此时正值岁末,李世芳想着先回京过年,过后再做打算。
梅兰芳见爱徒落寞如斯,便出面邀请李世芳加入他的演出。
对于梅兰芳的邀请,李世芳自然却之不恭。
于是,1946年12月15日、16日的上海,观众们得以看到两代梅兰芳同台演出的盛况。
除了大轴合作的《金山寺》,梅兰芳还将两场个人戏份全都交给了李世芳。
演罢,梅兰芳慈爱地叮嘱李世芳尽早回家过年。
殊不知,那场戏是李世芳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印象。
1947年1月5日,李世芳返京时乘坐的那班飞机失事坠毁,无人生还。
令人唏嘘的是,唱了一辈子旦角的他,因为坠机,尸体焦烂模糊难以辨认。
李世芳自小成名,却在最落寞的阶段匆忙地结束了自己的人生。
或许临终那两场戏是这一年以来李世芳最恣意的时间了吧?穿上戏服,他便不再是一个处处碰壁,失意落魄的人,也能够找到少年时,他在舞台中央惊艳四座的骄傲与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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