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18年的事情了。
春日明朗，良辰吉日。
一顶气派的大红花轿，伴随喜庆的锣鼓队浩浩荡荡地走过北京城；
在围观人群的见证中，披着红盖头，身着盛装的新娘，在婆子的搀扶下跨过火盆，正式嫁入张灯结彩的荀家。
此时大耳胡同处，已是喜宴全开。
如杨小楼、王瑶卿、梅兰芳、尚小云等名流，也纷纷在这场婚礼中亮相，只为见证京剧名旦荀慧生的喜结连理。
宾客如云，好不热闹；如此盛大的婚礼，也引得围观群众们的好奇心纷涌：
究竟是怎样的俊俏女子，能够拥有如此显赫的婚礼。
群众的好奇心，亦是新郎荀慧生的万般期待：
在这个喜结良缘的日子里，他竟有些恍惚：怕这一切如梦缥缈。
担心之余，他也止不住地猜想：与他情投意合的那个女子，今日将是怎样的明媚盛妆，又是怎样的楚楚动人…
待到宾客全部散去，荀慧生才有机会来到洞房。
只见他小心翼翼拿起喜秤，而后慢慢挑开新娘的盖头。
可当新娘羞涩的笑容出现在眼前，身为新郎官的荀慧生，却仿佛从噩梦中惊醒：
只见他的笑容顿时僵住，而后手中的喜秤倏然落地；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连忙揉了揉眼，再瞧过去，心中却涌现万念俱灰的荒谬感：
坐在床头的新娘，根本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妻子吴小霞，而是她的姑姑吴春生……
至此，一场新娘调包的诡计，也逐渐浮现水面。
荀慧生与吴小霞的相恋，似乎本就是命运的弄巧成拙。
那年热闹的梨园，一副美娇娘打扮的荀慧生，引得台下看客纷纷叫好。
偌大戏楼中，只见一个学生模样的少女，安静坐在看台一隅，痴痴望着戏中人的绝代风华。
清澈的眼眸中，许是写满了神往，目光所及之处，如潺潺溪水，唤得枯木逢春。
这样的女孩子，在戏楼中是极为突出的。
伴随着古老京腔的婉转起落，一身旦角打扮的荀慧生，也注意到了角落的这个少女。
直至戏曲落幕，荀慧生退至后台卸妆，恰逢恩人杨小楼前来探望。
此时的他才发现：那个明目皓齿的少女，正站在杨小楼身后。
许是注意到了荀慧生的惊讶，杨小楼笑道：这是我师弟吴彩霞的女儿，吴小霞。
那年的荀慧生虽是惊艳四座的名角，年岁却不过二十。
年龄相仿的少男少女，仅是目光相对，便有了一见倾心的好感。
察觉到两人的微妙变化，素来开明的杨小楼便有了成人之美的想法。
他借口有事，将吴小霞托付给荀慧生照顾。
这场短暂的相处中，两人虽是无比拘谨，却因为相仿的年龄和爱好，在心中悄然埋下爱情的种子；纵然世事风雨琳琅，它们却盎然生长，直至枝叶茂盛，藤蔓绕心。
美好的相遇，让吴小霞不舍释然。
回到家后，她无比激动地向父亲描述当日的所见所闻：
有各大名角的同台献唱，有隐于戏楼的种种趣事，更有一个叫做荀慧生的俊朗男子，唱腔和身段堪比真女子。
许是不够过瘾，她又对父亲强调：
那个叫做荀慧生的人，竟然就是这几日崭露头角的白牡丹。
激动之余，吴小霞唱起了对方的几句戏词：想必那些词也早已入了她的心扉，不然怎会学得有模有样。
谁承想父亲却万分鄙视：唱梆子戏的，难登大雅之堂。
就是这句话，为荀慧生与吴小霞的爱情埋下了悲剧的引线。
梨园世家出生的吴彩霞，自然是瞧不上荀慧生的。
选择唱戏，从来不是荀慧生的梦想，而是他唯一的活路。
出生于1900年的他，一直是穷人家的孩子；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是他童年时期最深刻的经历。
7岁那年，由于家庭条件实在困难，父亲把他和哥哥荀慧荣卖给一个剧团学习河北梆子。
进剧团没几日，吃不了苦的荀慧荣就偷跑了出去，而懂事的荀慧生为了能让父母过上好日子，硬是坚持了下来。
漫长10年的磨练和探索，让荀慧生有了活路，也因再遇恩师得以学习京剧，拥有了婉转动人的唱腔；17岁的他，凭借永不服输的精神，在圈内已经小有名气；这样的勤奋和吃苦，也获得名家杨小楼的赞许和提携。
但即便年少有为，荀慧生却依旧入不得吴彩霞的眼。
父亲的坚决，倒没有打退吴小霞的痴情。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遇到荀慧生，是她的命，也是她的劫。
她欣赏荀慧生的才气，也心疼他在梨园的苦苦打拼，索性便想尽办法去帮他。
有次，荀慧生正在为《玉堂春》的唱词发愁，她便连夜抄好了给他送来，看着心上人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荀慧生感动不已。
只是荀慧生自小贫苦，没有读过书；这样的差距，让他不免心生自卑。
好在吴小霞并不嫌弃，她一字一句地教他，一字一句地纠正，直到他烂熟于心。
频繁的接触，也让两个本就互相情愫的年轻人，真正走到了一起。
为了证明自己的真心，荀慧生将自己最心爱的箫，送给吴小霞做定情信物。
初次上门提亲，荀慧生一腔真诚，却被吴彩霞贬得一文不值。
再加上当时思想尚未开化，婚姻大事仍旧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对于吴彩霞来说，荀慧生与女儿的自由恋爱是败坏名声的，这也加剧了他对荀慧生的厌恶。
有情人即将被拆散，素来敢爱敢恨的吴小霞再也坐不住，只能瞒着父亲去求助师叔杨小楼。
素来欣赏荀慧生的杨小楼，也认定对方是个可托付终身的男子；所以便亲自拜访了吴彩霞，再度提起这门亲事。
出于对杨小楼地位的忌惮，吴彩霞不敢拒绝；只见他犹豫半天，才松口：吴家同意嫁女。
当这句话传到荀慧生耳中时，他仿佛感觉到自己在做梦，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但这番突如其来的喜悦，也让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吴彩霞会忽然答应嫁女儿呢？
就是这番被忽略的疑问，造就了吴彩霞的棒打鸳鸯，也造就了新娘调包的闹剧。
吴彩霞出生梨园世家，但更是一个精于谋划的商人。
在他看来：出身卑微的荀慧生，根本无法匹配自己聪慧可爱的女儿。
同样爱女心切的他，也绝对不同意把女儿嫁给一个饱受争议的戏子。
因杨小楼的提议备感为难时，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偷梁换柱的妙计：自己可以把妹妹嫁给荀慧生。
他的妹妹吴春生，在家中排行老六，只比女儿大了两岁；由于性情沉默，思想保守，早已过了适婚年纪的她，至今没有遇到如意郎君；妹妹的终身大事，也成为吴彩霞的心病。
吴彩霞觉得：以荀慧生的才貌人品，是绝对不会委屈自己妹妹的。
隔天他便特意订了戏院的包厢，带着女儿和六妹来看荀慧生的演出；并骗妹妹说：荀慧生年少有为，却一直没有意中人，若是你愿意，我可以为你两人做媒。
不仅如此，回到家后的吴彩霞，更是当着女儿和妹妹的面，对荀慧生大加赞赏。
吴小霞听得喜形于色，认定父亲接纳了荀慧生；六妹吴春生亦是满心欢喜，任凭兄长对自己未来的夫婿连连称赞。
吴家的两个姑娘，为了同一个男人，各怀心思，本就是一幕荒唐戏。
但吴彩霞对此却毫不在意，任由这段阴差阳错的婚姻，在他的暗度陈仓中酿成。
这桩婚事得到六妹的点头后，吴彩霞就假意安排女儿去苏州接外婆，想把女儿吴小霞支开。
自幼被外婆带大的吴小霞无比开心，她觉得父亲是想接外婆来参加婚礼，便高兴前往苏州。
此时的她哪能想到：自从离家而去的那刻起，她与荀慧生的今世情缘，早已被父亲以最残酷无情的方式斩断。
对于这段即将开始的荒唐闹剧，作为准新郎的荀慧生，更是被瞒在鼓里。
受旧传统的约束，新人成婚前无法相见；所以他只能日日夜夜数着婚期，等待明媒正娶的那天。
可张灯结彩、喜结连理的日子真正到来时，却给了荀慧生堪比致命的打击。
当晚，送走宾客的他，紧张地打开房门。
按照最传统的规矩，他先是把两杯交杯酒倒满，才拿起了喜秤掀开盖头。
也是这时，他才绝望发现：新娘根本就不是吴小霞。
在荀慧生的绝望和愕然中，吴春生才明白了真相：
原来这一直都是哥哥的阴谋，是她告诉自己梨园弟子娶妻有规定：新娘子若是开口说话，会为丈夫前途带来霉运。
可她没有想到，这样的说辞，竟是为了断送侄女吴小霞的爱情。
作为被欺骗者以及受害者，她亦是感到无比难过。
只是，亲已结，礼已成，众人皆知，即便两人想悔，也是悔不掉的。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身为新郎的荀慧生早已夺门而出，连连大喊：这不可能，这一定是噩梦…
那一夜，他彻夜未归，如行尸走肉般摇晃在街巷。
明明是人生中最为幸福的日子，他的天地却彻底颠倒，似乎无尽的黑暗，也为他的人生覆盖上浓厚的绝望。
而身为新娘的吴春生，更是一夜未眠，她的痛苦并不比新郎少。
在那个夫为妻纲的年代，身为女子的她，根本就没有选择。
一场荒唐的闹剧，蹉跎了两人本该拥有的欢喜；这样的婚姻又该如何收尾呢？
除此之外，吴彩霞的精心策划也彻底伤透了女儿吴小霞的心。
得知心上人娶了姑姑后，她留下诀别书信一封，连带着荀慧生送她的那只箫，一并被送至了荀慧生的手上，从此远走他乡。
那封信，成为荀慧生的唯一念想，他始终记得她与他的约定：
今生无缘，来世再结同心；
你一定要冲破阻力，成为一代京剧大家，我永远是你最忠实的观众和支持者。
后来的许多年里，这封信成为荀慧生的救命稻草。
婚后的他像是换了一个人，拼命地排戏唱戏；仿佛衣袂飘飘地婉转唱词里，才可以遗忘命运的这番捉弄。
他敬爱这个贤惠温和的妻子，可这份敬爱终究不是爱情。
似乎随着吴小霞的离开，他的世界也荒芜了。
又过了几年，上海天蟾舞台请杨小楼赴沪演出，梨园中人纷纷向杨小楼推荐角色人选，谁知杨小楼早已选定了“三小一白”的阵容——杨小楼、谭小培、尚小云、白牡丹。
当得知“白牡丹”荀慧生，要跟随杨小楼前往上海演出时，所有人都在反对，如同当年吴彩霞的反对理由般，众人都觉得：唱梆子腔出身的荀慧生，根本不够资格代表京派京剧。
可杨小楼坚定不移，他说，“荀慧生是人才，我杨小楼视艺术高于一切”。
杨小楼的成全，给予了荀慧生更好的舞台天地；但同时，同行们的嫉妒和怨怼，也随之而来。
演出《铁弓缘》时，台下起哄的人突然抄起茶壶向台上的荀慧生砸去。
危险时刻，多亏妻子吴春生手疾眼快，奋不顾身地护住丈夫，才使得荀慧生全身而退，而吴春生全身有多处被砸伤。
也是这场意外，让荀慧生再次打开心扉，真正看到了吴春生对自己的感情；此时的他才意识到，当年的那场婚变闹剧中，他们都是婚姻的受害者。
已经负了一个女子的情，他不能再伤另一个女子的心了…
经过这次风波，两人才真正成为夫妻。
后来的年月，荀慧生的名字响彻十里洋场的上海滩。
若是他登台亮相，台下掌声必然此起彼伏。
又是一日戏台演出，荀慧生如往常般扮作俊俏女子，衣袂飘飘间，清歌婉转。
再回首，只见戏院门口，似乎有个熟悉的身影，像极了当年的那个少女。
对方背光而立，盈盈笑道：
“恭喜你成为了一代京剧大家，我依旧是你最忠实的观众和支持者。”
他欲伸手向前，却徒然惊醒。
“又是一个惆怅绮丽的梦”，他喃喃道。
是啊，这人生有太多的求而不得，只有在梦中方得圆满。
也唯有在梦里，她与他的故事，才能永远如春天般盎然。
情深缘浅，造化弄人，他与她再也回不去了。
但多少也庆幸：回望人生种种，他从未辜负过她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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