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上花列传》里，客人们也并不全都去光顾、去捧高高在上的长三，处于中层性价比高的幺二，像张小村这样初入上海滩没什么钱的淘金者，喜欢经济实惠、直奔主题的野鸡。
而打野鸡也并不是没钱人的专利，其实，《海上花列传》中还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人物也喜欢打野鸡。他就是人称四老爷的李实夫，虽然腰缠万贯，但在嫖妓上却抠抠搜搜舍不得花钱。他是跟侄子李鹤汀一起来上海的，李鹤汀是个赌鬼，有钱但缺心眼，被相好杨媛媛伙同张小村吴松桥等人诈赌但浑然不觉，而他的四叔李实夫，则是一个嫖娼捡漏，没赚到便宜却染上梅毒的蠢人。
二月十八 第一三 回 挨城门陆秀宝开宝 抬轿子周少和碰和
这边谈谈讲讲，等到掌灯以后，先有李鹤汀的管家匡二来说：“大少爷跟四老爷在吃大菜，说，可有什么人先替打一会。”吴松桥问赵朴斋：“你可会打牌？”朴斋说：“不会。”周少和道：“就等他一会也没什么。”金姐问道：“先吃晚饭可好？”张小村道：“他在吃大菜嚜，我们也好吃晚饭了。”吴松桥乃令开饭。
天黑掌灯时分，李鹤汀的管家匡二来说，李鹤汀和他的叔叔李实夫在吃西餐，想请人代打，原来吴松桥、张小村、周少和、李鹤汀四个人约在孙素兰家是要打牌（赌博）。见李鹤汀一时半会儿还来不了，吴松桥就说先吃饭。
后面李鹤汀来了，他们打牌等情节我们就不详述了。
二月二十 第一四回 单拆单单嫖明受侮 合上合合赌暗通谋
杨媛媛道：“你倒会输哒。我没听见你赢过嚜。”吴松桥道：“打牌就输得再厉害也不要紧，只要牌九庄上四五条统吃下来，好了嚜。”周少和道：“吃花酒没什么意思，倒不如尤如意那儿去翻翻本看。”李鹤汀微笑道：“尤如意那儿，明天去好了。”张小村问道：“谁请你吃酒？”李鹤汀道：“就是黎篆鸿，不然谁高兴去吃花酒。他也不请什么人，就光是我跟四家叔两个人。要是不捧他的场，那是跳得三丈高，有得看了！”
李鹤汀有钱，这几天每次输个100多块不算事儿，根本也不会去想这牌局是不是又猫腻。（他不知道这只是个开胃小凉菜，后面的满汉全席等着他呢）。周少和说碰和输赢有限，撺掇他去尤如意那里翻本。我估计尤如意那玩得很大。李鹤汀说明晚去，今晚要吃酒去不了。张小村问起谁请李鹤汀吃酒，李鹤汀回说是黎篆鸿。
黎篆鸿是书里的一个传奇人物，这已经是第五次提到他了。据说他的原型就是一代巨富、妻妾成群的胡雪岩。
鹤汀和媛媛同桌吃毕，恰值管家匡二从客栈里来见鹤汀，禀说：“四老爷吃酒去了，教大少爷也早点去。”……李鹤汀乃叫匡二跟着，从杨媛媛家出门赴席。
李鹤汀在杨媛媛家睡了一觉，直到上灯时分，管家匡二来催李鹤汀吃酒去，说四老爷已经去了，李鹤汀于是出门赴宴去。
第一五回 屠明珠出局公和里 李实夫开灯花雨楼
……李鹤汀先已知道，带着匡二径往东公和里来。匡二抢上前去通报。大姐阿虎接着，打起帘子请进房里。李鹤汀看时，只有四老爷和一个帮闲门客——姓于，号老德的——在座。四老爷乃是李鹤汀的嫡堂叔父，名叫李实夫。三人厮见，独有主人黎篆鸿未到。李鹤汀正要动问，于老德先诉说道：“篆鸿在总办公馆里应酬。月琴也叫了去了。他说教我们三个人先吃起来。”
黎篆鸿请李实夫、李鹤汀叔侄在蒋月琴家吃酒，在座的还有朱霭人和黎篆鸿的门客于老德。这时阿虎还是蒋月琴家的大姐，可能是一个年龄偏大的老大姐了吧，后来结婚了，入股到赵二宝家做娘姨了。
当下叫阿虎喊下去，摆台面，起手巾。适值蒋月琴出局回来，手中拿着四张局票，说道：“黎大人马上来了，教你们多叫两个局，他四个局嚜也替他去叫。”于老德乃去开局票；知道黎篆鸿高兴，竟自首倡，也叫了四个局。李鹤汀只得也叫四个。李实夫不肯助兴，只叫两个。发下局票，然后入席。
蒋月琴回来，拿着黎篆鸿叫局的四张局票，估计她就是从黎篆鸿在总办公馆（某机构头头家）的席面回来的。第二回罗子富叫了两个局，我们都觉得挺奢侈，这个黎篆鸿钱是太多太多了，他自己叫四个局，还规定其他人也必须多叫几个。
黎篆鸿发话了，于老德和李鹤汀都捧场叫了四个局，李实夫却只叫了两个。
不多时，黎篆鸿到了，又拉了朱蔼人同来，相让就坐。黎篆鸿叫取局票来，请朱蔼人叫局。朱蔼人叫了林素芬林翠芬姊妹两个。黎篆鸿说太少，定要叫足四个方罢；又问于老德：“你们三个人叫了多少局啊？”于老德从实说了。
过会儿，黎篆鸿拉着朱蔼人一起来了，估计朱蔼人家在上海是相当有根基的。朱蔼人只叫了相好林素芬和她的妹妹林翠芬两个局，黎篆鸿说不行，必须叫足四个。
黎篆鸿向李实夫一看道：“你怎么也叫两个局哒？难为你了 ！要六块洋钱的！荒荒唐唐！”李实夫不好意思，也讪讪的笑道：“我没处去叫了嚜。”黎篆鸿道：“你也算是老玩家嚜，这时候叫个局就没有了。说出话来可不没志气！”李实夫道：“从前相好，年纪太大了，叫了来做什么？”黎篆鸿道：“你可晓得？不会玩嚜玩小的，会玩倒要玩老的；越是老，越是有玩头。”李鹤汀听说，即道：“我倒想着一个在这儿了！”
黎篆鸿看李实夫只叫了两个，就奚落他，这次可出大血了。估计李实夫在圈子里是一贯的抠门。李实夫不好意思说舍不得花钱，就说没处叫了。黎篆鸿说，你也是烟花场里的老玩家了，四个局都叫不齐？李实夫说，从前的相好年纪大了，叫过来不合适。黎篆鸿说不会玩玩小的，会玩倒要玩老的。这话说得很下流是不是，但是他们喝酒叫局也不过是聊天代酒，可能黎篆鸿只是觉得老倌人跟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客人更有共同语言吧。
黎篆鸿遂叫送过笔砚去请李鹤汀替李实夫写局票。李实夫留心去看，见李鹤汀写的是屠明珠，踌躇道：“她大概不见得出局了。”李鹤汀道：“我们去叫，她可好意思不来！”黎篆鸿拿局票来看，见李实夫仍只叫得三个局，乃皱眉道：“我看你要多少洋钱来放在箱子里做什么！是不是在我面上来做人家了？”又怂恿李鹤汀道：“你再叫一个，也坍坍他台，看他还有脸！”李实夫只是讪讪的笑。李鹤汀道：“叫什么人？”想了一想，勉强添上个孙素兰。黎篆鸿自己复想起两个局来，也叫于老德添上，一并发下。
李鹤汀受到启发，想起屠明珠来，于是替李实夫添上，黎篆鸿见李实夫实在是铁公鸡，就让李鹤汀再叫一个，羞辱他叔叔一番。于是李鹤汀又叫了孙素兰，二月十八那天李鹤汀等人在孙素兰那里打过牌，孙素兰全程出局回避，是不是有什么猫腻我们往后看。黎篆鸿又想起两个局来，也添上了。
这一席原是双台，把两只方桌拼着摆的。宾主只有五位，席间宽绰得很；因此黎篆鸿叫倌人都靠台面与客人并坐。及至后来坐不下了，方排列在背后。总共廿二个倌人，连廿二个娘姨大姐，密密层层，挤了一屋子，于老德挨次数去，惟屠明珠未到。蒋月琴问：“可要去催？”李实夫忙说：“不要催；她就不来也没什么。”
这样一来，一个只有五个人的席面，叫局就二十二个，再加上出局会带的娘姨大姐，就算每个妓女只带一个，那也是二十二个，咱就是说这屋子不挤得慌吗？黎篆鸿让一些妓女跟客人并排坐，坐不下的在身后坐，只有屠明珠没到，李实夫也不叫催，可能在想不来正好省下三块洋钱。
黎篆鸿自己叫的局倒不理会，却看看这个，说说那个。及至屠明珠姗姗而来，黎篆鸿是认得的，又搭讪着问长问短，一时和屠明珠说起前十年长篇大套的老话来。李实夫凑趣说道：“让她转局过来好不好？”黎篆鸿道：“转什么局？你叫来的嚜一样好说说话的 。”李实夫道：“那么坐这儿来说说话，也近便点。”黎篆鸿再要拦阻，屠明珠早立起来，挪过坐位，紧紧靠在黎篆鸿肩下坐了。
屠明珠姗姗来迟，黎篆鸿跟她十几年前就认识的，于是聊个没完。李实夫提出让屠明珠转局到黎篆鸿那里，可能想着我叫的局，便宜了你黎篆鸿。看到这儿真是把人整笑了，李实夫为了省钱，真是锱铢必较。黎篆鸿说，转什么局，你叫的局一样可以陪我聊。李实夫索性叫屠明珠挨着黎篆鸿坐了。
屠明珠的娘姨鲍二姐见机，随给黎篆鸿装水烟。黎篆鸿吸过一口，倒觉得不好意思的，便故意道：“你不要来瞎巴结装水烟，等会四老太爷生了气，吃起醋来，我这老头子打不过他嚜！”屠明珠格的一声笑道：“黎大人放心，四老太爷要打你嚜，我来帮你好了。”黎篆鸿也笑道：“你倒看中了我三块洋钱了，是不是？”屠明珠道：“是不是你舍不得三块洋钱，连水烟都不要吃了？——鲍二姐，拿来，不要给他吃！不要难为了他三块洋钱，害他一夜睡不着。”
屠明珠的娘姨鲍二姐见屠明珠坐到了黎篆鸿身边，就给黎篆鸿吸水烟，黎篆鸿还要打趣李实夫，就说你别来巴结我了，看四老太爷生气吃醋我可打不过他。屠明珠非常乖觉，说四老太爷打你我帮你，黎篆鸿就说屠明珠想赚他三块洋钱的出局钱，屠明珠说，黎篆鸿不让她巴结装水烟，是舍不得三块洋钱，怕是多花了三块钱，一晚上都睡不着。
他们开玩笑，其实还是在嘲笑李实夫舍不得叫局的钱。
后面蒋月琴抽空去跟朱霭人聊天，说起罗子富开销局账不来了的事情，具体的我们不再细述。
朱蔼人划过之后，屠明珠的通关已毕。当下会划拳的倌人争先出手，请教划拳，这里也要划，那里也要划；一时袖舞钏鸣，灯摇花颤，听不清是“五魁”“八马”，看不出是“对手”“平拳”。闹得黎篆鸿烦躁起来，因叫干稀饭：“我们要吃饭了。”倌人听说吃饭，方才罢休，渐渐各散，惟屠明珠迥不犹人，直等到吃过饭始去。
席上又叫划拳，屠明珠打完了通关，别的妓女也纷纷出手划拳，人太多太闹腾，黎篆鸿十分烦躁，就叫吃饭。酒局到了吃饭的环节，出局的任务就完成了，就都散了，只有屠明珠还陪着黎篆鸿吃完饭才走。可见屠明珠是下了功夫巴结黎篆鸿。
李鹤汀要早些睡，一至席终，和李实夫告辞先走，匡二跟了，径回石路长安客栈。到了房里，李实夫自向床上点灯吸烟。李鹤汀令匡二铺床。实夫诧异问道：“杨媛媛那儿怎么不去啦？”鹤汀说：“不去了。”实夫道：“你不要为了我在这儿，倒玩得不舒服；你去好了嚜。”鹤汀道：“我昨天一夜没睡，今天要早点睡了。”实夫嘿然半晌，慢慢说道：“租界上赌是赌不得的。你要赌嚜，回去到乡下去赌。”鹤汀道：“赌是也没赌过，就在堂子里打了几场牌。”实夫道：“打牌是不好算赌；只要不赌，不要去闯出什么穷祸来。”鹤汀不便接说下去，径自宽衣安睡。
李实夫叔侄回到客栈，李鹤汀前几日不分昼夜在堂子里打牌，这天要早睡，李实夫是个鸦片烟鬼，叫管家匡二给他烧烟。李实夫劝李鹤汀不要在租借赌钱，别闯出什么穷货来。李鹤汀说他只是在堂子里打打牌。其实李鹤汀这时已经打定主意要去大赌翻本了，后来果然外国巡捕抓赌把他给抓了。
实夫叫匡二把烟斗里烟灰出了。匡二一面低头挖灰，一面笑问：“四老爷叫来的个老倌人，名字叫什么？”实夫说：“叫屠明珠。你看好不好？”匡二笑而不言。实夫道：“怎么不作声哪？不好嚜，也说好了嚜。”匡二道：“我看没什么好。就不过黎大人嚜，倒抚牢了当她宝贝。四老爷，这下回不要去叫她了。落得让给黎大人了罢。”
实夫听说，不禁一笑。匡二也笑道：“四老爷，你看她可好哇？前头一路头发都掉光了，嘴里牙齿也剩不多几个，连面孔都咽进去了。她跟黎大人在说话，笑起来多难看！一只嘴张开了，面孔上皮都牵在一起，好像镶了一道荷叶边。我倒替她有点难为情。也亏她做得出多少神头鬼脸的！拿只镜子来教她自己去照照看，可像啊？”
匡二一边收拾烟灰一边跟李实夫闲聊，说起屠明珠。匡二说，屠明珠这么老这么丑，脑门儿上头发都快掉光，嘴里牙齿也不剩几个，脸也凹进去了，笑起来嘴边上像镶了一道荷叶边，多难看。她自己丑不自知，还要在客人面前招摇卖弄。
实夫大笑道：“今天屠明珠真倒了霉了！你不晓得，她名气倒大得很喏！手里也有两万洋钱，推扳点客人还在拍她马屁呢。”匡二道：“要是我做了客人，就算是屠明珠倒贴嚜，老实说，不高兴。倒是黎大人吃酒的地方，可是叫蒋月琴，倒还老实点。粉也没搽，穿了一件月白竹布衫，头上一点都没插什么，年纪比起屠明珠也差不多了。好是没什么好，不过清清爽爽，倒像是个娘姨。”
李实夫说匡二没眼光，屠明珠名气大得很，一般的客人还要去拍她的马屁，手里洋钱也有两万。匡二说就算屠明珠要倒贴自己，也不愿意要。他倒欣赏蒋月琴，说她年纪跟屠明珠差不多，但好在清清爽爽，不化妆也不带首饰，只穿一件月白竹布衫，倒像个娘姨。
实夫道：“也算你眼光不推扳。你说她像个娘姨，她是衣裳头面多得哦实在多不过，所以穿嚜也不穿，戴嚜也不戴。你看她帽子上一粒包头珠有多么大！要五百洋钱的哦！”
李实夫说蒋月琴的头面、衣裳多得穿戴不过来，索性就不打扮了。但帽子上一粒包头珠子就要五百块洋钱。
匡二道：“倒不懂她们哪来这么些洋钱？”实夫道：“都是客人去送给她们的嚜。就像今天晚上，一会儿工夫嚜，也百把洋钱了。黎大人是不要紧，我们嚜叫冤枉死了，两个人花二十几块。这下回他要请我们去吃花酒，我不去，让大少爷一个人去好了。”
匡二就问，她们哪里来这么多钱呢？李实夫说，都是客人送给她们的啊。李实夫还在为今天晚上叔侄俩叫的8个局，24块洋钱肉疼，说下回请吃花酒就叫李鹤汀一个人去吧，他可不去了。
匡二道：“四老爷嚜还要说笑话了。到上海一趟，玩玩，应该用掉两个钱。要是没有那叫没法子，像四老爷，就每年多下来的用用也用不完嚜。”实夫道：“不是我做人家；要玩嚜，哪里不好玩？做什么长三书寓呢？可是长三书寓名气好听点？真真是铲头客人！”说得匡二格声笑了。
匡二就说，四老爷来上海一趟，花几个洋钱玩玩有什么要紧。李实夫说，不是我会过日子，要玩，为什么非得去书寓玩，就图名气大有体面？我可不当那冤大头。
不料鹤汀没有睡熟，也在被窝里发笑。实夫听得鹤汀笑，乃道：“我说的话你们哪听得进？怪不得你要笑起来了。就像你的杨媛媛，也是挡角色嚜，租界上倒是有点名气的哦。”鹤汀一心要睡，不去接嘴。匡二出毕烟灰，送上烟斗，退出外间。实夫吸足烟瘾，收起烟盘，也就睡了。
李鹤汀此时还没睡着，就在被窝里发笑，李实夫听了说，你听不进我说的话，你的相好杨媛媛，也是租界里有名气的一档角色。
我们可以联系一下第十三回前面张小村跟赵朴斋说过的话，在上海滩，只要名气做得响，就不愁赚不到钱。有名气的周少和、吴松桥，可以轻松从钱庄借出几千洋钱去开局串赌；现在，有名气屠明珠，虽然年老色衰，但还是有客人趋之若鹜，主动送钱给她。李实夫又提到了杨媛媛，说她也有名气，可见她对杨媛媛跟赌场上的一些勾当是有耳闻的，这是在提醒侄子小心，但是李鹤汀听不进去。
小结：四老爷李实夫在第十五回终于出场了，这回讲了黎篆鸿酒局挥金如土的排场，而李实夫虽腰缠万贯却十分吝啬，喝酒叫局都舍不得，对价格“虚高”的长三书寓也嗤之以鼻。那么，他逛妓院会去哪里呢？我们下回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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