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蕙荞在等他。
这位肖邦和莫扎特的协奏曲哺育起来的娇弱的女钢琴家,也被电闪雷鸣搅得热血沸腾。一颗年轻的心怎能不被那些富有迷惑力的革命词藻所吸引?一时间革命的热情使艺术的魅力黯然失色了。
当革命大批判的烈火烧毁了她的偶像肖邦和莫扎特时,她真诚地想要肃清他们的“流毒”。
她曾经在国际比赛中得过奖,过去的荣誉感现在变成了耻辱感。她感到深深的内疚。
当大字报称她为“修正主义黑尖子”、“黑苗子”时,又引起她虔诚的忏悔。惶惶然的情绪在她心底里暗暗升起。
听说红卫兵要扫“四旧”,她主动讨来一张封条,糊在家里的钢琴上。她不理解钢琴为什么也属“四旧”。钢琴是她的命根子。她想用一张封条来做“护身符”。
造反派来抄家,无情的皮靴践踏着她的乐谱资料。她主动捧出一篓演出穿的高跟鞋,当作“四旧”扔进了垃圾堆,而悄悄地拣起她心爱的钢琴乐谱。
她家隔壁的小教堂里,红卫兵小将用皮带抽打修女发出的声声惨叫,使她胆战心惊。但她不敢怀疑红卫兵小将的革命性。
这位单纯善良的姑娘相信这一切都是“革命”。
如果她还有一点不理解,那因为她还不够“赤胆忠心”。
如果她还有一点惶惑,那是因为她的“小资产阶级劣根性”。
在“怀疑一切”的口号下是不准怀疑的。
真理是绝对的。
时代的潮流裹扶着她。她也追逐着时代的浪花。
每个人都是时代的儿女。
她在等待庄则栋归来。
她比庄则栋更关心体育运动的发展。庄则栋的命运就是她的命运。
庄则栋一到,她就塞给他一本《红旗》杂志。
“新出的,你看看。”
当年《红旗》杂志代表党中央发号施令,具有无可争议的权威性。每期杂志一到,人们争先恐后地抢到手,逐字逐句地研究品味,从字里行间去揣摩中央的意图,化为自己虔诚的愿望和坚决的行动。
这需要多么巨大的政治热情啊!
庄则栋翻了几页,视线停在一行大号黑体字上:
“群众运动的大方向始终是正确的。
他放下杂志,叹了口气。
鲍蕙荞拉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
“小庄,听说群众正在批判荣高棠,你们几个却给他送饺子,这不是向革命群众示威吗?”
庄则栋说:“我们总不能看着荣主任饿肚子!”
“唉!”鲍蕙荞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现在不是讲个人恩怨的时候,现在是划线站队,是政治。你这个人就是只知道打球,头脑里没有政治······”
政治,政治,政治是决定一切的。这句话他已经听得烂熟了。只是,他并不理解它的真正涵义。
他懊丧地抓了抓短短的头发,嗫嚅道:“那,你说怎么办?”
“你要公开表态。”
“怎么表态?”他本来就是来请她拿主意的。
“造反!”她严肃地说,“我在学校里也不是造反派,顶多只是个中间派。但是我们文艺界比你们体育界的运动搞得早多了,你们比社会上慢了一大截了。现在形势发展已经证明少数造反派是正确的,你不要再保了,还是赶快造反吧!”
鲍蕙荞是真心诚意的。
在那个年代,人们似乎都大彻大悟,跳出个人的恩怨和局限,把每一个细小的问题都提高到“两条路线”这个吓人的高度去认识。似乎每一个小百姓的每一个行动都将决定着党和国家的生死存亡。
鲍蕙荞因为她“黑尖子”的地位决定她在学校里只能是个“中间派”,而当她作为一个社会的人去思考时,当她为庄则栋作出选择时,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造反”。
这是多么奇特的年代的奇特的心理呵!
单纯善良的人们呵,他们虔诚地向往革命,并以自己良好的愿望给自己并不理解的一切绘上了美丽的光圈。他们哪里知道,正是他们的单纯善良给罪恶之流推波助澜,跟他们的本来愿望相反,铸下了历史的大错。
庄则栋还在犹豫。
他不相信荣高棠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不相信他要搞资本主义复辟。这是他的感觉,他的良心。
但是,他的理智动摇了。他不能相信自已朴素的感觉和良心。在伟大的群众运动面前,个人感觉算什么?良心又值几个钱?
其实,他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造反的潮流已经势不可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亡”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已经不是个普通人。普通人不怕失去什么。他怕。他怕失去荣誉、地位和前途。
如果说,过去他只是在心底里暗暗地把荣誉看作个人的骄傲,那么,当现在要彻底剥夺荣誉时,他深深感到这种荣誉是和他自己的命运不可分离的,是他的财富,是比财富更珍贵的生命。
而这一切都取决于他将怎样迈出这一步。
“你还犹豫什么呀?······”鲍蕙荞可急坏了。
他望着未婚妻激动得涨红了的脸,终于松口了:“好吧······。
“我给你起草······”鲍蕙荞说着就坐下来唰唰地写起来。
庄则栋拿着鲍蕙荞写成的草稿,一字一句地斟酌着。
他提起毛笔,蘸满了墨汁,笔锋微微颤抖着在白报纸上写下了四个大字标题:
“我造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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