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夫论画

润农按：这篇文章是我2007年所写。10月5日，沧州博物馆将举办纪念邓田夫先生逝世十周年的《邓田夫书画展》，所以旧文重发，以飨各位朋友。

陈铁江是邓田夫先生的乘龙快婿。前两天，铁江把刚刚出版的《邓田夫绘画艺术集》送给了我——可惜邓田夫先生未及看见这本书的出版。这本书是邓先生的后人所编，遵照老先生生前的意思，书极为朴素：绛红色的封面，烫金印着书名和出版社的名称，其他便什么都没有了。打开内文，没有任何对画家的介绍，也没有别人对画家的评说，只有他老人家的公子邓一民所写的序言和老人家的一帧照片，其他就是邓田夫先生的作品了，大有“作品在此，任人评说”的意味。

对绘画艺术，我是一个大外行——知道这画好，可是怎么个好法却说不出个道道儿。所以，除了看画，我还着重看那画上的题字。这一看，却觉得收益非浅，真是学到了不少东西啊。

邓先生作画，不为了送人，不为了卖钱，不为了出画册，不为了展览，更多的是为了自己欣赏。他在1976年的一幅画上题诗：“一事无为心神安，醒后按纸画小篇。送友不以此作礼，贴在墙上自己看。”在1992年的一幅画上则题道：“秃笔次纸，旧色宿墨；勾勾点点，涂涂抹抹。画得几幅，悬壁自看，是阴雨日消遣之事也。”我觉得大概今天已经没有可能要求画家用这样的态度对待创作，“一平尺几万元”不可能不让许多画家血脉贲张、心浮气躁；但佳作恐怕还是在这种平和的状态下产生的。邓先生在若干作品上题写“邓田夫心闲静气一挥”，“心闲静气”恐怕是对艺术创作的基本要求。营营于名、汲汲于利，一面画着淡泊的竹、高洁的松、静雅的梅，一面又想着又有多少人民币进帐，恐怕出不来大作品的。

也正是因为画家这样的心态，才使他在画作上题字时写下了不少自己的体会和感慨，成为今天我们的一笔精神财富。他认为，绘画是一门艺术，它需要综合功力。1989年12月，他画了一幅《双雄图》，上面题道：“浑润雄秀苍劲笔墨，内沉而不凝滞之书画，如非备数十载武当少林寒暑之拳功，诗文之修养，大自然之感受，发十足之内气，运转熟练之笔锋，实难得之。余定力求。”只有笔墨功夫的人也许会成为一名不错的画匠，却决然不能成为好画家，因为他“内气”不足！画家在这里用“内气”这个概念涵盖其内在修养，真是绝妙好词。陆游曾说，“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画家的大量修练也应该在诗外啊。

所以，画家应该用很多的时间和很大的精力去亲近自然。本来吗，绘画就是对自然的表现，不了解自然谈什么表现自然？1991年，他在一幅画上题写：“余之画，除梅竹外，皆写生而来，更非学某家某派。”在1973年的一幅《鱼鹰图》上，他写道：“白洋淀多鱼鹰，余前往数次，积素材千张，反复苦练，笔墨难臻佳处。”1974年他画了一组反映农村风物的画，在其中一幅上写道：“余六十岁后，再去农村，苦练绘事。”他久久不能忘记年轻时在东程村生活的一段时光。1998年5月，他接连画了两幅以枣园鹊雀为题材的国画，并都书写了较长的题款。其中《大喜园》的题款是：“一九四八年农历十一月十五日，迁程村，居亲家。夜飘大雪，翌晨雪虽停飘，天依浓阴，余踏雪步村外枣园，无际枣林，雾淞弥漫，寒气袭骨，枝干槎桠，厚铺白素。一群野鹊，栖于枝上，有动有静，姿态各异。余为其景所感，不欲移步离去。后于各处林间，见有鹊栖林间，总立观细审动静姿变。村童更捉得野鹊，反复观其结体。积素材数百，苦难计其幅，寻一幅形神笔墨佳者无。即有佳者亦乏人赏，更不能使人赏也。”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绘事又何尝不是如此啊！得之于造化，凝之于内心，发而为诗为画，这才是成功之道啊。

画者从上世纪四十年代开始学画，毕生努力不曾停止。1959年到1962年，国家饥馑，幸运的是，邓田夫先生此时正享受着精神的“大餐”，他得到了著名画家李苦禅先生的指点。当然“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邓先生六十多年从未中断绘事，其刻苦程度令人敬佩。1961年他在一幅画上写道：“吾于绘事，未敢荒度分时，此幅画成时，屋已漏遍。”屋子漏雨，现在的人们特别是青年人已经很少体会了，但在过去常见，杜甫也有“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的诗。常见的对付办法就是盆子碗子承接漏雨，一面是叮叮咚咚的漏雨声，一面是心无旁骛的伏案作画，画作完成时才抬眼看看“屋已漏遍”，现在想来不知是一种趣味还是一种辛酸！1978年他在一幅《鱼鹰图》上题：“数年未画鱼鹰，今虽动笔，形神笔墨已不如前。”1989年，他更是在一幅画上题道：“笔墨未见有佳处，已付功夫五十年”。到了2000年，他又在一幅画上题：“秃笔宿墨任纵横，点擦涂抹费思沉，友人说我功底厚，又有谈我乱胡涂。优劣由他凭随意，八旬老翁日画书。”生命不息，锲而不舍，以艺术为生命的人，他的生命也成就了艺术。

这篇文章虽然是我在写，但大部分都是抄录了邓田夫先生的题识，不敢掠美，故以《田夫论画》为题。其实老先生何止是在论画，他的这些话对于我们怎样做人、怎样处事都是很有用处、很有启发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