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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还没有这么一个禁得起肉麻的出版社

梅溪活着的时候,黄永玉跟她聊起自己想在死前开个追悼会,找个躺椅躺在中间,“趁自己没死,听听大家怎么夸我。”

他还煞有其事地跟老婆商量,处理骨灰的方式到底可以有多少种——

“不如把我的骨灰倒进马桶,

请个老先生来冲水。”

老婆:“这样会堵住马桶,拒绝。”

“那不然分成一个个小包,

送给追悼会上的客人,

拿回去种花。”

老婆:“你就是想半夜吓人。”

“那不如把我的骨灰包成饺子给大家吃,

最后宣布,

你们吃的是黄永玉的骨灰!”

老婆:“?”

然而,走在前面的人是张梅溪。

2020年5月8日,她在香港去世。96岁的黄永玉手书了一张讣告:“尊敬的朋友:梅溪于今晨六时三十三分逝世于香港港怡医院,享年九十八岁。多年的交情,因眼前的出行限制,请原谅我们用这种方式告诉您。黄永玉。”

有评论说,这大概是黄永玉写过的最难过的文字,并加了证据说,他的字素来狂放,这次却工谨得如欧阳询一般,端的是字字心酸。

子非鱼。一个寻常的人,揣摩另一个寻常人的心思,倒还有些可能;描摹另一个人的心境,也未尝不能接近。但那是黄永玉,是活了近一个世纪,历经风云诡谲的天纵之才,他之所见、所思、所画、所刻、所写、所为,称不得天下第一,却绝对举世无双。

就这么几个字,岂能就看得清他,说得透他?

  

跟梅溪那段骨灰的讨论,他最后的结论是:

我的骨灰不要了,跟孤魂野鬼为伴,自由。你们想我了,就看看天空,看看云。

一个创造了那么多传奇的人,在自己死后,要的不过是淡然一抹,了无痕迹。

而一一送别比他年长、比他年轻的亲友,他也有不一样的体会:

我的朋友死了,我都好像都没有悲哀过,不晓得为什么。

郁风死了,黄苗子死了,丁聪死了,汪曾祺死了……

一听到消息,

会停顿几秒钟,但没有太多的悲哀,

因为人是一定要死的。

乍一听,只觉得这老头儿十分绝情,其实不是,后面还接的有话:“然后呢,就开始感觉到在慢慢地想念他(她),记忆里都是那些美好的事,一点也不伤感。”

死亡于他,不是阴阳两隔,不是撕心裂肺,更非柔肠寸断,那是物理意义上必须的分离,却是精神世界里,美好记忆的相存相续。

 2 

年轻时的黄永玉和张梅溪

都说他绝世聪明,又捣蛋,又通透,但在爱情里,他也傻乎乎的,呆头呆脑过。

十八、九岁的年纪,他在江西遇到了将军之女张梅溪,青春逼人,家世好,漂亮,有才气,第一次见到她时,紧张得老半天才蹦出来一句:“我有一百斤粮票,你要吗?”

他只是个穷小子,梅溪的另一个追求者,知道她喜欢骑马,经常邀请她驰骋马场。黄永玉慌了,想起老父追求母亲的故事,所以就用身边的小号,天天吹给梅溪听。但张家人看不上这个穷小子,不许他们往来,梅溪会唱花腔女高音,家里人教训她:你嫁给他,没饭吃的时候,在街上讨饭,他吹号,你唱歌。

黯然神伤的黄永玉只得离开,在报馆谋了一份工作。不久之后,却接到梅溪的电话,原来有一支由地下党组织的演剧队正在韶关演出,张梅溪以出去看戏为由从家里跑了出来。她把金链子拿出来卖了,然后坐了黄运车(一种运货的车子)来到了赣州。

黄永玉借了一辆自行车,连夜骑行到60公里外的赣州去接她。尚余10来公里,天黑了,完全骑不了。他便找了个鸡毛店住了下来。店里没有被子,他只好用散鸡毛盖在身上取暖。他太兴奋了,无法入睡,只觉得全身都在被跳蚤咬……第二天一大早,他把身上的鸡毛掸掸干净,然后再骑车赶路———去接自己的恋人。

沾着鸡毛的他问她:“如果有一个人爱你,怎么办?”

她一边笑,一边说:“要看是谁了?”

他赶紧接话:“那就是我了。”

她回了两个字:“好吧”。

两人在《赣州日报》上登了一则启事,算是告知了家人。

抗战后,那把见证他爱情的小号丢了。在《音乐外行札记》文中,黄永玉写道:“抗战最后的那几个月逃难,我把小号失落了。去年,我在九龙曾福琴行用了近万元重新买回一把。面对着我 50 年前的女朋友说:‘想听什么 ? ’…… ”

 3 

吉首大学的刘一友教授曾用“雄强”一词来形容黄永玉。他说,雄强尚义,是凤凰人的普遍性格,这与城区人大都是楚人后裔有关,更与当地数百年间都是大湘西一座军事重镇有关。沈从文曾将这种性格直呼为“楚人性格”。

文革期间,在中央美院任职时,外地造反的学生红卫兵为了让他的肉体触及灵魂,得到改造,用皮鞭打得他衣服与血肉粘连模糊,张梅溪哭得痛彻心扉,他却笑着说:我数了鞭子,今天打了224下。文革之后,廖承志问他怎么跟红卫兵抗争的,他说:我没有抗争,我只是不求饶。

劳改三年中,雄强的楚人黄永玉给梅溪写了一首长诗,题目叫《老婆呀,不要哭》。

很多年后,诗刊管他要作品,他找出来刊登了。在写给曹禺的信中,他幽默无比地说,老婆是衷心快意的,“等于手臂上刺着牢不可破的对她的忠贞,让所有的朋友了解我当了三十六年的俘虏的确是心甘情愿。”

老头儿又自得地说:歌颂老婆的诗我大概可以出一个厚厚的集子了。只可惜世界上还没有这么一个禁得起肉麻的出版社。

在这首见证了彼时36年心甘情愿被老婆俘虏的情诗中,他喊出了“我们相爱10万年”的情话——

你,这个褐色皮肤、

大眼睛的女孩,

向我的窗户走来。

我们在孩提时代的梦中早就相识,

我们是洪荒时代

在太空互相寻找的星星,

我们相爱已经十万年。

我们传递着汤姆·索亚式的

严肃的书信,

我们热烈地重复伊甸园一对痴人的傻话,

我们在田野和丛林里追逐,

我们假装着生气而又认真和好,

我们手挽手在大街上走,

红着脸却一点也不害羞。

你这个高明的厨师,

宽容地吞下我第一次为你

做出的辣椒煮鱼,

这样腥气的鱼,你居然说'好!'

我以丰富的贫穷和粗鲁的忠实

来接待你,

却连称赞一声你的美丽也不会。

 4 

他见证过美国著名剧作家阿瑟·米勒和夫人的工作、生活和爱情。同样是在给曹禺的信中,他告诉后者,自己在纽约阿瑟·米勒家住了几天,彼时阿瑟·米勒刚写了一个新戏《美国时间》,自己则跟他上排练场,去看他边拍边改剧本。他热切地说:“那种活跃,那种严肃,简直像鸡汤那么养人。”

而这位剧作家和他老婆,一位了不起的摄影家,轮流开车走很远的公路回到家里,然后一起在他们的森林中伐木,砍成劈柴。“米勒开拖拉机把我们跟劈柴一起拉回来。两三吨的柴啊!我们坐在米勒自己做的木凳、饭桌边吃饭。”

他评价阿瑟·米勒:我觉得他全身心的细胞都在活跃。因此,他的戏不管成败,都充满生命力。

他批评却又极力地推动着曹禺:你说怪不怪,那时我想到你,挂念你,如果写成台词,那就是:“我们也有个曹禺!”但我的潜台词却是,你多么需要他那点草莽精神。

这一点草莽精神,曹禺最终有没有在剧作中体现,我们并不知道,但黄永玉,却一生都被这种精神推动着,对面这世间的一切艺术,所有生活,野性十足。

91岁,大明星林青霞跟他学文,问他怎么才能把文章写好,他说:你啊,不够野,我要让你变成野孩子。

黄永玉画,上题:小屋一间坐也由我睡也由我 老婆一个左看是她右看是她

哪里讲得完他的故事呢?

跟黄老头儿相比,我们都陷在这世界的种种负累里,肉身沉重,而他,逍遥九霄之外,鲲鹏万里。


来源: 欲望都市S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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