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娘

 

 

江湖困顿，除却豪族盗匪之类的恶势力欺人，另有男女两情相悦却姻缘阻隔的情况。单纯靠自身努力，那难度是相当滴高，红拂、卓文君、柳如是那种既有过人眼光又能果决行动的女子毕竟稀有，崔莺莺杜丽娘身旁也少不了红娘春香，这时候就需要有侠义心肠的人出手相助。

　　《聊斋》中有则极富魅力的《宦娘》，讲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位名叫温如春的世家子弟，自幼喜爱弹琴，得遇高人指点，练成一手超凡的琴技。

　　一次远游归家途中，温如春遇上暴雨，匆匆在路旁寻户人家避雨。进到屋里，一位十七八岁的美貌女子看见温如春，慌忙躲避，温如春甚是心动。过一会，一位老妪出来接待温先生，温请求留宿，老妪告之，住没问题，但是没有床铺，只能铺点柴草权睡一晚。

　　老妪还是很热心的，拿来烛火，又在地上铺上柴草。温如春不揣冒昧问她：“刚才那女孩是谁？”

　　老妪答道：“是我养女，叫宦娘。”

　　温如春更加冒昧地问：“能否允许我求个亲呢？”

　　老妪皱眉道：“这可不敢答应。”

　　小温追问原由，老妪只是推辞说不好讲，于是只好怅然作罢。

　　这是一个难眠的夜，大雨滂沱，地上的柴草又湿，没法睡，小温只好长坐弹琴以消夜。雨一停，天还未亮，小温便不辞而别回家去了。

　　在温如春的爱情故事中，这只是段序曲，之后不久，他遇上一段与司马相如和卓文君惊人相似的姻缘。

　　温如春乡里有个退休的高官，姓葛，喜欢结交文士。有一次小温前去拜访，受命弹琴，一曲甫动，小温发现帘里似乎有葛家家眷偷听，忽然一阵风起吹开帘子，果然出现一名殊丽绝伦的少女。

　　这女子正是葛公的女儿，名叫葛良工，无疑是受过良好教育，懂得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的白富美。二人也像文君相如一样，一见钟情了。

　　小温不淡定了，回到家里禀明母亲，随即央媒到葛家求亲。可葛公是个势力眼，温家虽也是本地望族，但这时家境凋落大不如前，被他一口回绝。利好消息是，良工自从听了小温的琴声，也已心动，每每盼着再见到小温。不过小温因为求亲被拒，再也不上葛家门了。

　　眼见一对璧人，从此不能相会，但之后发生了一系列怪异之事，生生把这段姻缘给促成了。

　　异事一：

　　一天，良工在后园游玩，无意中拾到一张旧笺，笺上书写着一首《惜余春词》——

　　因恨成痴，转思作想，日日为情颠倒。
　　海棠带醉，杨柳伤春，同是一般怀抱。
　　甚得新愁旧愁，铲尽还生，便如青草。
　　自别离，只在奈何天里，度将昏晓。
　　今日个蹙损春山，望穿秋水，道弃已拚弃了！
　　芳衾妒梦，玉漏惊魂，要睡何能睡好？
　　漫说长宵似年，侬视一年，比更犹少。
　　过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

　　良工反复吟咏，很是喜爱，便揣回闺中，拿锦笺工工整整地抄写了一遍放在案上。可过得一会，这笺竟然不翼而飞，良工只好认为是被风吹走。

　　稍后葛公从香闺经过，拾到良工抄写这张，一看傻了眼——写的是啥思春的艳词啊？看来女大真是不中留啊！老葛悄悄把这笺烧掉，心里已急着要把良工给嫁出去。

　　异事二：

　　葛公挑选乘龙快婿的行动开始了。

　　不久，临邑刘方伯家的公子想同葛家结亲，老葛见门当户对，心里比较满意，但还是想要见一见刘公子本人。刘公子于是盛装而至，长得一表人材，老葛极为高兴，遂设宴殷勤款待。

　　可事又有蹊跷，等到小刘告辞出去，老葛竟在他座位下发现一样东西——一只女鞋。满心欢喜化作了厌恶，老葛叫来媒人，推掉这门亲事，并告之对方是因为小刘的轻薄行为所致。刘公子觉得天大的冤枉，急欲分辨，老葛不听，就此断绝了往来。

　　异事三：

　　老葛家有一样宝贝——他们园子里有一种世间罕有的绿菊，从未传到府外，只是小女良工会在闺中种一点。

　　然而莫名其妙地，温如春家庭院里的菊花不知何时竟有两株开出了绿花！乡里人听说，经常到温家来观赏，小温也甚是珍爱。

　　有天大清早，小温又到院里看花，却在花畦边拾到一张笺，上面写的竟然就是《惜余春词》。小温也反复诵读，不知从何而来，但因为这“春”字正是自己大名，因而将笺置于案头，细细评点，评语当然也少不了思春发春的内容……

　　那边厢老葛听说温家出现绿菊，觉得奇怪，便也上门拜访。绿菊看了，本来满腹狐疑的老葛又在小温案头看见了那首“春词”。

　　——完了，完了，这不是良工私赠的，还有什么原因？

　　回到家，老葛让夫人好好审问良工。然而事过怪异，且无半分证据，夫人只好建议，这种事只可小不可大，还是早点把女儿嫁给小温了事。老葛赞同，便托人向温如春致意，小温大喜过望。

　　一段良缘，竟以这种奇怪的方式成就。

　　然而这背后还是有原因的。温如春的童仆发现，他家的琴，在他就寝后，竟也会奏出琴声。小温听说后自往探视，果然如此，只是琴声梗涩，就像在学他弹琴却未能学会一般。小温认为，这是狐仙之类想要向他学琴，于是每天傍晚自己演奏一曲，然后将琴放在室内任其练习。过得六七天，那琴声竟也成了曲调。

　　等到小温和良工成了亲，各自述说自己所遇的奇事，才明白老葛从不许到同意的原因，但还是不明白为何会有这些事发生。

　　后来良工听说“狐仙弹琴”的事，也去旁听，她却有新见解，她说：“这不是狐，这琴声凄楚，是鬼魂的声音。”良工家有面古镜，可以照鉴鬼魅，隔天她叫人取来，夫妻俩趁琴声响时，突然握镜闯入，火光映照下，果然看见一位女子，正是小温避雨所遇的宦娘。

　　宦娘这才讲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她是一位太守的女儿，死于一百年前，从小喜弄琴筝，却未有良师教授。就在小温避雨那天，宦娘听他弹了一夜的琴，内心甚是仰慕，却又因人鬼殊途，不能侍奉温如春，便暗地里为他和良工撮合。什么《惜余春词》，刘公子座位上的女鞋，绿菊花，统统是她所为。
　　夫妻俩这才恍然大悟，一同拜谢她的成全之恩。

　　《聊斋》故事有个特点，鬼神往往比人可爱，宦娘对温如春本就心慕，却愿意自己努力去成全他和良工，这种品质难能可贵，也是普通人类都难以做到的。

　　故事中的宦娘虽是鬼魂，不过，文学创造离不开生活，她身上折射的，是中国女性的包容和牺牲精神，正如《双城记》所塑造的卡尔顿形象一般。

 在中国光怪陆离的武侠江湖中，也有一段与宦娘相似的动人故事。

　　一名汉族女孩跟随被追杀的父母逃往哈萨克人居住的大漠，她的父母在逃亡途中被仇敌杀害，因为他们身上有古高昌国宝藏迷宫的地图。

　　一匹白马、一阵幸运的风沙帮助女孩逃脱了追杀——但这只是暂时的，因为她身上还带着地图。

　　在哈萨克人的聚居地，一位好心的老人收留了女孩。然而那群杀害她父母的汉人也终于找到这里，遍寻不着女孩，他们残忍地屠戮无辜的哈萨克妇女儿童，一番劫掠后扬长而去。这时，哈萨克的勇士们并不在家，而他们与汉人的血海深仇也就此结下。

　　光阴荏苒，女孩长成了懵懂少女，她与一个哈萨克男孩成了朋友。

　　光阴继续荏苒，到二人情窦初开的时节，发生了一件改变他们人生、世界以及人生观、世界观的事。

　　那天，女孩和男孩坐在广袤的草原上聊天，一头恶狼突然袭来。男孩和女孩经历生死考验，最后在女孩的帮助下，男孩杀死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头狼。一个多月以后，女孩在自家门口发现了这张狼皮——按照哈萨克人的习俗，他们会把第一次的猎物送给自己心爱的姑娘。

　　然而事情没这么简单，男孩的父亲是哈萨克第一勇士，他的母亲正是在那次屠戮中死在汉人恶棍手里，因此，父亲要男孩一辈子仇恨汉人，不许他与女孩交往。

　　女孩体会到了命运的无奈。

　　她作了一个无奈却又最好的选择，将那张狼皮放在了一位美丽的哈萨克少女的门口。

　　这个故意造成的误会有了美好的结果，两个哈萨克家庭开始交往，两个哈萨克少男少女开始互相欣赏、爱恋，并将共渡美好的一生。

　　没人听见这个汉族少女的轻轻叹息。

　　不独如此，当汉族的凶手们再次来到这里，两个哈萨克少年遭遇生命危险，已经悄悄练成高强武艺的汉族少女及时施援，救下他们，成全了他们的良缘。

　　这个故事来自武侠宗师金庸先生的《白马啸西风》，汉族少女名叫李文秀，两个哈萨克少年，男孩叫苏普，女孩叫阿曼。

　　所有的文学作品，描写的内容不外乎是人，不外乎是人情。金庸先生写过各种各样的人和各种各样的情，武侠只是其外壳。

　　我们不妨细数下那些江湖奇女子——

　　黄蓉自有她的过人的智慧和善辩的口才；

　　小龙女是纯真无瑕足以让世俗卫道士汗颜；

　　任盈盈敢于追求真爱不计成本；

　　喀丝丽纯洁美丽又坚贞不屈；

　　程灵素、阿朱大爱无私可敬可叹；

　　王语嫣盲目崇拜莫名其妙却又无比幸运；

　　小昭、双儿忠忱不二，可惜一个身无自由，一个跟了流氓；

　　……

　　在他笔下那林林总总形形色色的人物故事中，这篇篇幅很短的《白马啸西风》，这段李文秀的故事就像高原上的一枝雪莲，美丽，纯洁，却让俗世的我们闻之不禁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