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金陵秋》

 

作者:林纾
作品简介
  林纾(1852~1924),原名群玉,字琴南,号畏庐、冷红生,晚年称蠡翁、践卓翁,福州府闽县(今福州市)人,为近代著名翻译家、小说家。少时家境清贫,发愤读书,後兼习绘画。清光绪八(1882)年中举,後屡试落第,终生不入仕途。以古文鸣於时,倾动公卿,著有《畏庐文集》、《畏庐续集》、《畏庐三集》,文论有《韩柳文研究法》、《春觉斋论文》,笔记有《技击馀闻》、《畏庐琐记》,诗集有《闽中新乐府》、《畏庐诗存》,戏曲有《天妃庙传奇》、《合浦珠传奇》、《蜀鹃啼传奇》。光绪廿七(1901)年入京辗转任教於高...
  • 缘起
  • 第一章 腐责
  • 第二章 叙系
  • 第三章 遇艳
  • 第四章 鄂变
  • 第五章 鄂政
  • 第六章 述憾
  • 第七章 访美
  • 第八章 规战
  • 第九章 复沪
  • 第十章 收吴
  • 第十一章 完镇
  • 第十二章 女箴
  • 第十三章 闻败
  • 第十四章 图宁
  • 第十五章 用间
  • 第十六章 誓师
  • 第十七章 督战
  • 第十八章 看护
  • 第十九章 摅怀
  • 第二十章 订婚
  • 第二十一章 叙战
  • 第二十二章 馆甥
  • 第二十三章 媚座
  • 第二十四章 审势
  • 第二十五章 探梅
  • 第二十六章 和议
  • 第二十七章 弹哄
  • 第二十八章 礼成
  • 第二十九章 西归
  • 第三十章 寓词

缘起

  

  冷红生者,世之顽固守旧人也。革命时,居天津。乱定复归京师,杜门不出,以卖文卖画自给,不求于人,人亦以是厌薄之。

  一日,忽有投刺于门者,称曰:“林述庆请受业门下。”

  生曰:“将军非血战得天保城,长驱入石头者耶?”林曰:“不如先生所言。幸胜耳。”生曰:“野老不识贵人。将军之来,何取于老朽?”将军曰:“请受古文。”生曰:“如老朽之文,名为文耶?若将军不以为劣者,自今日始。但论文不论时事。”

  如是累月,将军每数日必一至听讲。

  已而忽言将军以暴疾卒矣。生奔哭其家。幼子甫二岁。夫人缟素出拜,以将军军中日记四卷见授,言亡夫生平战迹,悉在其中。读之,文字甚简朴。生告夫人:“此书恐不足以传后。

  老朽当即日记中所有者,编为小说,或足行诸海内。以老朽固以小说得名也。”

  既送将军之丧,南归,夫人于铁路之次,尚呜咽请速蒇事。

  生以经月之功,成为此书。其中以女学生胡秋光为纬,命曰《金陵秋》。至秋光与王仲英有无其人,读者但揣其神情,果神情逼肖者,即谓有其人可也。

  嗟夫!将军之礼我,较诸邢恕及耶稣门之犹大,相去万万矣。冷红生识。

第一章 腐责

  

  一夕,苍石翁忽大声吒曰:“阿雄,汝今日果从革命党人起事矣!吾家世忠厚,祖宗积书盈屋。汝弗绍祖烈,从此轻薄子为洞腹断脰之举!方今重兵均握亲藩之手,粮糈军械,一无所出,谓可仓卒以成事。天下有赤手空拳之英雄,排肉山以受精铁耶?吾行哭汝于东市矣!”

  阿雄受责,颜色不变,就灯取火,上淡巴菇于翁曰:“阿翁勿怒。翁守经蹈常,一腔忠爱,虽不仕于清,而恒眷眷君国,儿知之稔矣。叔苴子有言:'当权时而执经,皆可言而不可行;处经时而用权,皆可行而不可言。’今日天下汹汹,名为经时,实则乱萌已长。父老子弟之心,皆知爱新觉罗氏之不腊。凡有血气者,无人不怀革命之思。儿固不能以赤手空拳当此精铁;翁能以资忠履义,扶彼衰清耶?”

  翁大怒曰:“孺子宜杖!爱新觉罗氏入关百余年,何辜于汝辈?德宗皇帝于戊戌之年所下诏书,人人感泣。当时果无中梗之人,则君主立宪之局已成,胡至有庚子之变?顾新主冲龄,尔辈当念先帝之余泽,何至覆巢碎卵,必不留此一块肉!矧举事不必即成,当时英国以亲藩革命,尚不能至。汝谓陈胜、吴广,兹匪可一蹴而及,蠢子不惟不审史局,而且不悉天下大势,吾又将奈汝何。”雄闻言夷然,鞠躬言曰:“翁乃不知今日正为胜、广得志之秋。大凡天下至快意之事,必有大失意之事从乎其后。始皇帝手夷六国,眼中岂复着此戋稚之胜、广?惟不务德而立威,刑戮一道可以狼藉人之血肉,万不能款服人之心腹。”

  语未竟,翁吒曰:“汝谓今日朝廷亦如二世之妄杀耶!”

  雄笑曰:“儿意未尽,请翁毕儿所言。今日朝廷,险暴固不如秦,然麻木亦足以兆乱。国会一节,必迟至九年。国民斩指断腕,诣阙陈乞。而童相国阳为赞叹,而(阴)入告执政亲王,则以乱贼目之。翁不知请愿之代表,乃传置如囚,趣之还家。枢要之意,殆欲用此以塞天下之口。须知国会一开,则清之基础立固,而必多方自误,令人莫解。今方知捐荼茹蒿者,必无识甘之口;弃琼拾砾者,必无甄别之明。爱新觉罗氏之亡决矣。”

  翁气少平,喟然曰:“天乎!王子履一生未涉仕途,亦知邪阴之湛溺太阳至矣。亡国在我意料之中,惟不愿眼见其子弟亦为草泽揭竿之举。雄来,汝适言国会开,升平即可?足而待。

  汝大误矣。法国、英国之议员,多一乡一邑中之强有力者,未选举之前,必大加运动。或贿挑达(佻?)者,使之颂扬于报纸之中;或饵愚蒙者,使之投票于选举之日;间有门第高、声望重者,则出美妻以联络之,务在必得而后已。然其人尚有学问,与议之时,尚能明清浊、知去龋若中华人物多综于省会之中,而山县僻壤,木然不知国会为何事、议员为何物。一闻足柄天下之大权,则土豪恶衿必在当选之列。否则身拥重资,出而购票,即可驱驾一乡一邑之人。尔谓仗此人物即可坐致承平。老人正患专制未除,特恹恹归于沉瘵,国会一立,必匆匆成为暴亡。汝勿欣畅,且姑待之。”雄曰:“天若佑我中华,决无是事。”

  父子方坐论间,侍者传魏子龙先生至门。子履命入。子龙者,与雄同在陆军学堂肄业,意气相得,盖同主革命者。一入门,即呼曰:“仲英,何久不见?汝不闻川中大乱作耶?”雄曰:“我微闻之,殆为铁路收归国有之事。”子龙曰:“然。

  朝议所定收回办法,鄂湘路照本给还。粤路仅准发还六成,其余四成,给无利股票。川路实用之款,给国家保利股票,余股或附股、或兴办实业,亦由上谕规定,不得由股东收回。”

  子龙语至此,雄大怒曰:“然则行剽劫耳!何名朝议?”

  子龙曰:“杨文鼎、王人文咸言其不可。然已严旨申饬。而李翰林诣部定宜夔工程,股东大沸,通告全川罢市、罢课,一切厘税概置不纳。肇自成都,遂及各属。川督赵某乃大行罗织。

  七月十五日,股东方开会,赵以柬延致十九人,首为蒲殿竣罗伦,次颜谐、张兰,又次则邓孝可,立时下狱。全川鼎沸,父老顶先帝牌位跪清节楼。赵命发排枪。川事不可为矣。”

  子履闻言,嗒然曰:“子龙,兹事确耶?”子龙曰:“不敢奉欺长者。”子履曰:“兹变非细。赵某取媚贵要,必且大行杀戮。枢近木木而冒利,不求便民,但?民以为快。铁路国有,善策也。然当还民股本,不当悉数入官。老夫闻蜀路巨款,已干没于任事之手。民之失款,或且取偿于官,遂兆此衅。然中国官府,幽暗如神鬼,民不能自剖其胸臆。廷旨既昧是非,而官中复出以强悍。上下之情隔,官转以民之陈请为抗挠,则出其遏抑之权力。自开国至于今日,匪不如是。惟气运未衰,民无思乱之心、为乱之力,事尚可为。今日乃非昔比,而赵某袭此故智。两川一动,牵连武汉,祸发旦夕矣。”子龙曰:“丈见事之精,殊无伦比。”

  子履曰:“尚有所闻否?”子龙曰:“知必奉告。”

第二章 叙系

  

  王子履,名礼,江西萍乡人也。祖士震,仕至礼科给事中。

  父元廷,以翰林仕终国子监司业。子履以诸生不仕,居京寓读其父书,弗求闻达。然公卿间无不审其品学者。子二:长曰隽,字伯凯;次曰雄,字仲英,咸秀挺,喜陆军之学。伯凯已毕业,充镇江军官。仲英则留京侍父,然已阴合革命党人,时与洞明会通书。

  广州一役,党人大挫。南产之英,如方、林诸君,皆殁于行阵间。伯凯自镇江贻书仲英曰:“广州之变,精锐尽丧。粤帅张某尚解事,不复广加罗织。或知朝政日非,非改革莫可。

  首事者已幸脱罗网,再图后举。然兄意颇不属其人。会中薰莸杂收,好恶非一,为国者鲜,为利者多。今虽徒党布满东南,或有奋不顾身者,正恐破坏以后,建设为难。坐无英雄为之镇摄耳。此间林标统述卿,为闽产,僄锐忠挚,临难有断,全军属心,阿兄与之朝夕从事。将来以镇兵进规江南,或易得手。

  林君之意,颇望弟一临。能否禀诸老亲,一莅镇江相见?”仲英得书,踌躇竟日。适起旋,留书案上,为子履所见,即问仲英曰:“若兄书来,胡不告我?”仲英曰:“据书辞,东南军队,似已摇动。儿意彼嚣嚣均喜乱之人,非实心为国者。林君,儿固闻其忠挚。今阿兄有书,拟自往镇江,一与把晤。”子履叹曰:“吾衰矣,虽未沾禄糈,而祖、父皆仕清朝。革命一语,吾万不出诸口吻。实则亲藩大臣,人人自种此亡国之孽。儿子各有志向,宁老人所能力挽?汝善为之,并告党人,幸勿仇视少帝。老人终身为清室遗民,党人或悯吾衰,不疑为宗社之党。

  汝今尽行。须知革命者,救世之军,非闯、献比也。”仲英见允于父,则大悦。遂治任,挟快利手枪,媵以弹子百余枚,慨然直出津沽。

  时已初秋,余热尚炽。天津中已渐渐有党人出没,欲以潜煽军队。逻者亦颇缜密。道遇吴子穆自武昌来,遂同饮于第一楼。吴曰:“别仲英久,不知迩来何作?吾曾一至镇江,与伯凯相见。伯凯意怏怏不自聊。尝语予天下大势已涣,但不知引绳而断,其受断果在何处。段扈桥已以鄂军入川,思欲用兵力遏抑蜀中子弟。雷慎如,昏瞀人也,矫袭能名,以欺蒙此权纲弛迁之朝廷,坐拥重兵,扼守江汉。同人谓不起事则已,一着手先袭武昌,绝江可以进规中原,下驶便足收取吴会。吾闻尊兄言,深以为然。而林标统尤跃跃欲试。仲英此行,果否往面尊兄于江上?”仲英曰:“然。”子程曰:“新铭以明日至沪,仲英可附之行。吾亦有事将入都也。”既别,仲英归乐利旅馆。

  明日为七月二十五日。海上风静,波平如镜。海行二月有半,已至上海。遂居长发栈。盥漱既已,饭后至泥城桥,访苏寅谷、倪伯元。二君方同居,楼外垂杨数株,摇曳有秋意。入门时,见有女士两人,一为旌德卢眉峰,一为无锡顾月城。月城纤弱妩媚,眉峰则秀挺健谈。倪方小病,犹御夹衣。苏则未归。倪为介绍见两女士,皆洞明会中人也。仲英一一进与握手。

  眉峰曰:“闻尊兄伯凯方在镇江经营,有席卷江南之意,真属人杰。今女界同人,方组织女子经武练习队,为革命军之后劲。”仲英曰:“宗旨安属?”眉峰曰:“本队以练习武学,扶助民国。”仲英曰:“职务如何?”眉峰曰:“本队为女子洞明会,调查执行两部之豫备。俟练习已成,即服调查执行之职务。”仲英曰:“科目如何?”眉峰曰:“甲讲演,乙补习,丙操法。”仲英曰:“经费安出?”眉峰曰:“本队一切用款,由洞明会担任。”仲英曰:“敢问俸给?”眉峰曰:“队长月十二圆,队员十圆。”仲英曰:“有志哉!惟鄙人一生愚直,不敢曲徇同胞,亦非过事胆慑。适自北来,观北军皆属精锐,一人能发数十枪,气息无动。且发枪时,皆伏身泥土之中,引锹掘土自蔽。须知枪膛力支须左腕,屈其三指仰张如架;右腕扼枪机;枪趺之力,抵于右膊。极文人之力,演习不过三枪,腕力已荆若在女界,纤弱过于文人,而两股劲力或因裹脚而荏,安能支拄?且一军弹尽,则须肉搏。或用力猛斫,或用枪趺倒击,前方扑敌,而后已为人所乘。谓此纤纤者能与北方食麦之人竞力耶?顾神州发难伊始,女界不能不具此思力。吴宫教战之事,特作外观,不必用以作战。鄙意尚以红十字会上着。

  ”

  眉峰大怒曰:“妄男子勿肆口诬人!今日幸未携得手枪,不尔,汝胸间洞矣。”月城亦微愠,两颊皆赪,不作语。倪伯元长揖眉峰曰:“仲英戆而不检,幸眉峰少宽假之。”仲英微笑兴辞。伯元送至楼次。问寓居所在,仲英以长发栈告之。?

第三章 遇艳

  

  明日,伯元及寅谷皆至,相见大笑。述昨日事,寅谷曰:“仲英太狞直。方今女界不惟勃勃有武士风,并欲置身朝列,平章政事。谨厚者检避其锋,诺诺不敢规以正言。而挑达(佻?)者则推波助澜,将借此以贡媚。故气焰所被,前无沮抑之人。仲英昨日正言弹之,适中弊病,宜其不能任受。”仲英曰:“中国女权之昌,可云盛满。但观仕宦一途,其敬畏夫人有同天帝,号令所出,虽庭训不能过也。今女界犹昌言为男子所屈,暗无天日,此或未嫁夫者之言。若正位璇闺,威令无抗,则玉人颜色过于朗日晴天矣。”

  伯元大笑曰:“仲英持此宗旨不改者,后此所遇悉皆荆棘。

  汝须知,牝狮之牙吻不易当也。”仲英曰:“当谨避之。”伯元曰:“今仲英以何日赴镇?”仲英曰:“吾闻武昌军队人人有反正之思。”谓:“到镇一面家兄,赴鄂一觇动静。”寅谷曰:“此间屋宇沉晦,且出小饮于海天春。”于是三人同行。觅得酒座,甫去外衣,忽有美人搴帘,盈盈出其素面,风神绝代,呼曰:“寅谷、伯元,今日乃钦生客耶?”两人同起曰:“秋光女士何来?客为王仲英,亦吾辈中人。可入小坐。”秋光岸然遂入,与仲英相见。

  女胡姓,南京建昌人也,叙谊为同乡。仲英??,既艳秋光之美,又患暴烈如卢眉峰,遂不敢道及时事。乃秋光者,温雅无伦,问伯元曰:“日来曾否晤及眉峰、月城诸人?”仲英失色。寅谷失声而笑,喷酒满案。秋光愕然曰:“所谓经武练习队者如何?讵两人所营谋者中有变故耶?”伯元曰:“否否。”同述昨日眉峰欲出枪毙仲英事。

  秋光蹙然曰:“何至于是!神州陆沈,戮力固仗男子,我曹巾帼,所以出而襄助者,亦以鼓励英雄奋往之气。前此数百年,英国武士较力,必得名姝为之监史,胜者向之长跽,加以花冠。非谓女子之勇能与男子驰逐中原,大凡英雄性质,恒欲表异于女子之前。即所谓经武练习队者,何尝非有志之所为。特资为激扬前敌之勇气,使知女子且不惜其生,矧堂堂男子,乃使其背为敌人所见,可羞孰甚。眉峰伉爽有丈夫气。吾虞其暴烈,往往开罪正人。行当以正言规谏之。”

  仲英闻言爽然,始敢回眸平视。见秋光冠鸵鸟之冠,单缣衣,腰围瘦不盈握。曳长裙,小蛮靴之黑如漆。天人也,不惟貌美,而秀外慧中,尤令人心醉。惟神宇之间,含有静肃之气,凛然若不可犯。而和蔼之言,味之乃如醇酒。即敛容答曰:“女士识高于顶,不佞不能为游、夏之赞。但顾(愿)女士时时抱此宗旨,用以感化女界。须知女于之贵,万非混浊世界中泯泯者之比。发言当如金科玉律,必使男子遵行。含高识于和平之中,不能亵庄严为愤激之论。”

  秋光意大感动,即曰:“吾乡乃大有人!敢问先生南来何事?”仲英曰:“家兄为镇江军官,久不相见,今且往省之。”

  秋光曰:“先生曾至西湖乎?”仲英曰:“固闻其胜。”伯元曰:“恨仲英方匆匆欲溯江而上,不然侍秋光一览西泠风物,亦大佳事。”仲英曰:“戎马风尘,安有此种清福!不知近日蜀事如何?”秋光曰:“吾近得表兄重庆来书,赵某以谋反诬股东,收捕如处剧盗,飞章入告。读邸抄,有旨:'四川逆党,勾结为乱。饬赵某分别剿抚,并饬段芳带队入川。’而雷慎予复奏成都城外有乱党数万人,四面攻扑,势甚危急。各府州县,亦复有乱党煽惑鼓动。闻已用钱西龄会办剿抚事宜。一面抽调鄂省军队,纷纷赴援。实则,兹事一钱西龄已可了,即专属王人文,亦足收戢乱萌。顾愦愦之枢臣,乃张皇如此,真使人难于索解。”

  仲英曰:“女士论时局,真能得其要领。鄙人五体投地矣。”秋光色赪,谢曰:“先生奖掖逾分,使人难堪。”寅谷、伯元同声言曰:“秋光女土不愧知言。仲英先生初非瞎赞。两两得之。”席罢,三人同送秋光至于门外。秋光登车时,独顾仲英曰:“再图相见。”

第四章 鄂变

  

  武昌者,禹贡荆州之域,天文翼轸分野(此沿故书之谬)。

  自周夷王时,地属楚。楚熊渠封其子红为鄂王,始名鄂。春秋时,谓之夏汭,属南郡。汉置江夏郡,治沙羡。三国时,吴分江夏,更立武昌郡,徙都焉。晋以武昌隶江州,江夏隶荆州。

  刘宋于江夏县置江夏郡,兼置郢州。梁分置南北新州。隋平陈,改置鄂州。大业初,复为江夏郡。唐复为鄂州。天宝初,改江夏郡。乾元初,复为鄂州,属江南道。元和初,升武昌军节度。

  五代时,唐遥改武清军。南唐复为武昌军。宋以鄂州属荆湖北路。元至元中,置鄂州路。大德中,改武昌路。明甲辰年,改武昌府,清仍之。其地扼束江湖,襟带吴楚,南抵五岭,北连襄溪,墉山而城,堑江而池,天下要区也。清廷以雷慎予督其地。

  自广州事起,鄂中大震。雷大集将校信誓,逻骑四出。八月初,阖城流言鼎沸,言大江南北咸有革党潜伏,将克期举事。

  雷大惊,发军符召集巡警及右路巡防队、警务公所消防队,与第八镇工程营,环卫节楼,夜中岌岌与姬妾相守。偶闻爆竹声,亦以为炸弹发,齿震震作声不已。

  十三日,急檄召张虎督骑士入城。复檄巡警道王越庄扼守江岸,止机船及小艘向夜咸不得渡。

  十五日,风声益紧,雷战栗无人色,薄暮即闭辕门。饬骑士入驻,自堂及庭,坐卧无次,皆军队。夜凉风起,灯光黯淡,而张虎则督其所部分巡宾阳门。混成协统黎公,亦以所部屯武胜门外。

  十六日,雷大集僚佐议平乱,然实无策,但谋自卫。节署中一二三四正堂及五福堂,兵警充斥。复移召混成协统黎公,以兵驻汉阳兵工厂。檄长江船队楚谦、楚同、楚有,及本省巡防舰队楚材、楚安、江清、江泰,摩擦炮膛,储蓄火力,停泊江面如待严敌。臬司马章恐狱囚乘乱逃逸,亦严兵扼犴狱,筹防周备。顾所不能防者,人心耳J?呷找院螅?哒煊?堋6?嚎谧饨缫亚艿玫橙恕@字?龇⒉辉丁<聘锶思惹焙嚎冢??洳?幸k伏必多。是晚张虎得报,革党窟穴凡三次(处):一为小朝街九十二号,一为八十二号,一为八十五号。张遂以精锐进扑。在九十二号中获党人八,合两处共二十七人。中有龙韵兰者,女学生也,娉婷作西装,若不胜衣。然侃侃对簿,气概如男子。承审者为铁钟。党人一一自承不讳,遂骈斩于东辕门外。

  正倥偬间,谍言雄楚楼北桥尚伏革党。当事者即潜兵往龋?

  室中灯火荧荧,方印刷告谕,誊缮名册。兵入,有登屋遁者。

  缚五人归。同时,炸弹发者数处,节署亦得炸弹一巨箧,为教练队学生兵所藏,立斩于堂阶之下。雷即夕电奏,言已骈戮革命党七十三人,鄂祸弭矣。越十八日,复获党人,得名册,多尺籍中人。于是人人惴恐,知不先发,祸且遄及。

  十九夜,工程第八营左队,壁间人声大噪,用白布缠左膊,以同心戮力为口号,万声哗动。队官阮荣发仓皇问状,茹弹立僵。步队二十九及三十两标,同时响应,杀其长官五人,下令城中能闭户勿出者免死。揭械趋楚望台。旗军素不习战,闻变,在睡味懵腾中,手颤不能胜枪,枕藉死者百余人。巡警知势不敌,潜下其佩章,微服而遁。时十五协兵士亦大集,与革军相应和。协统王胜飞电告张虎,立时逊避。革军遂载子弹至蛇山、下关、马厂、咨议局旁,直扑节署。而署中卫士已先变,纵火掷弹,喊声沸天。

  雷慎予已先载其姬妾于江船中,及火起,遂挟卫士数人出城。革军不知雷遁,分军扑藩署。然卫队尚能战。开枪互击,二门立毁,尚坚守银库。藩司某越高墉而逃。各署以次收检,乃悉力攻节楼。架炮于蛇山高处,毁督署头门。

  夜午炮停,收军聚议,顾不得统帅。然黄陂黎公者,忠谨端毅,素得士心。佥曰:必黄陂出,大事乃定。乃群趣黎寓,起公领此军。黎公从容承诺,遂长鄂军政府,行大都督事。立唐齐武为民政长,严定军律,城中肃然。?

第五章 鄂政

  

  武昌既定,以兵收汉阳兵工厂。司厂者为东越王子鉴,通西学,能文章。兵至,以都督府教令受代,且曰:“君能任此者,可勿行。”王不可,遂以单衣出。同时收铁厂,司厂者为李一荆,闻变归,黎公遂留治厂事。

  既收汉阳,全鄂底定。遂真立军政府,分司令、军务、参谋、政事四部。收集鄂中知名之士,分任职司。其条例曰:第一章,都督府。第一条曰,都督分设各部:一曰司令,二曰罕务,三曰参谋,四曰政事。

  第二条曰,前各部直辖于都督,受都督指挥命令,执行主管事务。

  第三条曰,司令、军务、参谋部自下级军官以上,政事部自局长以上,均由都督亲任。各部各营下级军官,由该管长官呈请都督劄任。第四条曰,关于军政重要事件,由都督召集临时军事参议会议或顾问会议,议决施行。

  第五条曰,都督府设秘书官若干员,由都督自行辟用。军务部总务科员,仍兼充秘书官。

  第六条曰,凡发布命令及任免文武各官,均属都督之大权。

  第二章为司令部。第七条曰,司令部总长,都督兼充。第八条曰,司令官分二种:中央司令官若干员,由都督亲任;地方司令官,由各地镇守军事长官兼充,禀承都督执行任务。

  第九条曰,司令部置幕僚,由司令官请都督劄任,置收掌员两人,书记员四人,传递官四人。

  第三章为军务部。第十条曰,军务部置部长一人,副长一人,下列七课:一总务课,二军务课,三人事课,四军需课,五经理课,六执法课,七医务课。

  第十一条曰,总务课掌左列事务:一属于机宜事项。二关于军事公文书类之收发、编纂、保存事项。

  三印刷及翻译文书事项。四关于征发物件、表册报告及统计事项。五依例规应办庶务及不属于各课事项。第十二条曰,军事课掌左列事项:一建置及编制事项。二军队配置事项。三演习及教练事项。四动员计划。五戒严及征发事项。六关于战时规则事项。

  第十三条曰,人事课掌左列事项:一关于将校、士官及附属文官之进退任免、分科、定俸事项。二关于各项人员名簿及兵籍事项。三关于军事恩给、进位、赏与事项。第十四条曰,军需课掌左列事项:一关于军事出纳、预算、决算报告事项。二关于军官兵士俸给及旅费之规定事项。三关于军装粮饷及马匹给予之规定事项。

  第十五条曰,经理课掌左列事项:一关于军装被服之制造及检查事项。二关于战用箭械及马具事项。

  三关于陆军诸建筑事项。

  第十六条曰,执法课掌关于军政裁判事项。凡关于犯罪事项,应由军法会议议决施行。但都督有特赦命令者,不在此限。第十七条曰,医务课掌左列事项:一关于卫生及饮水用水事项。二关于医疗病院及各营疗养事项。三关于卫生材料及恤兵团体之组织事项。第十八条曰,各课员之配置另定之。

  第四章为参谋部。

  第十九条曰,参谋部置参谋长一人,副长两人,参谋官若干人,由都督于将校中选深通军事学者亲任之。

  第二十条曰,参谋辅佐都督,参划防战及关于用兵一切事项。参谋部应行各事,经都督核准画诺后,即移送于各该部管主任部课执行。

  第五章为政事部。第二十二条曰,政事部置部长一人,副长一人,及七局如左:外务局、内务局、财政局、司法局、交通局、文事局、编制局。政事部条例另定之。

  第六章加以附则。

  第二十三条曰,本条例自经都督核准之后,即公布施行。

  第二十四条曰,本条例至鄂省大定,交战团体巩固之日,即行废止。另由都督令军政府国民组织临时议会,公举政务委员,分任责任。

  以上条例,读吾书者至此必颦眉无味,且掀过此一章,另觅下章,取其新奇有趣者。不知此为必存之故事也。

  凡小说一道,有但言情愫,供酒客花前月下之谈;有稿本出诸伤心之人,目击天下祸变,心惧危亡,不得已吐其胸中之不平,寓史局于小说之中,则不能不谈正事。诸君试观革命中英雄,有堂堂正正,心存民国,坐镇武汉,坚如山岳,如黄陂黎公者耶?冷红生与公初无一面,亦不必揄扬其人,为结好之地。但见名为时杰者,多不如此,且以私意征及外兵,戕其同胞,尚觍然以国民自命!

第六章 述憾

  

  中秋月圆时,仲英尚在沪上。继闻武昌之变,即匆匆俶装赴镇江。伯凯方出未归。以林述卿甫至镇,镇兵人人咸欲踵武昌之辙。林以时会未至,不之许,呼伯凯商酌军事,至晚始归。伯凯一见仲英,喜溢眉宇,握手不能言说,久乃曰:“老父如何?得家书,言至康剑然翁忠于清室,恒不直阿兄所为,胡以今日容吾弟至此?”仲英曰:“翁实哀悼德宗皇帝。方帝宾天时,痛哭弥月。闻侍医言,每进一药,而阉人崔瑰恒用东朝之命沮梗。御药房所储者,多虫蛀,不堪进御。侍医偶言请诸东朝御药房,而崔即厉色拒绝。大渐之前二日,侍医入觐,东朝御养心殿,中坐,李太监用长杆烟筒跪而进烟。帝气息仅属,坐于殿右。御案用蓝布为幕。侍医请脉。帝问:'何如?’侍臣曰:'上脉息较前为缩。’而内务府尚书魁崇,老而聩,亦随侍臣之后问脉状。帝怒,厉声曰:'缩。’东朝努目顾帝曰:'汝乃不知魁为聋子乎?’侍医震慑,移跽东朝案下,陈奏皇帝脉息已呈虚象。东朝抗声言曰:'汝不闻虚不受补邪?’崔瑰及李太监侍侧,齐声大呼曰:'汝滚下列方!’方进时,崔瑰传东朝旨曰:'凡药不经皇帝御过者勿进。’明日,帝已弥留。侍医入瀛台,进涵元殿。帝居左厢,案上但一墨盒,有片纸书曰:'今日不能。’地上陈一白垆,御榻上盛陈旧之毡毡,枕畔有《贞观政要》一卷及《铁道章程》。帝喘息言曰:'汝质言,吾脉息果如何?’侍医奏曰:'仍缩如前日。’帝曰:'能万分得生否?’侍医曰:'上天佑我皇家,圣寿必无疆。’帝叹曰:'汝今尚为此言乎?我知之矣。汝退而处方。’时有太监入奏,言佛爷不豫。帝尚欲强起问安。顾瀛台去仪鸾殿,须遵石路,穿榆柳而行,为路可里许。帝疲不能起,明日崩于瀛台。近习摘缨入侍东朝。东朝怒曰:'汝辈乃敢持服,用不祥以魇我耶!’趣令吉服。又明日,东朝亦晏驾。遂立少帝。阿兄外出数年,或未之了了也。”

  伯凯叹曰:“果戊戌变政得行,亦不至有今日武昌之事。

  盖柄政者弥不如前矣。”仲英曰:“时相童公,方大起邸第于银雁胡同,辇太湖之石无算,自巷东达于西口,粉墙均加垩治。闻外间言,饱受洋人金钱也。而纯郡王则抽调崇陵之匠,大兴土木于灵清宫之侧,高楼上耸云表,仙乐风飘,处处皆闻。而矫为清白者为膏公,亦以陵工起第。陶王则时时饷纯王以音乐。

  全旗之人,皆倾心于贾郎。议政王起邸,其初估值二十八万,后乃一百五十万成之。匡王邸中,但以鹦鹉论,已达二百架以外。王子奉使,为英人侮辱,不听专车,且列班于埃及、土耳其之下,觍不以为辱。父子争进苞苴,国之欲存宁可得邪?”

  伯凯曰:“人心丧失至此!试问国亡,财将焉植?林述卿蒿目时事,将起而应黎公,殊闽产中之表表者。”言次,忽闻门外大呼曰:“若兄弟谈心至乐,乃弃掷朋友于不顾,此为何理?趣辨黑白!”仲英愕然。伯凯笑曰:“此述公也。”

第七章 访美

  

  言次,林公已闯然入门。丰颐广颖,须角上翘,作武士装,人极勇剑顾仲英曰:“吾不待通名,此决为王仲英。以面庞与伯凯乃无毫发之异。顾行客必诣坐客,今我转来求面仲英,得毋微悖于礼?”仲英曰:“行李匆促,家兄又造述公帐中议军事。军事秘密,故未敢孟浪参与。且又未得家兄介绍,故趑趄未进,宁敢轻公?”述卿笑曰:“前言戏耳。吾在此盼仲英之来,有同望岁。仲英来自沪上,闻沪上人士将作何举动?”仲英曰:“彼间本为革命党人根据之地,闻先着手,必取军械局。”述卿曰:“得之矣。得此足以资助鄂军。此间统制亦解事,然未敢轻举。明日为二十二日,闻统制公将亲莅镇江,集各军大伸诰诫。然人心之涣久矣,讵区区言论所能挽救?”仲英曰:“吾意将同伯兄一聆俞公大论。”述卿坚订明日小饮于其帐中,匆匆遂别。是夜,仲英与伯凯深谈至漏四下始睡。

  明日,俞公至镇,大集将校,演说革命之无济,徒长乱萌,而身家且与之同烬。并令目兵削牍以记,且殷殷与偏裨道寒温。日暮,造述卿饮。酒半,述卿屏人言曰:“武昌事起,而此间人讳言革命,乃愈幽閟。顾大势已成,犹浙潮之入港,虽罗刹之矶,西兴之树,一时咸使淹没,谓钱王三千水犀之弩,其能当耶?此间逻侦四布,军人一举一动,匪不留意,偶有不慎,祸发且不旋踵。吾恐所部畏死而惰,隐中联络诸将,又多购报章,俾所部读之,知天下大势。此吾隐中维持之法。维此间一月不发,则江南一隅不易着手。吴师严密而守旧,余人咸右清廷。然吾观镇军必可效一日之力。特金陵军队如何,则不之知。仲英亦曾识林竹桥乎?”仲英曰:“得非能书善诗之儒将林君治融耶?”述卿曰:“然。吾昨日曾以书问之,至今未得报章也。”明日,竹桥书至,言相见于沪上,述卿曰:“伯凯在镇,决不能行。仲英曷与我赴沪一晤竹桥?”登车时,适相遇。述卿遂问金陵消息。竹桥曰:“武昌四战之地,非得金陵,则武昌决无后援。今吴帅严防所部,动息必加侦察。于是部曲均解体,有潜赴武汉者。惟卒伍中闻黎公举事,亦觉主者绳检过苛,挑之即可动。然须得一良指挥,则大事立成。惟十七协统领孙萌,晓畅军事。苟以善说者导以利害,得此人主军,则金陵唾手得矣。”仲英大韪其说,遂同寓泰安栈。

  仲英心念寅谷、伯元,复至泥城桥。乃见寅谷,不见伯元,遂畅谈镇宁军中事。寅谷忽曰:“汝见胡秋光否?”仲英曰:“秋光近状何似?”寅谷曰:“此间有人倡女子北伐队,请秋光署名。秋光但力任红十字,一力调护军士被创者。仲英赴镇后,吾凡三见之。然每见必问仲英,其视若有同戚畹。秋光住三洋径桥小巷中,与其叔母同居。仲英曷往面之?吾有事且出。”仲英遂起别,以车向三洋径桥,果得秋光住处。入门,小竹五六竿。案上胆瓶供白菊十余朵。门开铃动,秋光款款下楼。一见仲英,即握手问:“别后何久无书?”仲英曰:“匆匆数日耳,何言久耶?”秋光微笑。肃客左厢,壁上悬董香光书王建《宫词》八小幅。东壁则文衡山作《枫林秋霭》横幅。西壁则秋光自书斋额,曰:“迟青馆”,娟秀似赵松雪。

  秋光令小鬟进茗,即询镇江军队事。仲英曰:“林公老谋壮事,必遂所图。特吴帅为清室贵臣,仓卒不易着手。今能得其部曲中重要人物,饣舌以美利,无难立时反正。惟此间有倡女子北伐之事,究竟如何?”秋光笑曰:“女子之纤弱不胜兵,仲英宁不知者?彼辈平日蛰伏闺中,读七言小说,非言女将平戎,即言得九天玄女秘授,此种谬说,已深陷脑海之中。近稍亲学,又煽于平权之说,思以绵薄之力,追逐中原。男子持正者寡,不能不依阿,贡其谄词。女子焉有远识,遂自以为是。

  而浮薄通文者,又争为捉刀作论说,侈张于报纸。张之不已,又时时开会演说。前此界域殊严,不许男客羼入,今则溷淆无别。纵演说不得要领,而男客亦为鼓掌以张大之。近者,中年老女、稚齿孀雌,慕此风尚,亦持不根之论,出而炫人。胡秋光一生微微解事,万不欲自欺以欺人。仲英颇以秋光为狂谬否?”仲英悚然,不能即答。久乃曰:“王雄有万死之言,本不宜发诸唇吻。今蒙女士见重,敢请家世。”

  秋光不期泪盈于睫,语不成声,曰:“先大父为金匮人,薄宦没于江右。先君飘泊南康,外家出资为捐得佐罚莅任数年,宦囊余七千金,以剧疾没于建昌。儿金匮无家,而先慈复见背,遂冒为建昌人。韶龄得稍稍读书者,均先君自行指授。

  今孑然依叔母以居。叔母无儿,终日长斋诵佛。此间女友固不乏,然皆袭为谬说,以诋呵政府为直,以剽袭法政为能,隳礼义之防,成淄蠹之行。吾虽虚与委蛇,心殊薄之。仲英洞明世局,其对卢眉峰语,盖尊礼女界,非薄视我辈,吾心殊切敬礼。

  今兹虽有经武北伐之议,吾专以红十字为宗旨。无论何时宣战,吾必赴战地,尽吾天职。”

  仲英曰:“今日女界所谓大放光明者,殆同炀灶。若秋光女士者,方为如来指上之毫光,能使阿难立生神悟。仲英生平知己,舍女士无第二人也。”秋光二颊皆赪,久久无语。?

第八章 规战

  

  仲英留上海一日。归时,述卿已联络巡防队及各炮台管带定策,以巡防队保卫租界及铁路车站。惟新军无机关炮,乃规划出密赏,能得机关炮一尊,予一千元。然镇江形胜已为旗兵立壁。述卿遂约仲英,伪为游人揽胜者,凭高窥其疏密所在,以便进攻。

  迤逦行近旗营,迷不得路。仲英进问司壁者,以向南门当何趣。兵告以须遵故道归,前趣不可得路。仲英伪弗解,遂左转。仰见高阜有一小庙,遂同述卿践危石而上。俯瞰旗营,历历皆见。既归,述卿发令,遣臧、易二校,至京岘山相度原隰,且侦察象山、焦山二炮台射击力之远近。计镇江西北门濒租界,进兵时当直取东南。营度经日,伯凯、仲英咸与其议。

  明日,林竹桥遣其弟治渊赍书至。言:“事急矣,北军已由秦皇岛以巨舰载入长江,抵鄂。我军若得镇江,即可用炮台扼宁狙击,不听前。”仲英曰:“此策固善,然士心虽附,而金陵未下,若悉建业之众来袭吾后,即得镇江炮台,前后受敌,势亦立蹶。”

  初八日,陈生履云至自江宁,言兵心已涣,而主者尚极力镇摄,不令蠢动。明日,三十五标第二营左队排长黄国辅家,忽为旗兵检得炸弹,全军大哗,且立发。于是章、明、端木三管带,议将各营分驻。

  仲英曰:“新军五营,若去其三,兵力锐减,必难集事。

  公当极力止之,不听行。”述卿如言。然端木一军,已下船。

  章、明二校,闻言遽止。而谣诼遂四起矣。述卿镇定,微示将校以意,谓:“举大事非持重不为功,且持重非犹豫之比。司马法曰:'太轻则锐,锐则易乱;太重则钝,钝则不济。’吾今日亦求济而已。旗人无故决不开衅。诸君且静候予之号令。”

  仲英曰:“镇江举事,不惟宜规金陵,即苏州亦切近之灾,不可不先联络。”述卿曰:“余已预筹及此。统领艾君琦者,予执友也,明日当往说之。”

  迨述卿归,而孙萌适分遣三十五标及三十六标新军,分屯丹阳、高资,新丰诸处。述卿大震。已而章君至,述卿曰:“孰为君划此策者?今兹败矣!”章曰:“兵心已动,不分驻,则将不受令而暴发。果公有命,吾及端木与明君,决尽死,无有退衄。”仲英适在侧,言曰:“三君既属同志,则咄嗟间仍可呼应也。”时金陵帅府下令,各标营俱开驻秣陵关,然皆不予子弹,复以机关枪十三尊授铁量,又以野炮十八尊授北军。

  于是举军大愤,隐将枪炮撞针磨熔,俾不良于用。仲英曰:“金陵军心如此,苟以人说之,可以得志。”述卿曰:“然。”

  遂令严海至秣陵,令举军要求子弹。时三十五标已受令移屯。

  述卿与刘君成二军,亦分驻。刘驻竹林,述卿壁蒋王庙。?

第九章 复沪

  

  自武昌一倡,厄(扼)长江之上流,北向可由豫以规燕。

  而下游诸行省,清廷威力已不能及,上海一隅,尤为民军发源之地。英伟少年及敢死之士,云屯雾集,北向忤视,跃跃求逞。

  女界尤倡言革命,终日议论腾沸。外人以清廷不振,任用亲藩,知国势倾颓,已不可救,乃严守中立,甚有隐相党人者。而天津之法界,尤为死士之渊薮。

  九月十三日日中,民军猝起,据上海闸北巡警局。巡士联翩归附,争向巡长索取子弹。租界以外枪声如沸。逾时,民军进据巡警总局,立白麾,大书“光复”二字,?于空际。能言者争出演说。巡士右膊环以白布。商团防营,从风而靡。居民大震,白昼闭户。民军逐户劝谕,俾勿震慑。

  申正,民军以敢死队五百人,长驱入城。城中守备单弱,城楼立为民军所据。沪道刘燕诒,已携关防预遁,嘱其僚吏幕客,潜避洋务局。民军入署,不戮一人,掷炸药于川堂之上,大声沸烈,火光熊熊烛天矣。继至府署,郡朝已空。民军亦纵火焚其大堂。继至参将衙署,杨某出揖民军,请自避让,愿勿举火,灾及平民。众为感动,遂不纵火。上海县闻民军至,亦从容出迓,言:“群君举义,鄙愿所甘。惟狱中囚皆万恶不可赦。义师弗察,一逭其死,则恶且愈,稔足为义师之累。”众可其请。乃不释囚,仍以兵环守之。

  城中略定,遂议取军械局。而局工正值罢役,民军寥寥数十,衣白衣,袖间界以红线,力掷炸弹,崩声隆然。守者争出纵枪。民军死伤者共十六人,然尚力战。忽谍言龙华有大队来援,遂撤队归。明日迟明,民军复进扑,再接再厉。官军尚力战,顾道梗援绝,军无后继。孔道之上,民军均以巨炮扼守。

  官军大乱散走。民军遂入领全局,将局中所积枪械,立时俵散。

  上海通树白麾,一色缟素,商贾贸易如常。西人见之,啧啧称异。大张告谕于衢街之上,其文曰:我中华同胞建国于斯四千余年,均属黄帝子孙。后因明末流寇之乱,被满人乘危占据。我同胞受其残虐者,二百六十年矣。本军政府为拯救同胞,恢复祖业起见,东南各省,已次第克复。上海为通商巨埠,自应即日收回。本制造局虽系满清政府设立,其实皆吸取我同胞脂膏资以举办。且所造军火,本以防外,今满人欲以残杀汉种,用心之险恶,吾同胞稍具识力者,匪不切齿痛恨。今本军政府已举民政总长经理局务。凡局内司事工作人等,务须一概照常办事,听受命令,毋得违误,致碍大局。特示。

  上海既归民军,吴淞亦同时响应。十四日,通悬白麾。驻镇吴淞之粤军,望风投械。复立军政分府,以所部辖于武昌,承为中央军政府,知黎公英武,足以集事也。

  于时士大夫拥巨资者,争避地上海,伏匿寓楼,不敢举踵外出。好事者倡言:“此辈平日婪索,饱其贪囊,今事败潜踪至此。吾辈出百死成光复之功,转为贪酷者捍御其黄白物。”

  因之逻侦四出,日窃窃然以马车托名流柬请,驻(驰)至租界以外,即而缚之,榜掠千数,气息仅续,必得资而后已。造谣者又纷传某某为政府间谍,将不利于民军,宜尽其家。遣人中夜投书其门,谓尔不日难作。而奴辈亦因此胁劫其主人,探微揣端,动息皆为主人之罪,公然坐索夜度之资于主人,否则启户纳刺客矣。又互相贼害,乘间造访,手枪猝发,防不胜防。名为光复,人咸重足一迹,无敢微词及于党事。

  女界纷议北伐,卢眉峰、顾月城为之倡。佥言秋女士无罪见戮,大开追悼之会,贻书东南诸剩健有力之女子,乃离叛其父母,断发急装,急趣沪上,入北伐队。又苦无资,则分布酒楼之中,挟册求助。挑达(佻亻达)子弟,因之恣与调诙。一反唇间,即指为干犯。罚重金而求免者,日有所闻。李一雄、黄克家、贝醒澄三女士尤傲放无礼。众以胡秋光博学有识量,争推引之。秋光私叹,以为非佳兆也。见众唯唯,无敢轻出一语。凡会场议北伐者,握拳抵几,丑语间出,秋光但点首而已。众亦渐渐轻之,以为不足计事。

  秋光归寓默然,遂作书寓仲英曰:

  仲英先生足下:别后,知君与述公方规划镇江。

  述公持重,非万全不发。然镇江不得,无以进规金陵。

  金陵惟天保城最扼要。徒取雨花台,尚不为功。吴帅儒者,不解兵事。且军队半已解体,所恃者但有北军。

  今武昌已扼长江上流,而沪上又为民军所有。海军中人人亦有光复之志,以说客动之,当立下。北军但有直趋浦口,向徐州而退。此着在我意中,想述公必有部署。此间虽名光复,而女界中尤呶扰不堪。战事属之男子,乃必进身参与,贪天之功以为己力。试问数处光复,何者为女军冲锋陷阵之劳,乃必张大其词,侈言国事耶?近者,此军需之故,虽名门闺秀,亦撰册四出,向酒楼中求酒客助饷,恶谑间作,恬不知愧。

  不惟不敢属目,闻之已为赪颜。而为之魁率者,尤好名不审大体。前古叔季浇讹,女变多在宫掖。今兹群阴大煽,乃为意料之所莫及。秋光身亦女子,何尝无志澄清?惟综观大局,似有能了之人。我曹只能如欧西基督教中之人,实力为痍伤之英雄看护,职业似尽,何必雌声而雄鸣,令人增笑。此间清寂,寡可语者,仲英若能抽身一至沪上,相见尚有所言。秋光拜启。

  书去之明日,苏州光复矣。?

第十章 收吴

  

  苏抚陈德荃者,颇以宦迹着于陪京。庚子之年,至以身当巨炮之口,强敌为之夺气。近建节姑苏,人民亦颇心服。时清廷下罪己之诏。其辞曰:

  朕缵承大统,于今三载,兢兢业业,与众庶同登上理。而用人无方,施治寡术,政地多用亲贵,则显戾宪章;路事蒙于佥壬,则动违舆论。促行新治,而官绅或藉为网利之图;更改旧制,而权豪或资为自保?

  之计。民财之取已多,而未办一利民之事;司法之诏屡下,而实无一守法之人。驯致怨积于下,而朕不知;祸迫于前,而朕无觉。川乱首发,鄂乱继之。今则陕、湘之警报辄闻,广、赣之发端又见。区夏腾沸,人心动遥九庙神灵,不安歆飨。无限蒸庶,涂炭可虞。此皆朕一人之咎也。兹特布告天下,誓与我军民维新更始,实行宪政……。

  时全苏绅民,读诏大悦。已闻北军轰击汉口,颇有无辜罹于煨烬者。报纸一倡,万口哗噪。于是苏属绅士,聚而协议。且闻东南各行省俱已宣告独立,而沪上亦属民军,遂议推举代表,往谒当事。

  时为九月十四夜,沪上已一律通悬白麾。沪、苏邻毗,防为官军胁迫。民军健者五十余人,由沪赴苏,潜赴枫桥新军标营演说。新军同声哗诺,集合全军,求子弹于主者。队官莫禁,遂按名分给。十五日迟明,马队、步队、工程、辎重诸队,长驱入城。人人以白布裹袖,严扼阊门。诸门则遣兵分驻。于是队长联合诸绅入面陈公,请长此军。陈公慨然领诺,惟勿苦百姓。万众呼万岁。群上大都督印,建高牙于辕门之外,大书:“中华民国军政府江苏都督府兴汉安民。”城堞之上,皆白麾招豋矣。陈公既受事,遂立四部。以张伯直主民政,应德洪主财政,吴朝芬主交涉,以谈严为司法。大张告谕,大要谓:意见二字,最为可惧。其潮流所及,实足以亡国灭种而有余。大凡意见之起,综由权利之一念。目今志士组织敢死决死团,为光复共和计,虽牺牲性命,尚所不顾。我同志同事,但期可以达其光复共和之目的,则牺牲其权利,更何足惜。盖个人有意见,则不能成团体;各团体有意见,则不能成一邦;各邦有意见,则不能成一国。相争相轧,党派纷歧,人民或因此而受剥肤之痛,尚何共和幸福之足云哉。(下略)冷红生曰:呜呼!陈公之见,何其远也。当苏州独立之始,南北之见初未融洽。及东南各省分立都督,藩镇之局已成。陈公老谋壮事,已确知有后来之局,故预宣此言。今日一一验矣。

  顾兹书篇幅狭,不能着以长篇议论,转使喧宾夺主,故不能不归叙正文。

  十六日,军政府得金陵谍者,言吴中已遣骑二千来袭。陈公闻报,立时下令分兵两支,水陆俱进,直趋镇江。于是阖城惊扰,绅富之家,仓卒出城,城市一律闭肆,似有重兵压境者。

  陈公遣数十吏分喻诸门,秩序渐复。

  时苏、松、常、镇、太五大属人士进谒,称述奠定之功。

  于是陈公遂有入主金陵之望矣。且临时政府方议筹设,陈公遂奔走于宁、苏、沪之间。镇抚无人,军警各挟其自由平等之气概,抗不相下。莠民乏食,渐渐出掠旁县。而新军排长多少轻狡好事,遮路人强下其辫,用为喧笑。剪辫者大哄,广集多人,痛殴排长。岗警吹笛集众,将排长拥护入诸捕房,遂归留园红十字会医治。举军大哗,破晓长驱而出。沿道木龛,一一仆之于地。径趋一区警局,彼此开枪恶战。旋军政厅卢君以兵镇摄,军警略定。自是之后,彼此寻仇无虚曰。苏垣虽名光复,而萧墙之祸岌岌然,人皆重足一迹。而陈公亦老病龙钟,遂荐在公自代。此为金陵光复以后事也。

  自十三、十四两日,沪、苏反正,迅若迎刃而解。于是沪上王蔼鲁至镇江,语林述卿以状。仲英进曰:“苏沪已定,则镇江兵心愈难遏。镇为金陵门户,武昌已据建瓴之势,吾镇不先着手,吴帅以人代将军者,则所谋均废矣。”述卿曰:“善。”遂集巡防营管带张震、刘晋芳、龚育相等,分授机宜,并隐饬各炮台炮目,同集蒋王庙,力轰旗营,举烽于蒋庙高峰之巅,众军视庙前烽起进扑。同时命三骑士传语三十五标诸校,令作战备。

  匆匆间,陶平南书至,言将与述卿相见于大观楼。陶盖革命巨子也。述卿至,陶言上海已光复,苏州亦下,且得军械局军火多。而金陵方盼子弹,宜以人往,得二百人足矣。述卿遂微以军中部署告平南。平南授以四百金,言留此以资运费。述卿遂归蒋王庙。而白额虎至,抵掌话至迟明。?

第十一章 完镇

  

  仲英连日佐述卿笔札,兼筹规取镇江之策。得秋光书,几不能复。述卿既往大观楼,乃伏案作书报秋光曰:秋光女士惠鉴:得书读至数十遍,已缝锦囊佩之胸际矣。天下见地之高,持论之正,料事之精,宁有如我秋光者邪?镇江都统,昏愦不习战。旗丁貌为训练,暇则笼百舌、饮醇酒,用自娱适,人无战心。林述卿谋自蒋王庙,以巨炮下瞰满营,一轰当立溃。惟新军三营,已分驻丹阳、高资、新丰诸处。精锐可用者,特蒋王庙一军。顾东南大势,民军已得其要领。

  兵民咸恶亲贵之贪沓误国。吾思不举则已,举则必济。

  计此间动兵,为事不过三日。女士所办红十字会如何?

  被创壮士,果得姑射仙人为称药量水,即被巨创,定无不愈矣。惟此事非合群不为功。筹费固赖之公家,然择地必须严洁。病人便旋之事,固需男工。但以床席裀褥种种言之,费已不资。沪上女界诸名流,有无柄握,务乞详示。老叔母长斋绣佛,足不下楼,未知迟青轩中迩来增几许佳什。雄于前数年东涂西抹,间为诗词。从军以来,一切都废。顾为女士之故,转生我拈弄翰墨之心。林述卿亦间为小诗,琅琅可诵,在今可云儒将。异日女士能至镇江,可以与述卿相见。

  其夫人已居沪上,颇镇定,不畏死,亦女中之杰出者也。秋气已深,诸惟卫摄。不备。

  书讫,述卿归,饬各队官每队出兵二十名,赴上海领子弹。

  并同时下令,以王子澄领蒋王庙军,以许仍士领刘营军,翌日出发。是夜军中人人受令,备战事矣。

  十六日,孙萌至军,飞柬招述卿赴饮。席间语至慷爽,言镇江可图。述卿曰:“统领知旗营兵额实数乎?统领知各炮台客兵实数乎?”孙萌曰:“否。”述卿曰:“然则讵易言攻取之策。且前日统领分遣诸军散处丹阳、新丰、高资之间,信息睽隔,咄嗟号召为难。”孙曰:“此非某意也。”述卿曰:“军中意颇异同,谓公尸之。”孙哗辩不承。述卿遂以质言动孙:“请将散驻新丰、丹阳军队集京岘山攻城;留明字一军防高资。”孙大韪其议。时谈维城适在座,微语孙萌曰:“林君部署井井,有大将干略,不如以此军属之。”孙诺,登时请述卿长此军。时军中闻孙萌来,颇不怿。迨闻以大权属述卿,始悦。十七日,发令移营,趣京岘山。

  十六夜,仲英属稿发文告。伯凯则宣告诸军。倥偬至迟明,人人各以白布缠臂,众拥林述卿出广场中。诸军环列,举枪为礼后,静默一无声响。述卿乃亢声为众演说曰:“自爱新觉罗氏入关,据有中夏二百六十余年。种族既殊,汉种恹恹蜷伏威棱之下。贵贱之辨既严,囚奴之辱无诉。顾物极必反,汉种自知惭慨,故力谋反正,复我汉民威仪。然前僵后踵,经斩杀铲刈,仍不少屈。愤郁既深,故武昌一呼,应者四集。今苏、沪诸处,以次收复。镇江一隅,宁非汉种所屯聚者邪?诸君子不以某为不肖,命长此军。某不敏,愿执鞭策,从诸君之后,倾此政府。冀有重见天日之期,即为汉族再兴之日。谨与诸君约法:一为严守军律,一为从令。一违法必惩,无惮亲故。一自宣布独立后,兵给双饷。战时给养,均出公家。”

  演说后,诸军呼万岁。遂改镇军三十五、三十六两标为镇军第一协。以端木元森统第一标,以明榆林统第二标,全祖兴为总执法。遂颁军令曰:象山、焦山两炮台,向城轰击。炮声动,城中自有内应。刘协统率第一标一、二两营,趣东门猛攻。

  入城后在道署集合。端木统带率第二标一、二两营趣南门。入时扑旗营,至都统署集合。第一标第三营屯京岘山,为总预备队。攻城时,专听京岘山举烽,拔队进扑。领军则居总预备队,以便策应。是夜传檄四出,均仲英属稿。十八日黎明,军中一一受令,将于夜中举事。述卿遂以书寓程都统曰:汉族受满人陵侮垂三百年矣!文字之狱,动致赤族;捕奴之律,祸及邻毗。汉将有功,则满人尸之;官中美利,则满人据之。不耕而食,竭四海之力养此庸懦;无阶而贵,虽万恶之罪均与洗宥。顾侥幸无持久之计,仇仇有必复之时。今天下共和,镇江不能独为贵都统所有。幕府已集兵城下,深恐不先奉白,猝尔乘城,不惟于大义有乖,且恐有无辜见累。贵都统当相时度势,自明去就。如愿释甲,当于得吾书后,将旗营兵械马匹,全数录交辕门,当以客礼相见。竭诚奉白,幸乞三思。

  程得书大震,集其所部筹议。顾闻防营及各炮台已悉入民军,且卫兵及巡防队亦已外向,知不能战。且前一夕绅商集合公署,乞解兵柄,听民军入城。而旗营又多半逃溃,人不任战。

  程太息,报书请降。程自念身为清室重臣。力屈势穷,义宜自裁,遂缢而死。而城外诸军未之知也。

  时诸军俱集京岘山前,待蒋王庙举烽。各营分配地点已,肃穆静待严敌。下视各村,田牧如恒,初无惊扰之容。述卿谓仲英曰:“此文明之师也。顾伯凯安在?”仲英曰:“已随刘协统趣东门。”述卿曰:“贤兄殊有胆智,而仲英文采,殊过其兄。”语已大笑。时各炮台咸以人至司令处,问开炮当以何时。述卿言:“程都统已投戈降,镇江不血刃矣。”午正,整兵入城,全城安堵。绅商集面元戎,遂尊林述卿为镇江都督。?

第十二章 女箴

  

  镇江既定,文告绝繁。述卿日出面宾客,夜治军书,眠食都废。仲英左右之,不遗余力。忽得陶君朴清沪上来书。述卿遂遣仲英至沪,与陶相见。陶述江宁消息非佳,言将舍沪而趋镇,助述卿理军中事。

  时仲英居春元栈,午前出饭,座客所谈,多金陵战事,言人人殊。仲英独酌,猝有人以手拊其背。骇顾,则一青年女学生也。其后尚有一人,年三十许,状如女教习,执册求助饷。

  上有署名,捐小洋一角者,意殊轻蔑。女学生自言徐姓,然狷佻不类闺秀。隔座有一少年,夺去其册,细审作游语。女学生亦就与调诙,久久始书捐助一元。客又出纸烟分授二女,二女亦各出纸烟报之,笑谑间作。已而复至仲英席间。仲英展册,则女子劝捐会启也。中有“吾神州女同胞,素以慷慨侠烈闻天下,宁乏急公好义之人,特欲自效而无路耳。并尊程夫人为会长。”词语堂皇,而求助者则出之以婉媚。仲英默叹,遂捐十元。女学生称谢无已。

  仲英饭已,匆匆下楼。沿道见有女子断发者,仲英骇然。问诸道中人,则女子北伐队也。急装短后,与男子联臂过市,此为沪上前此所未有者。盖礼防既溃,人人无复以廉耻为恒矣。

  仲英俯首太息,命车至秋光家。

  适有绣幰停于门外。刺入,见座中有少年贵妇人,见仲英迎笑,称曰:“仲英先生,适同林都督成大功于镇江,吾女界中震英雄之名久矣。今日面君,如面都督。”仲英曰:“下走万死,敢冒昧问女士贵伐及族望。”秋光代为介绍曰:“此江南负盛名之贝清澄女士也。”仲英鞠躬曰:“大名久被寰中,今日何幸,得挹清芬。”清澄曰:“神州陆沈,均当轴诸人附满之过。今当整兵北向,犁庭扫闾。吾女界中已联合多人,兴经武之军,努力北伐。异日燕京相见,把酒为欢。吾辈脱去数千幽囚,复得参与政事,宁非女界中放大光明!想仲英先生为吾辈思之,亦当曲踊三百也。”语次,频频顾视仲英。以仲英伟硕而白晢,清澄顾之悦甚。仲英方欲有言,而秋光已以目止之。仲英乃唯唯不敢作答。清澄微觉,含笑无语,遂起立曰:“今日会中尚有评议。”因出表视之,曰:“尚有三十分钟届期矣。”遂与仲英坚订后会,匆匆登车而去。

  仲英谓秋光曰:“适来贝女士大言炎炎,闻之胁息。”秋光笑曰:“君以为何如者?此君习得报章中无数套语,动曰满奴汉族,不言北伐,即曰参政。贻书远道,为辽阔难企之词,以耸女界。使闽粤诸省无识之女子,冒昧决其亲故,断发易装,附海舶而来,中道遇飓,呕吐淋漓。昨日至者数十人,病态支离,弱不能举,经人招待于某逆旅小楼中,狂呻终日,有泣下者。此等弱质,谓能犯隆寒以向北庭,在风雪弥天中执枪与燕赵少年角胜乎?嗟夫!仲英,吾亦女于,恨无仪、秦之舌,以消释其谬想。”仲英曰:“适贝女士所言,亦颇慷慨。”秋光曰:“谬为慷慨,人孰不能?女子固有职分,譬如佐夫子治官书,为女学堂司教育,以爱国大义自教其子。即不然,学基督教之仁心,为创人看护。至于梁红玉之事,仅得诸传闻,亦特言击鼓助战而已,非身临前敌,与金人接仗也。刘子曰:“云雾虽密,蚁蚓不能升者,无其质也。”吾亦曰,政务虽替,军政虽靡,女子不能与者,非其分也。盖媢嫉之心一生,则眼前大势如障十重云雾。名为才士,一拘党见,则媢嫉之心立肇。无论事之是非,势之成败,惟拥护其党为上着。仲英试拭目观之,后来国会一开,政党之争必烈。共和大局,将立败党人之手。矧女子妒心,十倍于男子,一经执着,百折不回。试问大政一落其手,流失败坏,尚何可问?”仲英叹曰:“静听君言,不能不节节中要。惟如此持论,将何以处同党之人?吾甚为女士危之。”秋光曰:“仲英危我,我亦自危。幸在会中适自承看护职役。凡彼喧天议论,炙手威棱,吾咸不建一谋,不树一义。彼蠢蠢者,方以我为愚呆也。为时非夙……仲英,得毋饥乎?”仲英曰:“适饮自小楼。”遂述其所见之状。秋光色赪,盖为女界抱愧。久乃言曰:“尚有过于此者,幸仲英勿以菲薄之目光,瞩及溷浊之地。”语次,忽曰:“镇江收复,不戮一人。闻述公部署井井,令人心服。髯参短簿,仲英必居其一。

  计日当规金陵矣。近者金陵消息如何?”仲英曰:“非佳。今晚当趁车回镇。顾心中……”秋光停目不瞬,彼此相视可数分钟。仲英兴辞。秋光微喟,送至门次。至仲英之车辘辘出巷,始翩然入。?

第十三章 闻败

  

  二十日,仲英同朴清至镇江。述卿接见,忧形于色。仲英问状。述卿叹曰:“败矣。余方迁居此署(道署也),时见第九镇工程队官戴成文,?徨门外,时来客如麻,余酬对不暇。

  已而侍者言,有戴君者,请独对。戴入,仓卒言十七日金陵已动兵矣。余闻言,顿足曰:'子弹毫无,焉能作战?’戴曰:'金陵城中,有苏彬者,约为内应,机事弗密。而城外之混成协司令官,尤躁急不谙兵略,悍然冒进,过纬河,出花神庙北端之雨花台。江防守兵遂开炮向我军弹射。步队两标,则抵姑娘桥、曹家桥南端,闻骑兵陷险,纪律遂乱。收队后,司令官命三十四标乘夜占雨花台,三十三标则趣雨花台西侧。战时,三十四标一小队突入敌阵,而敌军用机关枪,弹下如雨,虽将雨花自三面兜围。讫无成功,我军弹尽,遂退守曹家桥,凭高设险。而城军忽突出,袭我司令部及卫生队,将负伤兵及病军,尽行屠杀。并折赤十字旗。主者已退至高资、龙潭一带矣。’余方焦悚间,而孙萌已至乞援。余曰:'镇江甫反正,在在需兵。且五营中子弹仅六万颗,纵使悉师而行,亦不能下此坚城。

  且此间百凡草创,都督遽行,不惟摇动人心,而匪徒亦将窃发。

  ’孙君无言,力求出兵。余不得已,已发遣防御高资之第一标第一营管带王浩然,以所部往援矣。”

  仲英曰:“子弹未齐,奈何轻举?管子曰:'存乎制器,’而器无敌。又孙子曰:'攻而必券,攻其所不守也。今器已败窳而不全,而复进攻其严扼之地,吾器窳而敌备周,如何可胜?第一标之师,虽往无济也。”述卿亦焦烦不已。

  时白额虎至军,述卿令往说驻守南京海军诸舰队。午后,金陵溃兵纷纷至镇。述卿遣人招待。而陶朴清有干才,述卿遂属之以民政,以陈伯萌、孙肩虹两人为参议。然雨花台既败,警报日数至。并言北军且至,人人重足而立。白额虎适归自江上,述卿遂署为统制,敌氛既迫,上海、苏、杭援兵均未到。

  述卿飞电四出,上下皇皇。

  迨晚,仲英方伏案治军书,而门外炸弹陡发,府中大震。

  卫士出枪戒备,骑士十余,咸拔剑趋述卿门外环立拥卫。郑维城去外衣,持手枪出视。已而舍人入言,旗人二十余以炸弹袭击。仲英投笔曰:“乱党不可留,一一取而歼之。否则,立驱出城。”述卿曰:“王仲英君乃不闻前清入关时,驱逐病痘之百姓乎?当时百姓病痘者,摄政王多尔衮令驱之四十里之外,尽室皆行。满兵遂入取其家具,俾之一空。而痘童道死无算,家人流离之状,不堪属目。今日旗人以报仇之故,掷弹府门,其罪可诛,其心可谅。且吾尤不能效多尔衮所为,夜中无分良莠,尽驱出城。彼果缴出凶器,以兵监之,盖可恕也。”仲英太息,称仁不已。

  是夜漏尽四刻,郑元至军政府,趣述卿起,言军舰十五艘已归民军。述卿即令郑元为之抚慰。先是述卿与仲英议,以白额虎之为人,勇而多诈,令之游说海军。白乃令卢鉴挟炸弹队数十人,至下关,登舟胁劫。于是楚豫等十五艘,均就抚。时有人称某公知兵者,述卿笑曰:“见危则趑趄,据势则骄狎,见利若酣蝇之醉腥,毒蛇之奔穴。此人在军,吾祸不远矣。”

  而白额虎者,虽助民军,然反侧阴贼。已而述卿之功,果为二憾所掩。仲英至事后,恒引以为恨也。

  是时述卿大置酒,宴各舰长于军政府。述卿病嗽而喑,然尚能演说。宾主欢洽,遂通电各处云:军舰中如镜清、保民、联鲸、楚观诸艇,虎威、江平、江元、江亨、建威、通济、楚同、楚太、飞鹰、楚谦各舰,于二十二日由敝军联络,一律归顺。本月在军政府开陆海军舰联络大会,立誓合攻金陵。并于军政府增设海军处,各舰艇公举司令长,组织完备,一致进行。谨闻。电去后,述卿遂谒司令于洋务局相见欢悦无间。坐次,浙江支队长朱君以浙师来会。述卿进曰:“北军之觊高资,非一日矣。顾捍御强敌,非炮队不为功。今浙军既有炮队,一至高资,则彼间军心当立定。”朱君谢以疲纴,当休息。述卿曰:“吾已得谍,城军必不犯高资。浙军至,匪惟军心安,而威力亦伟。此去高资,特小时之功。今队长留此不进,脱高资之军前慑城军,营无炮队,震恐致溃,大势且岌岌。”朱君悟,下令拔营。时饷糈奇绌,通电各处,咸有报章。所筹但逾万数。主兵者力主进攻,述卿苦谏不听。?

第十四章 图宁

  

  时进趣金陵之军,俞司令及朱队长皆主立发。述卿持重,彼此议弗决。仲英忧形于色。正无聊间,侍以京函入,则家书也。仲英自镇江光复后,凡三上书,均不得老人手迹。此函较平为厚,知有长书,即展读曰:谕隽、雄两儿:自隽招雄南下,余已不复置念。

  何者?尔兄弟自信为革命巨子,老子则固清室宦裔也。

  自北军入关,顺康初政,固不见直于汉族。然多尔衮、鳌拜,相继枋(秉)政,二帝幼冲,动为所劫,以后亦渐习汉俗,尚无邪辟骞污之行为,而德宗尤孳孳于立宪,汝兄弟当已前闻。不图武昌夜呼,而海内立时崩析;镇江之役,至兵不血刃,而阖城外向,事乃大奇!令乃知种族之辨,虽九世之仇犹复也。老人别有怀抱,与汝辈不同。汝兄弟好自为之。刘向心为汉室,其子与之异趣。要之,近年以来,三纲之说已废,老人胡敢以庭训相加,致乖骨肉之爱?

  林公述卿,本有志之士,不日间将进趣金陵。然既称同胞,自不以多杀为威。孔子言与不言胞,胞字见诸《西铭》,则张子之言也。新人称谓,实本旧人。

  愿林公回环此同胞二字之义,则后此功名,当未可量。

  武昌一变,东南瓦解。九月初八日,使馆缭垣已洞旧塞之窍,孔孔皆炮眼也。此孽种自团匪,虽寸脔端、刚之肉,宁洗此辱!重阳日,闻太原兵变,滦州、德州,以次沦陷。陶王尚有心,知大势已涣,九庙且不血食,痛哭弥日,二目尽肿。连日陆军第二十镇统制张继祖合词陈奏,以十二事要君,词语凛烈。朝议防有清君侧之师,已一一可其奏。而太原之变,陆中丞全家殉节矣。陆君与余会食可数次,礼重其人,不图今日戕于乱军之手!兹事尔兄弟闻之,但付一哂。

  若老人者,固有倒峡倾河之泪也。隆裕太后已发内帑,犒汉阳光复之师。胡以不过武昌,莫得其解。十二日,闻用袁项城内阁总理,以魏午庄尚书补湖广总督。余谓武昌尚悬黎氏之手,魏尚书何由受代。十五日,以吴禄贞抚山右。吴英年慷慨,闻亦阴主革命者。朝廷欲羁縻其人,竟中刺客,亡其头。此时东南半壁,已成割据。虽北来将帅如飞,亦未易着手。尔兄弟善事林公。余尚老健,日读文山《指南录》,间亦作诗,多伤时之作,不汝示也。

  仲英得书,笑曰:“阿翁理学中人,自有此语。然时会所趋,吾亦不得不尔,非敢显悖庭训。三纲之说,君臣一伦,新学说中无是也。若父子、夫妇,吾家纲领固在。身从何来,又安敢悖。 

  时镇江已动兵。述卿命白额虎率扬军七营巡防,四营渡江,趣六合,攻金陵之右。盖用谍言,某军辎重悉屯浦口,令白额虎绝其后路。白欣然以师渡江。述卿自领攻宁之师。仲英亦挈枪从行。道中,述卿令作书告陈德荃曰:丹阳都督惠鉴:敌氛已迫,不下石头,东南之基桢不固。仆拟身率陆军,一面召集海舰,合击浦口;一面已饬石统制,率巡防,合扬州军队,要截某军北行之路。惟兵力单弱。闻江阴尚有巡防五营,并工程一营,请公饬赴浦口扼守,防其东下扬通,使人民践蹂。愿公通筹全局,迅赐施行。

  寻得复书,工程一队,已赴句容,留此五营,以守江阴,不能动也。镇军遂迤逦向石头矣。

第十五章 用间

  

  石头城者,东以赤山为成皋,南以长、淮为伊洛,北以钟山为曲阜,西以大江为黄河。此言南都之胜,等于北都者。六朝以后,明太祖曾建[都]于此。迨及燕棣,始都燕,以此为陪京。直至洪、杨之役,南都遂成瓦砾之场,元气久久未复。

  然形胜仍存,可以扼守。古无炮台,但守陆而不备水。取金陵者,陆军多向新亭一路。今则炮台扼塞处,其险有五,曰乌龙山,曰幕府山,曰雨花台,曰狮子山,曰富贵山。此外尚有紫金山,纯乎天险,用为屏蔽。乌龙去城六十里,前临大江,有二十一生炮二尊,可迎击龙潭进趣之军队。幕府山炮台,足以守护齐化门。富贵山之炮,可击朝阳、太平门外之军队。雨花台临句容。狮子山备下关。此非联五镇之兵,佐以炮队,万难为功。而镇军不过一镇,骑兵八十、炮四尊,浙军、苏军,炮骑略具,然亦寥寥。沪军仅一千六百,城中旗兵合北军,数逾二万,骑兵二千余。主客之势既殊,胜负之局可定。

  述卿谓仲英曰:“北军能战,而又据天险,势不可与争锋。

  当日洪、杨挫败之余,李臣典、萧孚泗诸人,拚命兜围,仅乃克之。然尚以地道进。今工程队能任此否?”仲英曰:“然则仍用收镇之策,隐中联络炮台守者耳。”述卿曰:“然。”遂以说上官承纲及汪虎二将。汪、官既降,诸台望风款纳。城中主兵者防炮台潜通民军,下令将莅台检核诸将。诸将潜取炮机,归镇江。及黎天生军占领炮台,各炮台一时同下,乃广布间谍入城,多印刷谕降之书。清将校佘明勋遂为述卿所用,将城中所有部署,绘图示民军,盖未战之先,已了了洞澈敌情矣。联军虽有同胞之义,然势同乌合,谣诼起如云浪。述卿焦思五夜不寝,将奉身求退。仲英极力劝止。

  时议急于进兵,而镇军中尚有一队枪炮未及整备。时已改推程德荃为海陆总司令,定策与述卿合。梁乔丹者,老谋壮事人也。易帅之谋,均梁主之。且以书告述卿,人言可畏,善为之备。

  初六日,大军前进,驻马群。得鄂中急电,言汉阳危甚。

  仲英曰:“此电宜秘。出则军心必乱。”遂草檄饬兵舰数艘赴援。初七日,程公德荃至军。时幕府山炮声已动,盖内向以轰北军。而浙军在孝陵卫与北军接,大胜。而述卿军进驻林庄,居破庙中,地湿如膏,以稻草铺地,厚尺许,坐卧其间。夜得鄂中急电,言武昌血战六昼夜,敌军火器较利。我军坚守武昌,乞以海陆军队,星夜接济。述卿复电,已以兵舰数艘赴援。

  此间稍定,即发陆军。初八日进兵,述卿进谒俞司令。司令述鄂中危急,且言北军已由津浦南来。述卿告以白额虎已扼浦口矣。时幕府山弹尽,而沪上续运未到。炸药藏贮至伙,顾无电力,不能发。而军中已下令前进,述卿危之。延陶参谋定策。陶以命令已发,不能反汗。述卿大忧。是夜鄂中急电再至。

  而宋渔父来电,言与黎同。述卿遂飞电海军,趣其急进。时已潜遣小队,隐埋炸药于朝阳门外。夜中接战,枪声如沸。述卿急装登紫金山,望朝阳门,巨炮一声,屋瓦皆震。闻雨花台有冲锋声,而朝阳门枪声亦益烈。迨晓,枪声渐稀,众皆以为城破矣。已而三十四标谭排长至,言昨夕亲赴城瘗埋炸药,城内忽出炸弹,适触炸药作奇响,非城破也。彼此相顾懊丧。

  述卿建策,攻此严城,非巨炮不为功。俞司令遂饬祁豹嘉赴沪运炮。述卿以独骑归营。道中规划,非得天保城,则全军均无柄握。遂决计以镇军攻太平门一路。午后,陶参谋至,言俞司令图天保城,举军无肯行者。

  述卿奋然曰:“生死分也。《尉缭子》曰:'众已聚不虚散,兵已出不徒归。’非吾军居前敌,决无敢死之人。今当大聚镇兵而申讨之,俾人人尽其死力,方能成功。”陶君曰:“吾以死助述公为之!”述卿呼仲英曰:“仲英试同行,事之成败系此着矣!”

第十六章 誓师

  

  读吾书者,当知革命非易事也。非骄王弛紊其权纲,非奸相排笮其忠谠,非进退系乎赇请,非赋敛加以峻急,非是非颠倒,使朝野暗无天日;非机宜坐失,使利权蚀于列强;非?四海之财力,用之如泥沙;非出独夫之威棱,行之以残杀;非无故挑边,任邪教兴师于无名;非妄意愤军,使天下同疲于赔款,而国又乌得亡!而革命之军又胡从起窈稳缫玻顾述卿战略文采,为异日史中所必不废之人。而誓师一节,尤有精诚,即辞说亦佳。原文存彼笔记之中。今吾书中文字则略为润色者也。

  时述卿与陶参谋同行至尧化门,入壁,起佘管带傅青,宣布司令之意。佘言目兵三夜失眠矣。述卿曰:“有急令,须聚众而宣告之。”佘即吹角。半炊许,众始大集。

  陶君对众宣言曰:“诸君累夜失眠矣。兵间劳苦,初无主将偏裨之别。须知此来金陵,岂为利来,亦岂为功名而来?天下困弊政久矣,武昌既倡大义,则我辈不能不刷汉种之精神,力图光复。须知武昌四战之地,非得金陵,则前后受敌,武汉亦不能有。天下事,有前进一步,可以全万姓之命;后却一步,即以败垂成之功。鄙人即第九镇创始之人,队中上至官长,下至目兵,当能相识。清初之鄙弃绿营,有同刍狗。以兵籍出自招募,其后践之一如奴隶,其委化也,付诸虫沙。二百年来,虽曾、胡之能,收复东南半壁,而绿营之士,清廷初未尝目之为功人。鄙人进策,办此征兵,即冀稍通兵学、明种族、知向背,预存今日革命之用。今武昌一倡,应者四集。近观楚、皖,远视闽、粤、滇、黔,均已一一响应,则金陵亦在唾手之间。

  吾军果一振作,敌无战心,必然解体。此即汉族重见天日之期,事机万不可失。林都督与诸君同其甘苦,数夜以来,亦未尝贴近床席。今日事势已逼,非得我辈同心戮力,进趣天保城,得其要领,则旷日持久,大属非计。鄙人以往来奔走,旧疾复发,夜来呻楚不堪。今日特力疾与诸君布期腷臆,愿同心膂,下此严城。”陶君演说后,大嗽不止,众为动容。

  述卿乃继进宣言曰:“仆自京岘山导诸君至此,近一月矣。

  此一月中,事势万变。然钳揣敌情,似有可乘之机,操必胜之要。顾仆方往来筹划,上商司令,下谋幕僚,无暇与诸君晨夕相见。或且谓仆为苟且之安。须知顿兵严城之下,不胜即败。

  败则仆为祸首,何利之图,而敢惰其官骸,不为全军谋胜利耶?

  近闻飞语,谓仆昵于原带之营。此语亦不为无因。天下有不可告人之劳,厥状似逸;有不能共喻之苦,其心似私。然不白之,无以释大众之疑;容忍之,转以为全局之梗。镇江反正以后,仆即开足额两队,赴青江浦一带防剿土匪,招抚地方。军无后继,供亿亦缺,饥馁在所不免。然以仆平日交谊,队中尚无闲言。所余不足额两队,为数只一百五十名。旗营日形不靖,诸君之所知也。昼夜枕戈,防旗人窃发。仆与此军同命,心悯其劳。顾安危所系,则亦不暇顾恤。然日中尚须搬运服装、器械、粮食,均恃此一百五十人,直同苦力,不类征兵。正以知主将之艰虞,故不生怨咨。审上下之同力,故无敢废担而仆亦以此安之。特较诸君三夜之不眠,其劳亦复相埒。依之旧有之部,原是同胞。讵诸君与我共事于此,独非同胞耶夫!渐渍之久,则胶漆解坚;浸润之至,则骨肉乖析。彼谗人之口,正欲解吾胶漆之坚,而析吾骨肉之爱,诸君又安能听之!至今日仆之鹿鹿兵间,未曾与诸君亲密者,亦自有故。金陵天险,徒恃镇江一旅之师,虽人人勇悍无畏,然亦须军有后继。故苏、浙二军,仆不能不少加延接。联络二军,即所以扩张吾军也。然徒恃陆战,而无水师以补其阙,则战备疏。故仆又息息防舰队之不吾助,则极力为之部署。况雨花台溃散之兵,麇集镇江,不惟兵械毫无,而衣服尤形凋敝,则不能不为设法编成一军。且仆以都督兼民政,则设员分司,在在耗其精力。又敌氛近在咫尺,不能不用间谍。以上尚有应办之事宜,莫逃之责任。所苦者,镇江反正后,存款不过十二万。兵力既已骤加,舰队又复骈凑,一月之需,应四十余万,则求协饷于邻省,是谁之责?

  彼留屯镇江之众,怨仆不遣赴前敌,令彼立功。而奋勇前敌之兵,又怨仆不留屯镇江,使彼苏息。今使仆有行雨之力,处于洗衣与种稻之间,彼洗女日欲吾晴,而农夫则日求吾雨。诸君试思,以何者为当?虽然《抱扑子》有言:'谤读言不可以巧言弭,实恨不可以虚事释。’今日仆之宣布,初非巧言,即诸君之与仆,亦无实恨。今当屏去他说,以军事为前提。仆今拚命,明日将往攻天保城,知诸君壮往,与我同志,必能与我同命。

  或且有谓仆贪天之功,使万骨皆枯,成一将之功绩。我敢对众立誓,宁垣一破,立将镇江都督取销,示不贪利禄、专图救民于水火之中。果诸君不信吾言,则城军亦必不能留我生命。此军一陷,则苏浙一带残杀自不待言,汉族再无伸眉之日。盖我军所处形势,在万死一生之间,不进亦死。然不进之死,死尚无名,不如为孤注之一掷。仆愿与诸君颈血同膏原野,亦所诚甘。脱天佑民军,金陵一下,则千秋史册均有尔我之名。

第十七章 督战

  

  天保城,较紫金山略低。民军若抄东山小路,攀援上紫金山之顶,凭高下瞰,则天保城仰面迎敌,在势为劳。述卿策定,令仲英出地图,一一加以小签。时述卿居尧化门外小屋,小窗北向,不能得日,屋宇沉黑,一榻一案。仲英则席地而卧,日中非秉烛不能治军书。将校亦时集此小屋中,可数十人。述卿复述誓师之言,矢以彼此同命。

  因出地图示以进取之要,众皆曰然。述卿遂令选精卒二百名,直趣紫金山。正摒挡间,统带李玉岗、杨韵高入,言镇军第三标已到。遂以进攻天保城之策详示二君。二君咸曰:“此策深中机宜。”述卿遂下命令:令佘傅青以精锐二百,由岔路口村后,潜登紫金山。一令李玉岗率所部赴蒋王庙,仰攻天保城。

  时先锋队冯清典至。述卿遂令至藤子树协攻。述卿示以地图,冯粲然曰:“吾初至如盲,得图眼光大廓,知所以处敌矣。”意气甚壮。初十日迟明,遂移兵向尧化门。行道遇卫生队,有西人数辈,问移兵安往?述卿曰:“攻太平门。”八时许,各营俱依令出发。述卿则赁居一卖浆家,以芦席和泥为壁。参谋及仲英诸人,均藉藁坐。

  述卿挟仲英诸人,赴岔路口督战。时山上枪声如沸,城上飞弹往来于空气中,蚩然若流星。仲英挟枪将赴城下,述卿立止之不可。时有卫兵飞驰禀白,言参谋及谈维城已得攻城巨炮引至。述卿即以敢死队六十名,护卫而来。炮至,仲英请率之行,遂曲折辇近天保城。城外兵屯如蚁,炮烟浓黑。烟消,见城上北兵无数,咸引枪下击。仲英引巨炮向兵多处,轰然一声,适中城垛,城崩数尺,砖石杂人纷飞,尘土高起数丈以外。然北兵立时以门槛之属积陷处,加以沙囊。仲英纵第二炮,越过城堞。城上亦还炮,弹落丛树中陡爆,幸不伤人。仲英更纵第三炮,城垣立陷可丈余,堞上北兵纷纷下坠。敢死队疾进,以猎刀猛斫之。仲英命纵第四炮,忽有飞弹从耳际过。左右大惊。

  仲英曰:“生死有命,趣发弹!”方指挥间,复有一弹至,不知所向。仲英手上之枪忽落于地,欲以左手拾枪,乃不能动,其重如铅。衣上微温,扪而嗅之,血腥也,知左臂已中弹矣。仍呼纵炮,不期委顿于地。左右大惊曰:“参谋中弹矣!”仲英曰:“勿声,恐乱军心,亦不可令都督知之。且扶我坐于林间,君辈仍纵炮。且尚有几弹?”左右曰:“尚余六弹。”仲英此际血出不止,犹强应之曰:“尽此六

  时月落风高,弹下如雨。自仲英受创后,各兵纵弹,乃失其准。一人已飞驰告述卿。述卿饬人以舁床至。此时仲英以背就一老柳之干,俯视山下,昏黑如无物。自念老父年高,革命非其本怀,乃强违庭训,身趣前敌。夫将者,死官也。一死初不足惜,惟眼见此城垂下,竟不能遂我成功之志,可悲也!又思伯凯尚在高资,吾死之日,不知伯凯如何悲怆。且述卿待己良厚,一见如故,立署为参谋。一死之后,幕中更短一人为佐矣。不期念及秋光。秋光不惟美丽可人,而论事明透,能彻中边,尤无近来女界矜张习气。细察其意,颇向我。顾在百忙之中,未敢仓卒求婚。想吾死后,必得美人无穷之酸泪。辗转间,不觉将重重旧事,翻腾脑际。夫以重创之人,加之悲怆,觉两耳中如雷鸣,杂炮声而动。又两目洞黑,不复见物,遂晕于树间。?

第十八章 看护

  

  仲英晕凡一日有半,卧于一人家中。屋宇稍洁,去城可二十余里之远。日午时微醒,忽闻有花露之馨触鼻。陡一张眼,则见小窗之外,杨柳疏疏,为微闺摇曳。榻前背面坐一女郎,不髻而辫,辫粗如儿臂,滑泽光可鉴人。花露之香,似出女郎襟袖。自视左膊已缚白布,重裹甚厚。而腹中微微觉饥。视此女郎,凝目视窗外垂杨,如有所思。忽闻榻上微呻,陡然回顾,则意中所注念之人胡秋光也。仲英大惊,方欲强起,而臂痛不可忍。秋光即以手按之曰:“医生言勿动,动即创裂。惟此时饥否?”仲英曰:“饥甚。”女匆匆出,已而手牛乳一杯曰:“仲英,一日有半不省人矣。此流质,饮之或不凝滞。”乳入后,尚思食。女曰:“医言勿急进。少须(顷)得焦面包食之,吾已前备矣。”仲英欲起旋,女已前觉,即趋出。有一人衣服整洁,出皮带合私处,引溺入诸溺器中,将而出之。出后,女复入。

  仲英心绪潮沸,喜惧交杂,不知所问。既而极力抽出辞苗,问曰:“此为何地?吾何为在此?女士亦何时而至?”女曰:“医生诫勿烦言。君必欲听者,吾略告君。自君别后,吾即经营红十字会。顾仗义者多,而捐资者寡。吾不得已出千元,合同志数人,共赁此宅。医生为美国人华君,壮吾所为,愿尽其义务。君于前两夜中弹,吾即侦得噩耗,驰书告陶参谋。陶为吾旧识,以舁床将君至此。医生言弹入左臂,幸未伤骨衣。启而出之,血溢如注,吾心恫不已。医生以厚布重裹,俾勿动,但睡中时时什呓语。”

  仲英曰:“吾梦中作何谰言?”女红潮被颊,久不能答。仲英趣问。女低头曰:“呼吾名耳。”仲英冁然曰:“心之所念,梦寐中竟不为讳。嗟夫秋光!吾何幸活君之掌中耶!”女久不语,但曰:“愿君早痊。”仲英曰:“同来者凡几人?”

  女曰:“有朱姓者、罗姓者、薛姓者凡三人,恒不耐清寂,时时以摇车出野游。此红十字会几专为仲英一人而设。此间经费,大半吾独任之。此数君既出资,又复惮劳。慕义间则踊跃而前,经劳苦则远?而去。近已数日不归,大率还上海矣。”

  仲英曰:“风闻君家有余资数千金,今又为义而耗。后此胡以为计?”女曰:“叔母无儿,尚储万金,时时言以授我。且先君在时,尚家藏康熙时三彩瓷瓶一对,据人言,市之欧人,可得二三万金,异日足为我二……”语至此,自知谬误,结舌不能语。仲英已悟,殆谓足与己出洋求学也,即相对无语。秋光曰:“以时度之,宜进食。焦面包已加瓷碗,置之冰上,俾焦烈之气少减,于创人无害。”遂款步出,将面包及牛乳入。

  此时仲英已渺不觉痛,心旷神怡,食至甘芳,且食且曰不知所报。秋光曰:“久饥之后,进食不宜骤,骤则生噎。更一点钟,医生至矣。”食已,将器出。秋光即拥彗扫地,拂拭几案,就案取书数卷并笔墨,藏之隐处。仲英曰:“案上何书?”

  秋光曰:“梅溪、碧山词耳。沪上无聊,恒将此两家用为排遣。”仲英曰:“秋光视梅溪胜耶?”秋光曰:“否。碧山幽情惨韵,适为黍离麦秀之时。达祖则清润有余,尚是清真一派。不过无草窗之沉闷耳。”仲英叹曰:“秋光终属解人。”语后,自顾其臂,红腥已透布裹之外。秋光惊曰:“奈何血复沁出?”即以手抚仲英之额曰:“又作热矣。”语未竟,闻门外有革靴声,医生入。医生年四十许,黄须绕颊,而貌甚慈祥。出寒暑计令仲英噙之。拔出,惊曰:“今日清醒,奈何热度又增?”沉吟久之,曰:“是多言之故。胡女士既有看护之责,幸戒之勿言。”于是解裹,而布已为血液所渍,胶粘不起,揭之痛彻心腑。医生命取水就洗患处,敷之以药,以白纸纵横加创口,另出药布再三裹之。坚嘱沉睡勿多言。牛乳日可三进。越数日,能进鸡露者,则病躯当日有起色。

  因语秋光勿更与病人絮絮。秋光羞涩不可聊赖。

  医生既去。窗中渐沉黑,灯光回射秋光两颊,淡红如玫瑰。

  仲英心跃跃然,顾念患难见拯,安可蓄此妄念。即瞑目观心,无敢更视秋光。而秋光亦出,似就食于外。?

第十九章 摅怀

  

  迟明大饥。几上残灯尚灿。帷外仿佛有人影,则秋光也。

  小蛮靴着地微微有声,似蹑踪有所侦伺者。仲英以尚在晓色朦胧中,不敢露声响。少须(顷)窗纸全白,隐隐上朝暾矣。则微嗽示意。秋光往前揭帷,言曰:“今日觉热否?”仲英曰:“愈矣。但微苦饥。”秋光遂进牛乳,以少(小)碟托焦面包一片。仲英食至甘芳。秋光守医生言,不敢作语。时时颐动复止,又时时纳手襟间,似有所觅。仲英不能禁,言曰:“秋光似有书欲以示我者?”秋光曰:“然。此尊兄伯凯书也。使者至自高资,问君病甚详。吾已一一告以无苦。以(此)书能否迟数日观之?”仲英不可,即请秋光拆视。书曰:雄弟同怀览此:高资守者,只阿兄一人。又蒙述公重寄,瞬息不能去军。闻吾弟中弹,陶参谋及述公书来,咸言无患。兄急欲来省,而此间无庖代之人。

  闻在胡女士红十字会中。女士为弟道义之友,必能极力调护。三数日间,定能至弟处一视。病中勿急剧,以宁心静养为上着。兄凯启。

  仲英太息无言。秋光已代藏其书。仲英昏然复睡。既醒,见晴日满窗。秋光方就案作书,杨柳在前,而发光为日所映,有光灿射,粉颈低垂,口中微哦,似填词状。遂伪睡以听之。盖《南乡子》词,调云:

  杨柳小栏桥,日落金陵上暮潮。流水焉知人事改,迢迢。一行烟芜送六朝。

  词既凄清,声尤婉脆。仲英不期大声拊席曰:“尽汝秋容着意描。”秋光惊愕回顾曰:“奈何如此令人震骇?”仲英曰:“医生留语,原不令我吐词。然当前才女,笔底名篇,我王雄即裂创而死,亦万万不能忍俊矣。”秋光曰:“仲英宜惜性命。”

  然见仲英推奖,玉容微形得意,即曰:“日昨在门外野眺,金陵城堞在半云半雾之中,寂静不闻炮声,似天保城已经克复。对此茫茫,不期感虎踞龙争之事,爰成此词。本待仲英愈时为我正拍。一时忘怀,甫自吟一遍,乃百丑尽露,竟为仲英所觉。”仲英曰:“吾阅人多矣。洒脱而守礼防,慷慨而安素分,怆时变而抱仁心,具清才而多谦德,秋光殆女界中第一人也。”

  正对语间,忽闻门外有人答曰:“岂惟第一人,直超古列女之上!”两人愕听,则陶参谋语也。此时朴青闯然直入,抚手曰:“述公忧汝,几于眠食都废。华医生书至,言弹子已出,幸但伤肩部,未坏骨衣。众为释然。”仲英趣问城中如何。陶曰:“胜矣。述公坚嘱且勿絮絮。仲英病起,自知此数日来战状。今日又如何者?”秋光曰:“今日热度似较昨日为减,创口亦渐退其红鲜。”陶曰:“医生来乎?”秋光曰:“医来以下午。”陶曰:“进食乎?”仲英曰:“晓来进牛乳矣。”陶曰:“为时非夙。仲英昨亡血,宜有以补助。”秋光已出,将牛乳及焦面包入。仲英且食且问陶战状。陶终不言,但曰:“民军已长驱入城,君尚何问。述公憾尔不应冒进前敌。日来幕中文书,虽十吏莫给。仲英不病,则露布必出君手。”仲英微喟。陶再三温慰,始行。秋光送之门外。

  少顷,医生已至,按脉验热度,较昨为瘥。启视患处,红鲜果渐退。医言:“二礼拜中,当愈。明日进鸡汤矣。”秋光喜动颜色。是夜仲英食后即睡。秋光尚徘徊未归寝。闻仲英梦中作语曰:“'尽汝秋容着意描’,此等秋容,又那描得到也?”秋光知为己而发,即微呼曰:“仲英。”而仲英无声,鼾声已作。

  秋光自念此人不惟勇敢,而又多情,望之似朴啬,乃不知韵致之绵远,令人不能自己。自念一身孤露,而叔母又在风烛之年,不及时自托。游览外洋,或不各治一业,胡以自立此竞争之世界?量度已定,计非仲英无第二人足属此身矣。

第二十章 订婚

  

  于是仲英卧病已一星期矣,疮口渐平,能进鸡及牛肉矣。

  仲英不问所来,知均出之秋光摒挡。伯凯来视,谈至半日。往面述卿后,仍归高资军次。

  仲英就秋光索词稿。则用罗纹小笺,作簪花格,字画娟秀无伦。题目下作小跋云:以事客金陵,在战云惨雾中十余日。居临野次。

  小桥流水,古木蓊郁。咸六朝陈迹,荒凉至此。而今日又身履兵间,俯仰夷犹,却成此作。

  下书“胡纫倚声”。仲英曰:“今日秋光大名,乃为吾见矣。

  吾意明日入城。此间非久居地。江上轮舶又通行无阻,秋光能否渐归沪上?”秋光蹙然曰:“医生言必二星期始愈。今仲英粗能行动,即欲入城,吾焉能恝然舍去。增一路中悬廑。此节当乞仲英谅之。”仲英曰:“秋光以菩萨心肠,出我于万死之中。无论此生如何,而秋光二字已镌入心腑,至死不能复灭。”

  秋光曰:“生而见重足矣,言死何为?且仲英即不自讳,亦当……”仲英点首曰:“然,然。谓死者明吾心之尽头,未敢亡惠也。今得此良友,吾虽屏弃万事,亦不能舍此小屋中片晌之韶光。惟述公军务,方在倥偬之中。吾托病自休,于友谊不能自释。而秋光如天之恩意,吾又不敢昧然遽行。若更以三日留者,或可许也。”秋光无语,微微践动其小蛮靴,似有所思。

  久乃曰:“三日亦佳。但此三日之中,光阴寸寸分分,均是宝贵。”

  仲英曰:“吾尚有求者。秋光能否将所书之词稿见赠?”

  秋光笑曰:“想君又当别制一罗囊矣。”仲英曰:“此言非谬,罗囊尚在行箧之中,异时必有奉视之一日。”秋光曰:“后来笔墨,正尔繁伙。仲英胡能一一皆珍重如秘宝?”仲英曰:“宝者,岂惟笔墨。”秋光曰:“舍笔墨外,更何所重?”仲英曰:“仙样亭亭,锦心绣口,而佳章即从是中而出,所宝宁不重于笔墨?”秋光曰:“吾亦计及于此矣。久欲有言,迟迟不能出。”仲英曰:“叔母仁慈,如南岳夫人。吾意此间军务得少就绪,即往求叔母以事,或不见屏。”

  秋光回首视窗外阳光,欲笑未笑间,风神令人描写不出。仲英忽失声曰:“尽汝秋容着意描。”秋光含嗔语曰:“此词亦作如是解耶?”仲英曰:“吾自向叔母竟吾事。今日或嗔或怒,一一凭君。”秋光复微晒曰:“三日之留,君当允我。”

第二十一章 叙战

  

  逾三日,仲英能健步如恒人。晨起,敦促秋光俶装,曰:“吾在此,送君登舟。”秋光泪光满眼,滞于座上不起,而侍者已匆匆治行事。秋光哽咽呼曰:“仲英。”已而无声。仲英曰:“尔前书告我,叙江南形胜及攻取之法,若掩其姓名读之,则堂堂一策士书也。气概之堂皇,音吐之洪亮,谓今日别其良友,乃作娇啼耶。”

  秋光不答,久乃曰:“勿太使人难堪。我思建业一城,既归我有,则南中决无战事。仲英当以何时至沪,见吾叔母?”

  仲英曰:“叔母后来即吾母也,奉拜膝下,乌敢迟迟。秋光果不使我悬悬者,则当强自宽解,趁舟南下。吾为秋光之故,敢不自惜其身?以此身为秋光赐我,则当力卫此身,以还秋光。”

  秋光闻言声哽,则强制其悲曰:“王雄,我以仲英付汝,汝为我昼夕调护。”仲英愕然。既而曰:“如敢食言,有如天日。”

  秋光迟迟始起,以行箧付人力车赴舟,力阻仲英勿送。

  时陶参谋以马来迎仲英,遂怏怏入城。城中秩序粗定,然兵队时有龃龉。仲英乘马至府门,入见述卿,虽喜悦承迎,而面容懊丧,微闻感喟之声。仲英曰:“贪功冒进,几丧此身,增公悼惜。病中闻公念我,感入五中。惟幕府公文,或不因病夫而搁废,用此负公知己,殊增怅惘。”述卿曰:“良朋无恙,吾心喜不可支。然转瞬与君别矣。”仲英曰:“公大功甫成,行且安适?”述卿叹曰:“某已为人牙孽,公不之知耶!”仲英曰:“不惟兹事未知,即创后城中克复之情形,陶君亦不吾告。”述卿曰:“今且进食,更论他事。”于是传餐。仲英此时已能健饭。饭已,入室同坐吸烟。

  仲英请述胜状。述卿曰:“仲英扶就十字会后,吾即移此巨炮,更轰天保城,城遂下。而杨君韵高战死。吾至其临难处大哭。时天保城已空,敌兵断头洞腹者,布满城下。我军死者无几。顾当时详情,亦不省记。今请以佘傅青之报告示君。”

  因就文稿检得(报告冗长,冷红生节而润色之)。佘文曰:管带某,进规紫金山时,分率伍为三大排,狙行登山。而峰顶已有敌兵严扼。因用单人掩蔽法,陆续锐进,以次尽毙敌军。我军遂占领第三高峰,距城不过八九百密达。我军居高临下,且得树林隐蔽,发无不中。已而乘势占领两斜坡。目兵以背就石崖,外有隐蔽,敌弹乃不及。敌死,吾军无损。惟子弹已用逾半。幸彭督队输送子弹至,兵心复奋。而镇军第三标骤至数十人,王队官复以数十人增入火线中。激战间,浙军数十亦至。于是猛趣天保城前面敌之第一险要至。然敌人隐围墙之后,枪声如沸。

  时杨管带韵高,李统带玉岗,以大队至。敌乃伪降。杨公方临阵与语,敌枪猝发,杨公阵殒。贺排长趣呼开枪,一面驰报督队官胡毓城合两大队临援。至十时,敌弹渐希而我军已赍到子弹二万,并粮糗茶水之属,军心大定。时微雨蒙蒙,山径荦确,诸军稍稍落后。而敌军弹力复极猛烈,计非大炮不为功。胡毓城遂至尧化门,请都督以炮队助援。已而前左两队至。管带遂同胡督队率领都督所派步兵一营,炮兵一队,向天保城攻击。至六时四十分钟,城下矣。继又读队官季御椿报告云:十月初十晚,奉管带赴援,道中得敌人间谍,言有敌兵五六百人,据天保城一带,尚有援队五六百人,亦垂至。椿遂枪毙此谍。既临战地,敌人枪声甚烈,敌之右翼有巨炮声。然我军子弹且罄,第二标奋勇队约四五十人,浙军仅三四十人,沪军十余人而已,惟椿所统尚有完全战斗之力。顾敌人右翼有机关枪,左翼有炮队。因报告管带,请以炮队及机关枪趣援。

  十一时有半,敌军伪降。我军知诈,急击而退之。

  敌诈降凡两次,均无成功。惟我军右翼与敌左翼相距非远,又无障碍物自蔽,为势至险。椿遂将后一二三大排,轮流在左右翼与敌抗抵。

  次晨五小时,与队官刘元崧、浙军排长佘祖鲁、本队排长李汉宗议举行冲锋。遂奏冲锋号前进。敌弹雨注,刘、佘两人均创,乃退回阵地。我军有小队来援,又复为击死指挥官一员。援军力(乃)退。椿与李排长再议冲锋。天已迟明,议由右翼包抄,攀山径前进。留一小部在火线中,用快放,其余悉数包抄前进。至第一段,敌尚严密,乃令停放。跃进第二段,始用快放,将敌击退,复奋呼跃。至第三段,而沪军援队适至,兵力大盛,向敌鏖扑。敌之左翼已竖白旗,而镇军步兵炮队亦到,向敌地搜索击射。到六时四十分钟,遂克天保城。

  仲英读已曰:“其下如何?”述卿曰:“后此下令攻城。

  至太平门时,遇美领事,言张军行矣。遂整兵入城。曾作绝句云:降幡高揭石头城,日射雄关万角声。

  如此江山收一战,居然还我汉家营。遂通电各省云:'镇军本晨十时,夺得南京城,大军已进城矣。

  述卿叩。’余部署甫定,将迎联军总司令及苏、浙各军入城。而某军已长驱夺门而入,将第一营管带王之刚所部驱逐,几兆墙阋之祸。”仲英曰:“此王浑举动也。”述卿曰:“然。余亦不屈,自知仓卒无择,冒署临时都督,开罪于人。因通电各处,请撤销临时都督井镇江都督,请程德荃督宁。时武昌已告急,是晚胡陪德告余,请以兵符印信,送归程公,则大局定。

  吾已如言。十六日,程公莅宁。十七日面余,彼此谈论甚适。仲英至此甚佳,吾兵权已卸,明日将赴上海矣。仲英能否同行?”仲英心念秋光,即曰:“创痕新合,亦拟暂驻上海养疴也。”

第二十二章 馆甥

  

  迟明,仲英作书别伯凯,以二十一日至沪。述卿则往访某君,仲英意弗喜也。既离长发栈,遂自至秋光家。

  门开铃动,秋光自楼窗下瞰,见为仲英,赫然变色,呼曰:“奈何扶病涉此长途?”仲英喜极不能答。但闻小蛮靴下楼级声,入仲英耳际,咸有韵致。仲英一见,即趋进执手为礼,然已冷如冰雪,声哽而微言曰:“不知所报。”秋光泪如泉涌,彼此对立不言。秋光忽强笑曰:“难得相见,理当言欢,奈何为楚囚之泣?吾亦昨日甫归。”仲英曰:“此来特参叔母夫人。”秋光曰:“仲英匆匆至此,且小坐进食。老人必加礼接。”

  已呼侍者治食。饭白如玉屑,肴蒸雅洁。两人至此,礼分已蠲,遂坐而对食。既盥漱,遂整衣登楼。

  胡夫人年可六十余,华发盈头。楼心供佛像。仲英入,即下拜,言曰:“小子仰太夫人盛德至矣。属在兵间,弹穿左膊,女公子适为红十字会,余生赖以救护。不尔,残骨委榛莽矣。

  报恩无路,特来晋谒夫人。愿夫人耄耋健康,符我心祝。”夫人曰:“参谋病中事,秋儿述之历历。恨吾家无三尺男,若得英伟之器如参谋者,支我门户,不宁佳耶?”仲英悉夫人所言意旨,必为秋光所授,即下拜曰:“夫人果不以雄为不肖者,愿系援于夫人家。”语时,秋光已瞥然入复室。夫人曰:“此老身夙心也。近者,沪上多自由结婚。参谋既以秋儿为贤,即以老身主婚,侍参谋巾栉可也。秋儿汝出,吾孀独何恃,亦恃此娇客耳。尔两人未成礼前,仍以兄礼事参谋。方今四海腾沸,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今林都督又安在?”仲英曰:“卸兵权矣。”

  秋光忽出曰:“仲英,述公有大功,何由乞休?”仲英笑曰:“浑、浚争功耳。为述公计,以乞身为是。”秋光叹曰:“壮弱异科,则摃鼎者见忌。吾向读《抱朴子》,今日乃验是言。述公有战略而暗于人情,负鲠概而拙于退让,宜其丛忌之多也。”夫人曰:“参谋食未?”秋光曰:“食矣。”顾仲英曰:“叔母长斋,故不与吾同饭。”夫人曰:“参谋卸装何所,请鑬被此间。且大创新愈,亦便于调摄。”仲英犹豫,而秋光竟以目示意。仲英领诺。

  秋光随之下楼,同坐于迟青室。仲英曰:“此来不虚吾愿。”秋光曰:“创合矣,请坦以示我。”于是秋光代仲英启襟。

  见尚封裹。发之,已结厚痂且脱矣。复为重裹,即曰:“此间可以下榻。但窗外无野意,不见所谓杨柳酒旗也。”仲英曰:“但读填词,而金陵山色,已亘吾前,何复恋彼数间茅屋。”

  秋光曰:“大凡难中滋味,较安常处顺中,尤醰醰足供嚼咀。

  方仲英被创,解剖取弹,吾执烛手颤,几晕君侧。须知此二日中,凡数十次视君颜面,瞑然如死人。吾坐君榻前,此心如浮入云际,忽又一落千丈。夫以看护之责,固欲创人得生,而吾此时又不似但属于看护。”仲英即曰:“此所以令人镌之心髓。”

  秋光曰;“吾能否以侍者从君携装而至?”仲英忽仓皇解衣四觅,如有所失。秋光惊曰:“何物?”仲英曰:“词稿耳。”既而曰:“得之,得之。”果有小罗囊,并秋光二札及词并纳其中。秋光夺而抵之地曰:“书痴!从今以后,须以巨囊贮之,仍不能尽,何惜此戋戋为?”仲英俯拾,纳之胸际曰:“此仲英性命所属,尔不能干涉吾事。”秋光临窗呼曰:“六儿,尔从王先生取物事来!”仲英遂与执手为礼而出。?

第二十三章 媚座

  

  时沪上党社纷起,如国民协会也,中华共和促进会也,共和统一会也,同盟会也(此为老会),国民联合会也,共和建设会也,中国佛教协进会也,中华民国中央演说团也,中华国货维持会也,全皖共和急进会也,民党进行社也,南京社会党也,言庞事杂,各有所见。然而革命之宗旨,则彼此符合如一。

  而学生队尤轻?疆而敢死,其宣告北伐文,有:三户亡秦,廿年兴越,我江东八千子弟,讵不足以灭彼满人乎。

  人人激烈,以死为的。女学生助之,或谬为眷属,密运手枪炸弹,至于天津。而北部亦争立决死、敢死诸队。或机事不密,因而枪毙者累累。然人乐烈士之名,亦甘其名而忘其身,虽父母不能禁也。汉上一役,学生死者如积。而家老竟有不知者,哭望天涯,惨声四达。然前僵后踵,转以死者为荣。沪上人人若发狂呓。

  述卿方与某氏谋北伐之师。仲英以战创甫愈,又为秋光羁绊,恒未与议,此时将行装移至秋光家,身就聘妻,情款日密。

  秋光禁之不令外出。女界谓秋光冷涩,以为不足与议。而秋光亦心薄此辈好张皇而乱人意,故长日与仲英讲论文字。仲英躬承家学,根柢深邃。而秋光聪明,殆出天授。彼此形迹虽密,然有礼防为之中梗,夜来非开窗燃烛,两人不作密谈也。一日,仲英忽谓秋光曰:“老人经月无书,吾当作函上达。”因略叙收复金陵事,并言以媒妁通婚于胡氏。叔母年高,而已身又病,故委装其家,日来病亦略痊矣。书中讳言金陵被创之事。更十日,得翁手谕矣。谕曰:不告而娶,非礼也。幸尔但聘而未娶,预以白我,此尚可原。胡氏女或无近来女界习气,有则非吾家之福也。余尚老健,惟时事关怀,日抱孤愤耳。十九日,资政院投票举总理,项城得七十六票,王人文、岑春煊各二票,那彦图、梁启超各一票。少帝闻监国陈奏鄂事,即启太后曰:“京师这么乱,我们不如早往别处去也。”言哀而动人。余闻之辗转累夕不能寝。闻良弼议,将横河铁桥断绝,扼南军来路,意将分南北两朝。然六朝划江淮不划黄河,黄河一划,身其余几?吾观南人之志不小,项城老谋壮事,固足以奠南服。

  正恐天厌清室,事势正有不堪问者。近者,宫中出黄金九万两,而司财政者每两仅易银三十两。时京师金价昂至五十以外矣。若兄尚在镇江。闻林述卿已卸兵柄,此亦佳事。苍石翁书示雄儿。

  仲英得书,与秋光共读。秋光且读且笑曰:“阿翁守旧至此。然终是前辈风范。”仲英曰:“翁固守节,然尚圆通。不尔何能听我从军于江表?”言次,闻马车辚辚,声至门而止。御者入言贝女士至。突见仲英,即曰:“勇哉壮土!闻天保城下先生中弹立僵,得秋光为看护而愈,此天所以相勇士也。”仲英曰:“力不任战,何足言勇。”清澄曰:“否。昨晤伯元,闻先生已临沪上。吾思莅沪必主此间,故来奉访。晚中一家春薄酌,能否惠临?”仲英以目视秋光。秋光点首,仲英如约。清澄且约秋光同往,秋光力辞。清澄既行,仲英曰:“秋光,奈何令我赴约?”秋光曰:“不行,彼且以我为妒。以若坚操,何至沦入溷浊?”仲英终怏怏。

  至时,一家春上下酒客如织,卢眉峰、顾月城及倪伯元咸在。伯元一见,即问江宁事。仲英微微叙述。眉峰亦忘前吝,极道殷勤。而贝清澄承迎尤挚。时而同坐,时而引手,礼防尽溃。而仲英端凝不为动。贝氏风貌亦佳,特荡而无检,好名而广交,将推扩其声望,被于天下。家有微蓄,则尽出以结客。

  并提倡女子北伐队,枵声狂态,群少年咸追逐其后。然闻仲英文武兼资,且好谋能战,故时时注意,并请介绍以见述卿。仲英唯唯。眉峰问天保城事甚悉,亦颇频以眉目送情。仲英木然若无所觉。席罢,以车归寓。秋光方坐而读书。仲英呼曰:“秋光,太累人。余今日入《聊斋》中夜叉国矣。”秋光大笑曰:“此尚为上流人物,下此宁止夜叉!”仲英口渴。秋光曰:“吾已瀹茗于此。此为隐屏岩茶,嗅之得荔枝香。”仲英微啜,渴止,问老人睡未。秋光曰:“老人不待我登楼不睡也。”仲英曰:“近得述公柬,将以明日邀余小饮。”

第二十四章 审势

  

  明日,见述卿于酒楼。述卿忧形于色,言将赴浦口,观白额虎布置,并到扬州,视徐宝生兵队。“刻[下]徐州、淮上、汉口,北军云屯,而谗我者又四集。今且至扬州,观其大势。

  黄氏尚与我厚,或能以一军属我北伐,尚足为力。惟此时虽人人有共和之心,而世界仍属黑暗也。”述卿言次,不堪悲感。

  仲英曰:“南军原非北军之敌,然亦视其将领如何。当时捻军皆北人,所将骑队,整疾无声,瞬息数百里,而刘铭传以淮军胜之。且戚南塘亦以乌伤之兵屯塞北,敌无能当。若以述公率临淮清江之军北趣,军火足、粮储富,可以一战。若扬州一军,其心叵测,正恐难恃。且今日人人有见才之心,不惟不相统属,而且不肯援助。述公悬军深入,为势必败。陈公恹恹非将才,而与公争功者,已憾次骨。将来谗构必且百端。公疏略,又不能为备。吾意不如听为之。公且敛手归,再观时会。

  雄自到沪上,览当世某某人物,废乱有余,镇定不足,恐非北朝之敌。王彭祖兵力厚于石勒,刘守光大势盛于李亚子,而石、李蜷伏无声,后来卒为吞并。北朝大有人在,恐非南中诸彦所能测也。”述卿曰:“吾亦云然。今且到浦口,更至扬州,相时度势,再定行止。”仲英曰:“战创尚未平复,恐不能从。

  果天相我公,得操兵柄,旁无掣肘之人,雄尚足奔走效命。今前望茫茫,雄旦晚思出洋求学,不欲再与兵事矣。”遂太息,不欢而散。

  明日,述卿果北行。时十月垂尽矣。各省悉已独立,湖北黎、湖南谭、江西梅、安微刘、广东蒋、云南罗、山西谭、陕西张、苏州程、南京徐、江北蒋、浙江汤、福建孙、山东孙、上海陈、广西陆,义旗纷起,惟直隶、河南尚属中央。

  群雄会议,当组织临时政府。时孙中山未归,于是推举黄兴、黎元洪为正、副元帅。遂决议立黄兴为大元帅,行大总统事。出入舆卫甚盛。西人租界,亦不之禁(此为十月以前事,吾书特补记之)。蒋小炎大忤,极力攻讦克强,目为疯人,不复与较。小炎者,颇能读书,强记文字,喜挦扯,猖狂谩骂,类发狂易,名为革命巨子,而坦率无城府。

  十一月初旬,孙中山偕胡汉民十余人,自海外归。沪人哗骇,谓中山挟华侨资数千万,并载炮械而归。而中山对众笑言:“吾挟得精神归耳。”大元帅和外交长伍君,至哈同园行馆晋谒。

  初九日,南京各省代表团开[会],预选临时大总统,投票选举,有被选举资格者藏之箧笥。初十日,开正式选举会。

  刘之杰代陈都督发箧,合选举资格者三人:孙君文、黎君元洪、黄君兴。三人当即分票,于十七省代表,由议长按序呼名,以次投匦。孙君得十六票,黄君得一票。众呼“中华共和万岁”,军乐大振。军、学各界,互庆得人。

  是日仲英在酒楼,闻金陵人述其大致,归语秋光曰:“大总统选定矣。百战而得金陵者乃如丧家之狗,而海外寓公一旦得志。人固有幸不幸也。”秋光曰:“羊胛已熟,且进杯酒。羊胛似较蛤蜊美也。”

第二十五章 探梅

  

  时已仲冬,张园梅花盛开。石桥之南,髡柳十余株,梅花数本,红酣扑人。其下有美人,冠鸟羽之冠,以白狐之腋盘颈,下垂于胸际,仄袖长裙,裙底小蛮靴,细峭仅六寸以外,风貌与梅花相映发。其后一西装少年与之同行,则胡秋光及仲英也。

  之两人者,各蓄革命之志,匪一日矣。仲英自金陵战罢,见述卿为人媒蝎,且夺其功而败其事,进取之心已灰。见北朝调度有方,兵力雄盛。而南中有一范增而不能用,虽盛张武概无为也。又见汉阳为北军所有,而顿兵不进。段军南下,亦不宣战。

  张军留屯徐州。而山陕二处,均以次受北朝号令,养锋不发,此其志不校于是决然屏弃物外,日与聘妻瀹茗论文以为乐。

  今日雅游,风日又复晴美,夫妻同坐小亭。忽见案上遗留报纸,中有大总统宣言书,有云:国家之本,在于人民。合汉、满、蒙、回、藏为一国,如合汉、满、蒙、回、藏为一人。是曰民族之统一。武汉首义,十数行省先后独立。所谓独立者,对于满清为脱离,对于各省为联合。蒙古、西藏,意亦同此。行动既一,决无歧趋。枢机成于中央,故经纬周于四至。是曰领土之统一。血钟一鸣,义旗四起,拥甲带戈之士,遍于十余行剩虽编制或不一,号令或未齐,而目的所在,则无不同。由共同之目的,以为共同之行动。整齐划一,夫岂其难。是曰军政之统一。国家幅员辽阔,各省自有其风气所宜。前次清廷,强以中央之法行之,以遂其伪立宪之术。今者各省联合,互谋自治。此后行政,期于中央政府与各省之关系调剂得宜。大纲既挈,条目自举。是曰内治之统一。

  满清时代,借立宪之名,行敛财之实,杂捐苛细,民不聊生。此后国家经费,取给于民,必期合于理财学理。而尤在改良社会组织,使人民知有生之乐。是曰财政之统一。(上下略)仲英读已,顾秋光曰:“如何?”秋光曰:“汉、满与回,可统一也。回人自为左季高重创以后,未闻有炽热之举动。且内回与民人杂处,加以恩意,自易拊驯。内蒙王公,已习中土风俗,塞外犷悍之气已消,近来颇习文雅,尚易联合。惟外蒙仍为游牧之地,逐水草迁徙,生子三者,二为喇嘛,其一人兼兵与牧,暇且行猎。若责以改土归流,草地一化为田,即无行牧之地。而西藏之达赖,又与清廷有吝,英人垂涎久矣。蒙、藏二处,皆迷信。而强俄之联络外蒙,已非一日。有清廷一息之延,尚可虚与羁縻;一归民国,必蠢然动矣。民族之统一,恐大难也。”

  仲英曰:“汝言洞中肯綮。即各省联合,互谋自治,吾亦决其难行。自治二字,即独立之别名。唐之藩镇,皆欲自治,而成为独立。调剂二字,流弊必出于姑息。将来各省自为风气,决不受中央号令,在吾意中。此条告弊病百出,何能一一讨论如议员?且吾今日为梅花来,不为新总统之条告来也。”挽秋光之手立起,再经小桥之侧。秋光曰:“不审西湖孤山之梅,较此如何?”仲英曰:“汝言孤山梅耶?无论何人,均可攀折,转不如是间有人管领。”秋光笑曰:“然则共和不如专制耶?”

  仲英不答。

第二十六章 和议

  

  方孙中山受事之前,北庭已有停战之议。唐使在沪,彼此函电交驰,事颇秘密。然电文之明示海内,皆冠冕之词。时总理之意,力求与黄陂合一,主和不主战。故勒兵不发,坐待佳音。而林述卿尚仆仆以战术告诸道,乃一无听者。仲英一日忽得述卿书,词至愤郁。秋光夺而读之,书曰:仲英足下:仆别后,至维扬。城北迎迓至恭,然察其意殊落漠。已而仆所部与城人少有龃龉,城北执而囚之。有人潜告,意将加害于仆。害之与否,仆所不计。然既不相助,留此殊无意味。遂至下关,遇旧部白额虎,言:“昨晚有人以长电历道君之短处,进见总统必无幸,不如速行。”仆不听,仍进谒总统,求撤司令部,并陈述北伐计划。总统默然,似不当意,则已中谗慝之言。因极力求退。然有人告我,总统将不利于仆,有人坚执不可始已。今闻南北已通电主和,则北伐之事已付子虚。南中尚有薄田可耕,计以腊尽归。须斯当相见于沪上。述启。仲英太息无言。秋光再读其书,谓仲英曰:“此君血热,于世途阅历殊鲜。彼人以虚名拥大位,宁解用兵。且北军严扼要害,南中洞兵要者,亦知不可隳突。又有唐使居间,和局已在早晚。

  述公已解兵柄,有言胡足动人。且不择人而言,愈见其戆。如此将才,乃令沦废,深堪悯惜。”

  语未竟,有二客至,则苏寅谷、倪伯元也。寅谷极道契阔,且问病后情况。仲英一一语之。伯元曰:“仲英亦知和局已垂成乎?”因出怀中所抄清廷谕旨,示仲英[谕]曰:朕钦奉隆裕皇太后懿旨,内阁代递唐绍怡电奏,民军代表伍廷芳,坚称人民志愿,以改建共和政体为目的等语。此次武昌变起,朝廷俯从资政院之请,颁布宪法十九条,告庙宣誓。原冀早息干戈,同享和平幸福。徒以大信未孚,竞争迭起。予惟今日,君主立宪,共和立宪,二者以何为宜,此为对内对外实际利害问题,固非一部分人民所得而私,亦非朝廷一方面所能专决。自应招集临时国会,付诸公决。兹据国务大臣奏请,召集近支王公同议,面加词(询)问,亦无异词。着内阁即以此议,电令唐绍怡转告民军代表,预为宣示。一面由内阁迅将选举法,妥拟协定执行,克期召集国会。并妥商伍廷芳,彼此先行罢兵,以安群生,而弭大难。予为天生民而立之君,实司牧职。原以一人养天下,非以天下奉一人。皇帝缵承大统,甫在冲龄。余更何忍涂炭生民,贻害全国。但期会议已决,天视民视,天听民听。愿我军国民共谋大计,予实有厚望焉。钦此。

  仲英读讫,愕然曰:“然则逊位矣!此非南北同心,乌能奏此大效?然南北二军调停非易,伯元、寅谷以为如何?”秋光笑曰:“然则非中山逊位不可。中山为惠而不费之唐虞,于毫末亦无所损。”于是三人大笑。秋光曰:“中山果能逊位,则中国之祸,必且未艾。”三人咸为愕然。

第二十七章 弹哄

  

  自是日起,南北议和之电,动辄数百言。而京师炸弹之队,乃亦数见。十一月二十七日,项城马车行至丁字街,刺客坐布肆,提皮箧,中置炸弹一枚。肆人觉异,欲启箧察为何物。客不可,遂出。而项城车马适飞越而前。客出弹力掷之。而马车已奔过十余步,军官乘马而从,中弹立死。时茶肆楼上尚有张、黄、杨三客,各藏一弹,以仓卒未安玻璃管,同时下掷,均未炸,遂一一受缚。而前客者,加伪辫,佯惊自仆地,大哭。巡警以为伧人之无胆者,力驱之去,得免死。而张、黄、杨三客入营务处,均处殊刑。而报章中,则言以宰豕之法行之,支解以死,语近无稽。十二月初八日,良弼复为胡家珍炸死。良弼家东城某处,即吴女士之小万柳堂也。亭榭曲折,中有小戏台。良弼嗜书画,顾多赝鼎。生平排汉甚力。而恶弼者,遂言弼将尽奴汉种,不令伸眉于后,较刚毅尤烈。时共和之诏已颁,虽以溥伟之贵近,亦不能争。良弼颇怏怏不自聊。而胡家珍者,则伪为崇光之名,通谒不值。薄暮再至,而良弼适归,弹下,弼亡其左股,彭亦死。都下哗骇,逻缉愈严。时京师达官,都已走避。

  初九日,天津炸弹复见,炸张怀芝也。刺客曰薛敬臣,年二十余,立时被杀。京师复大震。十一日,段、姜、张三帅合电,言不能再战,请宣布共和。遂定以壬子正月召集国会。时林述卿已归闽,留诗一章,示仲英云:腊酒香中觅故居,前尘回首梦何如。

  幸从铁马余生反,红树青山且读书。是月,胡夫人患作,召仲英至榻下曰:“老身恐不腊矣。

  银行中储一万七千金,秋儿亦有数千,可尽为奁资嫁秋儿。共和政体虽定,而人心终未定。王郎成功,金陵竟无酬庸之典。

  实则述公尚尔,何况王郎!老身欲从未死之年,观王郎成礼。以简为度,行文明之结婚。或于张园择一净室,延同志数人为婚证。礼成以后,俾老身得以归骨家山,此均王郎之赐。华人讲血统,异日秋儿生子,乞以其一嗣我亡夫,兼祧秋儿之父足矣。”

  仲英及秋光咸泣不可仰。遂定以后日就张园行文明结婚礼。

第二十八章 礼成

  

  张园腊尽,游人渐稀,然以乱故,寓公较前为多。仲英赁得广厅一所,中供胡、王先灵,设香楮以祀天,并陈酒脯。夫妇均西装。以三十金得一冠,上以红锦制玫瑰花,攒盘冠上。颈际环明珠三四串,则秋光之母所遗也。胸前巨钻莹然,仍盘以白狐之腋。腕加金钏二,厥声琅琅。长裙仙仙然,黑发盘巨髻,藏于花冠之中。外加面幕。此时见人颇羞涩,而二颊微绛,美乃无度。珥亦以钻钳之,绿鬓朱颜,飘然如仙。女伴如顾月城、卢眉峰、贝清澄亦盛服,然咸有妒色。男客则倪伯元、苏寅谷、吴子程三人而已。对天三鞠躬后,夫妇为礼,亦三鞠躬。则内向朝两家先灵,各三鞠躬。倪伯元及贝清澄,各进玫瑰一朵,加夫妇襟上。男客左列,女客右列。倪伯元读婚书,夫妇各署押。子穆读颂词。夫妇向客各三鞠躬。

  客报礼。遂张绮席。寅谷起而演说曰:

  中华积习数千年,女子幽屏无几微之权力。婚姻大事也,遇人不淑,憾之终身。而父母不察,则强为之缔定。甚或以盖代之清才,绝世之仙姿,乃偶佣奴,无有伸眉之日。欧西主婚姻自由,中人斥为流弊。不知摧挫屈抑而沦弃终身善耶?或意气投洽和谐至老无间善耶?为虚礼局,则宜从前说;为实利言,则宜主变通。今日王先生雄、胡女士纫,从患难相知,以礼防自范,郎才女德,两两忻合。今日大礼告成,余祝?

  君夫妇白头偕老,子子孙孙,永宣力于民国。语已,众皆鼓掌。仲英起作答词曰:

  雄不肖。金陵之役,舍命攻城,飞弹骤来,神魂丧失,晕于老柳之间。迨醒,则蒙胡女士为我看护,恩意周浃。则雄之所以得生者,均出女士之赐。始但感恩,初无求婚之念。及拜胡夫人于沪上,谬蒙恩允,不弃穷窗,因得隶身为胡氏之婿。深恐无学为门楣羞,惟有矢专一之诚,遂双栖之愿。蒙诸君相礼,为雄婚证。朋友之义,永志终身。

  语已,众复鼓掌。礼成,以马车同归。六人送之门外。家具则侍者留身为之检拾。

  至家已薄暮,桦烛荧煌。胡夫人病中亦强起梳掠,一女仆为之看护。夫人喘息坐于榻上。夫妇就榻前鞠躬者三。夫人出小盒,授仲英曰:“王郎之于吾家,岂惟半子。后此胡家之事,兴衰全属王郎。此为老身四十年来居积之资,今上诸王郎。郎义重如山,必能为此衰宗植僵兴仆。此老身第一次所以托王郎者,即谓之末次之遗嘱亦可。”此时秋光泪下如绠。仲英亦悲不自胜。夫人喘息后,复言曰:“今日尔夫妇理宜欢悦以慰我,奈何情动于中,不自遏抑?实则不如是,亦不见尔夫妇之念我。

  小郎在日,有先代遗留康熙窑胆瓶一对,近日欧人嗜此,不惜重资。王郎可出此市之西人,非三万余金不之售。夫妇得资后,可留学欧西。学成,不惟民国增上伟人,即子女亦得承其家学矣。趣陈合卺之宴,尔夫妇可饮于洞房之间。老身长斋,且复衰病,不汝与也。”

第二十九章 西归

  

  十二月二十五日,清皇帝逊位。即日宣诏,颁行天下。而仲英夫妇自成礼后,日仆仆然侍夫人之疾。华医生适在沪,每日延之视疾。华先生言此非病也,澌也,无药足救。但能以温补之品,助兴元气,苟延时日而已。夫妇亦悉夫人年已七十有六,遂为部署身后之事。

  二十七日宵中,胡夫人神息忽尔清醒,见仲英夫妇同坐榻下。秋光二目红晕,似新哭始止。夫人笑曰:“蠢哉秋儿!吾年已近八十,以民军起事,恐土匪因而残龁,故避地此间。汝年已宜嫁,何事为老身牵缀。而翁薄宦,死时以尔见托。尔之世父,又先老身而去。尔虽为吾侄,而老身实无愧尔母。少时读书均老身指授。然尔聪明超于等伦,过目不忘,文字诗词,咸有夙慧,且慷慨蓄大志。吾恒惧尔不寿,即无意外之不幸,恐夫婿亦不能遂尔之怀。不图得友王郎,竟谐燕好。王郎根柢深厚,婉婉多情,汝终身之托得人矣。实告汝……”此时忽大喘。仲英进参液。少啜,喘定,复续言曰:“实告汝,天下艳福,能撙节,则愈延长。过甜密,则立形短缩。

  以王郎风范,配尔仙姿,已极人间之眩异日出洋,阅山川风土,当于学问里用心,不当于燕婉中着意。吾年已老,质言非亵。忆尔母生时,风貌不减于尔。病瘵绵缀,而汝生甫三岁耳,举以托我,谓:'伯兄物化,嫂青年抱节,必有贞寿之征。吾女荏弱而聪明,即继以为子。异日婚嫁之事,悉嫂主之。’吾孀独无依,方就若父母于南康,而若翁又复捐馆。老身提携保?

  抱,此十余年,可云辛艰至矣。”

  语已,复喘,汗出如沈,二颊飞红,目光渐滞,但微微语曰:“王郎珍重。”溘然逝矣!夫妇号啕大哭。殡殓务从丰渥,遂择厝棺之地。时沪上商务亦渐复,人心略定,不如前之纷扰议北伐矣。

第三十章 寓词

  

  此时仲英夫妇作计,应行者凡三事:一扶柩归金匮安葬;一觅华医生,代售双瓶;一夫妇归京师朝父,再决计留学。第二事,华医果为售于法人戈君,得四万元(法以佛郎折为银元)。时南北之议虽定,孙中山欲项城南下受事,众议欲立都于金陵。蒋小炎痛诋其谬。然项城飞电,慨允南来。而京师正月十二,乱兵大掳。十四日,天津复掠。保定至于焚掠一空。北人坚留项城坐镇人心,不听南下。即南中亦微微蠢动。仲英夫妇遂暂留沪上,时时同车出游。家居则瀹茗读书,极人生唱随之乐。时孙中山逊位于项城。定新历二月十五日,率文武吏大祭明太祖于孝陵。军士数万,各国领事亦争集,观总统宣告光复。

  读谒陵文,声调慨慷。一时盛事,传遍江南。秋光笑曰:“仲英,汝以为如何者?”仲英曰:“明祖专制之君也。今中山主共和之政体,祭之何为?且徐达以克复江南,至前清时尚与曾国藩庙食于钟山。今克复金陵者谁耶!林述卿屏迹乡园矣。天下不平之事,至此已极。想孝陵之鬼知之,亦当齿冷。”秋光曰:“仲英,汝谓让位出之至诚耶!”仲英曰:“党人怏怏',后此祸机,正复难定。”秋光曰:“近得述卿书乎?”仲英曰:“述卿于腊底予我一书,言读书于江浒,颇自惬适。成功不居,大有学养。闻闽中为彭宠废乱,白昼杀人,想述卿决不能自安于乡井。”秋光曰:“汝胡不报之以书?

  仲英曰:“吾昨填一长调,将寓(寄)述卿于福州。因秋光词家,不放出诸怀袖。”秋光大笑曰:“痴哉仲英!奈何外我。

  仲英不得已出其词,调寄《大江东去》。词曰:石头春半,又渐渐、看过颓红纤绿。往日金陵城下梦,一枕城头残角。乱戟叉门,战云摩帐,细把军书读。功成人远,但闻江上吹竹。闻说水巷湖田,将军归去,垂钓闽江曲。回首钟山龙虎气,戈马垂收江北。怎料春江,留人不住,镜里蒲帆促。只应通问,迩来多少诗束?秋光击节叹赏曰:“此词似稼轩,而音节又是南宋哑调。

  敛气归神,意内言外。想述公得之,将不胜英雄髀肉之悲矣!”

  (完)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英烈传
明朝开国演义 第020回 栋梁材同佐贤良
都督府
金陵秋
《升仙册》书道子
洪秀全手握50万大军,为何不直接北上中原而是东下金陵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