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都是幻  (清)潇湘迷津渡者

        梅魂幻
☆★☆★★☆★★★☆★☆★☆★☆★★☆★☆★☆★☆★☆★
      第一回 鬼弹琴妖龙造水劫

 

    痴人欲富贵,除非是,梦里上瀛洲。奈梦里瀛洲,
  比却醒时更难侥幸,愈觉难求。眠不稳,灿灿纱窗月,
  迢迢谯鼓筹。总然一寐,梦来时候,又遭离乱,偏遇
  穷愁。只幸得,瀛洲梦,追欢处,方才骑鹤扬洲,又
  被莺歌造语,唤醒红楼。兼黄金美色,未经清受。繁
  华庭院,何处追求。谁道梦中富贵,易得床头。
  ——右调《满江红》

 

  这首词完。前半调,是说佳梦难成。后半调,是说佳梦难
全。每见世上笑人痴想荣华,说道:“除非做梦。”嘻嘻笑我,
我在梦醒处的荣华,妄想不来,那梦中的荣华,又何曾妄想得
来。大凡人梦入福境福地,必须种得好梦根,方有好梦付来。
比如邯郸梦,因卢生原是仙风道骨,故此把一生的大富大贵,
付之枕上,纵其消受,然后使之回首凄凉,引登仙岸。比如还
魂梦,因杜小姐与柳秀才,原是因缘,故此引他魂鬼到牡丹亭
上,恣情交媾,使之痴而死,死而复生,生而合为夫妇。此等
奇梦,惟许奇人做着,自有奇神主张。不但奇人奇梦,即如平
人平梦,也无非是因果中来。夜间所梦的善恶,全在日里营为。
倘然日间为非作歹,夜梦中自然魄动魂惊。日间为善行仁,夜
梦中自然神安意稳。凡世上浮生事业,总是一般。比如人生,
遇着夫荣妻贵,子孝孙贤,开好花,结好果,这是一场佳梦。
想必前生为善为仁,所以把佳梦付来。倘如夜间食歉,妻不贤,
子不孝,花残果败,这是一场恶梦,想必前生不善不仁,所以
把恶梦付来。正是:

 

    因佳梦,醒时修,休把青春逐浪浮。上书楼,上
  书楼,谱出新文梅魂一段由。多情花鸟牵人恼,无情
  夙夜催人老。倒金瓯,蜗角蝇头,偷闲且暂丢。
  — — 右调《梅花引》

 

  话说明朝永乐皇帝登基,此时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莫说
万民乐业,便是草木也欣欣向荣。御园中奇花异卉,献彩争妍。
不在话下。独有梅树十二株,艳丽异常,枝枝袅娜,朵朵鲜艳。
御园梅树甚多,都是开花结子的,惟有此十二株梅,不结子,
只开花。永乐皇帝最为得意,因而封为十二美人。各赐美名:

 

    第一株名凌霄
    第二株名迎云
    第三株名栖霞
    第四株名夺月
    第五株名寒香
    第六株名暖玉
    第七株名霜葩
    第八株名雪花
    第九株名春酣
    第十株名秋醉
    第十一株名谐琴
    第十二株名留鹤

 

  永乐皇把十二株梅树,品题已定,随即造小金牌十二面,
牌上各刺十二美人名字,选宫中绝色美女十二人,分给金牌一
面,各护一株。每加培植,不时宴赏。每每对东宫洪熙道:
“我万岁之后、山河虽当永固,但御园中艳梅十二株,朕素钟
爱,汝所尽知,尤宜加意护惜。敬此如敬朕也。”后来驾崩,
洪熙将永乐皇卜葬于康山,号为长陵。这康山在仓州地方,出
得胜门七十里便是,乃宋朝窦禹钩的庄基,真个是活山活水,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八方朝拱,是天生成的福地。洪熙念父
之命,将御园中十二株梅树,迁葬陵旁,左右各六株,一如美
人侍立。此时有一个守陵太监,名唤平均。为人风流倜傥,能
琴善诗。一日正值陵上梅花盛开,十分艳丽。夜阑时,月上花
梢,平均情思无聊,到陵前踏月。见皓魄与花容相映,花容倍
加妩媚,留连了半晌。一时琴兴甚高,转身到署中,携了瑶琴,
复到山前月下,石桌之上,抚动丝弦,弹出凤求凰一调。这调,
乃汉时司马相如,挑引卓文君所作也。弹完,忽听得陵上琴声
亦响。平均侧耳细听,却是一曲宫商新调。料非凡音,因而不
敢惊动,静听其详。内云:

 

    姿分天上兮,御苑争妍。恩来帝眷兮,长近天颜。
  芳香袅娜兮,常占春先。冰霜雪月兮,每欲凌烟。传
  语诗人兮,赋处相伶。寄言笛史兮,弄处休寒。寄语
  画子兮,莫谱蜂前。传言棋客兮,休惊梦残。安得东
  君兮,留住芳颜。安得玉人兮,惜我华年。呜呼,留
  住芳颜。呜呼兮,惜我华年,惜我华年。

 

  平均听了,即悄悄步到陵前偷看。只见有十二个绝色美女,
在上弹琴作喜。平均将近身边,十二个美人,竟忽然不见了。
平均惊叹一番,又徘徊瞻顾了片时,慢慢的踱下陵来,携琴而
归,怏怏而如有所失。到卧房,觉难排遣,因赋诗一首,写于
花笺之上云:

 

    陵殿今逢月殿人,康陵复聆广陵音。
    安得仙娥重音意,花前再理月前琴。

 

  写完了诗,见窗前花影参差,轻风摇摆,疑似美人复来。
又坐想了一时,直至花影移宅,只得睡了。次早起来,见桌上
另一花笺,内有和诗一首。香气满纸,字如铁画银钩。其诗云:

 

    配花自有惜花人,非凤何为操凤音。
    君今欲作朝阳凤,五凤楼前去理琴。

 

  平均见了,甚以为怪。想道:“此诗字字精工,分明讥诮
咱家, 又不伤雅道。所作所写,俱有仙气。想陵上艳梅十二
株,乃先帝所宠,曾赐美人之名。此必是梅魂出现了。”次后,
每至月夜,就携琴到陵前, 候至更深,再无踪影。从此把艳
梅愈加培护,按下不题。

 

  自永乐、洪熙以后,历数递传,至天启皇帝,天下兵戈荒
旱,水怪山妖,一时迭见。且说浙江绍兴府,离城五十里之地,
有一座龛山。此山之北,正临东洋大海。浩渺无极,水通四裔,
中穿广闽。沿山有数十里,海塘塘内,有百余村人烟。内中有
一乐贤村,村中有一家,姓南名旸,家资豪富,娶妻颖氏,夫
妇同庚。不料年近四十,尚无子嗣。颖氏对南旸道:“你我无
子,空有家资,日后俱是他人受用。何不广修功德,万一修得
一子,也未可知。总然命该无子, 也种来生之福。”此后,南
旸修桥砌路,施医药,舍棺木,赠衣裘,无所不为。那龛山之
南,山岭上名为龙池岭,登山有五里之高,岭上平阔,有一龙
王庙,庙前有一个龙潭。每年新春,各村男女,登山烧香者甚
多。山下有一张神庙,此神出于宋朝,专管浙闽地方,河海江
潮。前朝又屡显神通,加封灵应英齐侯王。村中年年祭赛祈祥。

 

  此时正值崇祯改元,南旸夫妇于正月初一日拜过天地,即
往龙池岭斋僧祈嗣。完了功课,下山时,天色已冥。经过张神
庙,庙门已闭。忽听见内中有号哭之声,南旸从门缝一张,只
见琉璃灯半明半暗,内有许多披发赤身的男男妇妇,大大小小,
一齐跪着。听见内中高声道:“本村土地禀上,这些冤鬼,俱
因无朝河决淹死,落在枉死城中。因今秋七月二十三日,当有
水劫,此鬼已有替代,特此带见侯王。今卑职已将本村应遭水
劫姓名, 纂成一册呈览。” 那张神道:“可逐名唱来。”南旸
与颖氏,因侧耳细听。听见唱的是,第一名南旸,第二名颖氏。
南旸夫妻惊得魂飞魄散,只得又听:第三名万下心,第四名平
直,第五名隐切,第六名珂尼,第七名人中铁,第八名赛侯七,
第九名诸材。唱到此处, 那张神道:“住了,此册造得糊涂,
不堪点用。那南旸,近今广积阴功,贫家藉他举火,饿鬼藉他
超升,行夜路的他给灯笼,死无葬的他施棺木。如此阴功,汝
岂不晓。此人命该无子,今已挽回造化,本年还当赐子,岂可
充劫。那第三名万下心,衙门作弊,移生换死,欺诈人财,罪
恶贯盈,充劫应该。那平直,虽无大善,亦无大恶,临期逐浪
之时,可给他木板一片,使他死里逃生。那第五名隐切,为前
村寺僧,骗取檀越钱粮,与僧姑珂尼,奸淫枉法,充劫应该。
那第七名人中铁,他以屠酤为生,杀剥牛羊无数,充劫应该。
第八名赛侯七,他忤逆父母,以致父母气蛊病亡,充劫应该。
那第九名诸材,是群痒名士,虽在本村处馆,今年还要借其才
学,著书劝世,名垂久远,岂可充劫。以后可逐名细查善恶,
另行清造一册。待七月十五夜,送览无违。”听见那土地道:
“侯王所教甚是。但南旸与诸材,俱处塘边,何由远去。万下
心住在郡城, 何由得来。”张神道:“万下心原放私债在村,
临期可勾他下来。南旸妻家在郡,临期可引他上去。诸材去秋
丧父,兰盆必发孝思, 他自然归家。”说完,只见那些冤鬼,
一齐号哭起来。南旸与颖氏,吓得心惊胆战。但听张神所言,
有赐子免劫的话,又觉惊中得喜。远远望见有灯笼近来,夫妻
望灯而行,原是自己的管家二人,急急走归。当夜颖氏道:
“万下心是我表弟,不料已充劫数,日后可通知他,叫他避过
了。”南旸道:“天机一泄,你我罪祸不小,只是劝他为善,或
者可改死回生。”

 

  光阴易度,已到七月十五。南旸同颖氏往张神庙中,大放
焰口,超度饿鬼冤魂。到夜深时候, 听见空中笑语之声道:
“我辈二百年沉冤,今有替代矣。”忽又闻空中号哭之声道:
“我辈子孙, 祸因恶积,将绝血食了。”他人不闻,独有南旸
听见。当夜事完归家,次日南旸即雇大船数只,收拾家资,合
家往府城住下。随即去探万下心,果然往海塘取债矣。颖氏即
遣管家去探下心,下心回言道:“有一主债欠家,已卖男儿还
我,订在二十三日充银,难以脱身。可去回复南娘,我二十四
日即归来矣。”及至七月二十三之期, 东洋海中有一条纯龙,
修炼三百余年。此夜应该是他际会之期,只因龙身浩大,带水
飞腾,风狂浪猛,那海水从海塘涌入。好不害怕,怎见得

 

    涛随风起,势若山移;风逐涛号,声如雷震。后
  浪催前浪,潆洄激湍,几乎地动山摇;冲潮逼突潮,
  澎湃飞腾,欲把江翻海倒。百室倾颓,生灵与草木同
  滚。万家沉没,牛羊与鱼鳖偕游。子偎母怀,一浪来
  不由不放;夫牵妻手,滚了去不得不开。天昏惨惨,
  哀声遍野似猿啼;云暗迷迷,哭响连天如鹤唳。可怜
  白面书生,顷刻做波中才鬼;堪痛幽闺窈窕,须臾成
  海底香魂。正是:浪水无情有日去,冤灵有恨几时平。

 

  一晚之期,将浙闽地方,沿海的居民人畜,尽行飘没。飞
将各村关帝、观音、土地等庙,一概消完。那应劫册上无名,
也枉淹死了万千。此日南旸在郡城,见狂风飞瓦如雪,情知劫
到,早早同颖氏到城隍庙中,虔修超度。到半夜功课方完,夫
妻就在庙侧间,和衣而卧。梦中看见城隍同许多神道,说妖龙
作孽,枉害生灵。我等急奏天帝,以除此妖。只见去不多时,
同神将捉了一条大龙而来,众神进殿环立,神将把龙头斩下,
提了龙首龙身, 恭身道:“小将去复天曹。”南旸与颖氏惊醒
说梦,一样相同。天明,南旸到卧龙山顶一望,见四野滔滔,
无非是水,但有树枝露出。叹惜一番,忙下山与颖氏归寓。见
纷纷有浮水不死的,披头散发,逃入城来。说起,也有遇一片
木板的,也有遇一只水桶的,也有遇一根凳子的,也有遇一张
床身的,扶着一件,便有性命。但见这些人,哭得恓惶。可怜
见:

 

    一声父兮一声母,一声儿子一声妻。

 

  南旸睹此光景,好不心酸。思量自家,若不行仁,夫妻也
为冤鬼了。随即一面发出数百金,分给棺木铺中,叫速舍棺材,
以便捞尸埋葬,一面去探下心。有一个管家,扶木逃回,说下
心当水来时,登楼躲避。不料水势甚高,将楼冲倒,压于水底
了。过三日,水势已退三尺,尸骸俱已浮起。南旸叫大船,载
了棺木,出城捞尸。四顾一望,尸似浮萍,女多仰天,男多俯
伏。内中捞着一尸,一和尚与尼姑连系,疑是隐切、珂尼。内
中有一尸,面貌像本村屠酤人中铁,有一个尸像恶子赛侯七,
俱用薄棺殓葬。又往塘边寻万下心的尸骸,只因压在楼底,再
寻不着。南旸连捞葬了五日,又做道场超度。此时颖氏已怀五
月之胎。后来临盆之日,不知生下是男是女?且看下回分解。

 

☆★☆★★☆★★★☆★☆★☆★☆★★☆★☆★☆★☆★☆★
       第二回  神烧卷痴子哭梅花

 

    绣口锦心,无端为花烦恼。男儿泪岂容轻吊。何
  事号淘,这情谁晓,似颠狂风中柳袅。蝌抖龙蛇,
  笔下蟾宫非杳。为谁何云梯抛早。百病堪医,惟痴情
  难疗,纵附子人参休道。
  ——右调《风中柳》

 

  且说颖氏,一日夜间腹痛临盆,那斩首的妖龙,原是修炼
多年,精神不散,魂魄飘飘。偶从颖氏房前经过,见灯光透出。
近看时,是妇人分娩。凡思一动,投入胎中。一时之后,颖氏
生下一孩,清秀异常。南旸夫妻,欢喜之极。但闻房中,梅香
满室,一月方散,因而小名梅郎。到六岁时,独请一师,名唤
鲜于明。送梅郎上学,取名南斌。拜过了师,开书教读。读的
是千字文,南斌上口便熟,片时将一本千字文俱皆完了。鲜于
明甚以为怪。到午间,出个一字课与他道:“天。”斌回报道:
“这样课,对他怎得。要对时,自然对地了。何不把长而有趣
的,出一课来对对。”鲜于明见说得跷蹊,便把斌字字义出一
联道:“学子文武全才。”南斌随口就把先生的名氏对去,道:
“先生日月并照。” 鲜于明听了,叫一声道:“妙。”随即又出
一联:“南村南家,一位奇男子。”南斌又随口对道:“先生先
进,双姓是鲜于。” 鲜于明听了,连叫道:“妙极,妙极。”随
即又问道:“你可会吟诗么?”南斌道:“先生命题。”鲜于明
道:“就把南斌二字为题。”南斌低头一想,从从容容道:

 

    东西旁拱北来朝,执笏操戈并辔镳。
    一面能教三面服,赋诗退敌姓名高。

 

  鲜于明拍掌叫道:“奇才奇才。”心中想道:“东西旁拱
北来朝,岂不是南;执笏是文操戈是武,并辔镳,合成斌字。
一面能教三面服,岂不是南。赋诗是文,退敌是武,姓名高,
合成南斌。此等诗,即使老成才子赋来,有其确,无其捷。有
其捷,无其确。分明是一位神童, 吾不能为之师矣。”即接南
旸到书房看了,亦称奇叹绝。此后南斌所读的书,总是过目成
诵,不在心上。因书窗前有梅树数株,不时去浇灌护惜,就如
性命一般。

 

  次年,南旸另延一师,就是郡痒饱学名土诸材。向年七月
十五兰盆时,果然孝思勃发,归家荐亲,故此不遭水劫。如今
南旸请他来教南斌,因诸材也有一子,名唤诸绶,此时已有十
岁,带到南家,与南斌同窗。诸绶也聪明,南斌与之志同道合。
一日残冬之候,窗前梅花盛开,二人开了书窗,倚栏看梅。见
天上忽然下雪,诸绶即口拈一绝云:

 

    曾拟空中撒白盐,又云柳絮舞风前。
    看来玉帝雕良璞,玉屑霏霏降世间。

 

  南斌听了,也就顺口儿依韵回和一首云:

 

    也非柳絮也非盐,岂是霏霏玉降前。
    昨夜瑶池梅落片,扫将梅片落人间。

 

  诸绶道:“南兄之诗,有仙家丰韵,无烟火气。”南斌道:
“诸兄之诗,如官家冠佩,无寒酸气。”二人相得,大概如是。
同窗了七年,诸绶十六岁,南斌十三岁了。文章经史,诗词歌
赋,无所不通。是年宗师科试,南斌与诸绶一同上道。文宗出
的题目,第一题是“内无怨女外无旷夫。” 随后文宗又写下一
片牌来,内中有云:

 

    越中千岩万壑,山水争奇,必有奇才。今日之角
  胜,他日之弘硕也。今本道第二题,通场赋梅花诗一
  律,以试诸童之才,以见志。倘无诗与诗不全,即文
  隹,亦不录。特示。

 

  南斌题目到手,竟挥完了头篇。第二题吟诗,是他长技。
梅花又是他酷好,也一挥而就。工夫尚早,忖道:“场中同辈,
料无奇才。独诸绶是我敌手。若要压倒他,必须多做两首佳诗,
自然是我批首了。又提起笔来,依前韵续上二首。候第一牌开
门,纳卷出场,自家拿定是批首了。次后诸绶出场,二人写出
诗文与诸材看了,也道南斌是案首,诸绶不出第三。及至文宗
阅卷之时,见这些童生,第一篇是文章,还也完的多,通的多,
看到梅花诗,也有不做的,也有只做四句的,也有不叶韵的,
也有不成韵的,也有抄千家诗、神童诗的。文宗大笑了一场。
见头篇大通的,只得取了。至后来理出一卷,卷面是未冠。看
他头篇大概,清新隽逸,加了数一圈。去看梅花诗是:

 

    寒香护惜几曾夸,且攘芳菲落尽花。
    窃爱夜深眠月露,甘心末世对烟霞。
    淡妆素服凭谁赏?高髻危栏只自嘉。
    只有东风能解意,瑶台吹上占魁华。

 

  文宗圈上两行,竟欲取为批首。及至后来,看到第一束卷
子,内中有一卷,卷面是幼童。头篇文字,比前卷更好。文宗
加了密圈, 批道“字字人情。”去看梅花诗,原来有三首,其
一:
    白玉堂前种有年,东风吹上百花先。
    含美人拟双珠蚌,放萼朝披五色烟。
    日映文章肠欲见,科登幽素士加怜。
    他时尚用调商鼎,赖此春华一夕妍。

 

  其二:  

 

    群芳次第及华年,赢得开时我独先。
    姿艳颗思占鼎甲,标高势欲上凌烟。
    香分月桂羞他晚,节傲风松觊我怜。
    寄语江城弄笛子,休将五月落春妍。

 

  文宗看完第二首,便拍案连声叫妙。又去看第三首:

 

    竹友松兄待有年,相逢常得在春先。
    寿阳妆额娇宫禁,驿使逢君寄陇烟。
    范氏谱成知种美,宋家赋就使人怜。
    有时纸帐偕君卧,知己相看韵较妍。

 

  文宗看完,只管摇头作圈,摇个不住。想道:“越中看如
此奇童,方见得山阴道上,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不然,不但
为本道所笑,即山川亦且笑人。”意欲举笔加圈,见烛光不明。
将手去撮烛花,手疼一放,烛花竟抛在卷子上,烧得通红,连
连扑灭,只剩了两页白纸。文宗顿足太息,呆看了半晌,懊恼
了片时,无计可施。忖道:“此子才高命蹇,为之奈何。只得
把一首诗的未冠,做了第一名。以后胡乱填了,发到府间。折
号出案时,诸绶是批首,南斌竟无名。南斌一气,几乎气杀了。
想道:“诸绶既是第一,文宗之眼不差。难道我的卷子,休抹
坏了。或者有割窃之弊,也不可知。” 随即到礼房去看新生的
卷子,只见抄神童诗的也进了,抄千家诗的也进了,那不叶韵
的、不成韵的都进了,愈加气愤。忖道:“红纱罩眼,颠倒豪
杰,文场之常。但未有如此错乱者。” 又想道:“比如古时,
唐朝应制,到天子殿前赋诗,那中状元的诗,也不过如此。如
今便考了案首,做了秀才, 气味也只有限,何况又抹杀了。”
愈想愈气,闷闷的踱了回来。路中见街坊上有许多古画摊着,
立住看时,内中有一幅张仙打弹,画得容貌堂堂,作张弓放弹
之状。南斌心中一时触发起来,忖道:“文字功名,谓之缰锁。
便成就来也不耐烦。古人中如班仲升,投笔封侯,立功异域。
那些吟七言做八股的酸学,究竟了老班,只好伸颈乍舌。何不
如精习弹射,日后可以经文纬武,驰骤皇都。” 就买了这幅张
仙画,又去买了弹弓,归家走到书房边,见窗前这几株梅树,
开花过期,已将谢了。触物伤情,因而哀哀切切的,哭个不了。
颖氏到书房解劝,越劝越哭。哭到三日,也还不止。颖氏对南
旸道:“梅郎性癖耽花,向有痴情。今又因功名不遂,竟成颠
子。倘有不测,你我何如? 何不送他到南庄,舒畅几时。”南
旸甚喜,当日就着工人与书童,送南斌到南庄住下。此庄,周
围到是溪水,溪外是池塘,塘上一边栽柳,一边栽梅。墙门上
有一匾额,是“小瀛洲”。进内一路,是曲径花栏,处处有亭
台点缀。周围约有百亩之基,四时花卉俱佳,院子甚是精确。
画堂前有一匾额,是“万花谷”三字,前后俱有月池,池内种
莲花,池边栽凤竹。所以轩前对联是:

 

    竹影播疑君子至莲香动似美人来

 

  其余花卉,因前七月二十三日,被浪水淹坏了些,不比已
前繁盛。南斌到庄,把经书文字,置之高阁,单把古今的梅花
诗集为一部,不时吟咏, 俱依韵和他一首。名为《玉人楼》。
一面将张仙打弹图挂起中堂,香烛供奉。除看花饮酒赋诗之外,
就到后园学习弹技。如此多年,不知不觉,弹技竟精工矣。不
料外边世事变更,李自成把京师都破了。南斌也只是在庄快活,
置之不闻。又是三年,弹技更精了。

 

  一日,正值盛暑之天,南斌拿了弹弓,步出溪塘,意欲打
鸟。见溪水清凉,就脱衣入水中洗浴。将身钻入水底,跃了两
跃,竟变了一条金鳞。正在水中得意,忽有一群乌鸦,在半空
展翅噪鸣。南斌恶其恶声,水中一跃,变了原身,即上岸,持
起弹弓,望空一放,那鸦儿竟打了落来,不觉徘徊自喜。未及
穿衣,忽书童匆匆走来报道:“老主人来了。” 南斌最怕南旸
古执,恐有琐碎之言,就一跳,跳入水中去了。南旸寻到溪边,
书童说入水去了。南旸吃惊,问故。书童道:“向来常常如此,
不但热天,即寒天也常要入水去玩要的。” 南旸闻了,甚以为
奇。随即分付书童道:“外面新朝渡江,逃兵沿途抢掠,特来
通知。如今会得人水,倒也放心。只是衣服银钱,须要小心藏
好,我即忙要回到城中去护家了。” 南旸说完,匆匆而去。南
斌在水底,句句听见。就跳上岸来,穿了衣服,往前村打探消
息。只见有逃难的男女,或躲在山湾,或逃在冷寺,纷纷的说
道:张家妇人被逃兵点污,又掳他丈夫挑担。李家女子被逃兵
掳去,又抢他首饰衣裳。南斌听了,忙回到庄来一看,忖道:
财物还可埋藏,这许多梅树,逃兵入门,必然尽毁了,岂不是
断送了我的性命。只是不容他入门才妙。随即备了百枚弹子,
藏在腰边。溪旁原有一株槐树,枝叶森森,持弓攀缘上树,躲
在树中。叫书童与工人立在树下,不必惊慌。不多时,果然有
一班来了。前面有一个执旗的,想是头目。南斌在树上,持起
弹弓,狠狠一放,把那头目的乌珠打出了,翻身倒地。一班人
叫得一声阿哟,只见又把一人,对心一弹,此人叫一声阿唷,
捧头而跑。大家抬头一看,只见又一弹打来,把一人头颅打开。
说的迟,做的快,但见弹子从空中飞来,个个打伤,逃出去了。
南斌下树,走出看时,见撇下一重担。叫工人挑进庄中。解开
看时,都是金银首饰。将晚时,只见又一班来了,甫斌又忙忙
上树,打伤而去。又拾一担罗绮衣裳。次早,只见又有一班来
了,南斌又忙忙上树打去,留下一个女子。问他,是前村柳庄
闺女。南斌即着工人送还。逃兵过完,南斌反得了许多财物,
不胜之喜。此后,只是浇梅、看花、赋诗、饮酒。光阴荏苒,
又是初冬。一日登梅花楼饮酒,赋梅花诗,其题玉梅云:

 

    分明数缕武陵霞,飞上枝头散作葩。
    寒透一身香特异,霜堆满面色偏华。

 

  其题白梅云:
    冰肌本是粉和霜,又向瑶池洗玉妆。
    让雪三分应不让,天香一段雪输降。
  其题红梅云:

 

    锦绣每从云母缀,胭脂疑倩月娥搽。
    桃姨杏姊难争色,占得春风第一家。

 

  正是赋诗得意之时,只见工人走上楼来道:“诸相公今秋
中了举人,有书送与相公。”南斌接看名帖,原来是诸绶。折
开书来,上写道:

 

    二兄才高八斗,学足五车。九重丹诏,不日彩凤
  衔来矣。苍生久望,谅白云留不住也。弟不才,缪叨
  乡荐,将赴春宫。因企念弘才,敢邀玉驾偕往。临楮
  不胜翘企之至。

 

  南斌看完,忖道:京师乃皇都壮丽之地,久欲观光,因恐
父母羁留,不能如愿。何不借此机会,竟赴京师,因而遨游湖
海,遍历山川,亦丈夫之所为也。即便收拾回家,将诸绶手札
与南旸读之。颖氏听见远行,洒泪苦留。不料南斌来到梅树下,
大哭起来。南旸没法,只得对颖氏道:“此去亲近正人君子,
强似在南庄痴忧,恁他去罢。” 颖氏也只得依允。南旸与些盘
费,颖氏又私与若干。次日南斌拜别爹娘,到诸绶家中,一同
起程。二人路上豪情,不在话下。一月之期,已到京师。在试
场边,租一所雅房住下。南斌在寓半月,见诸绶只管埋头读书,
豪无意兴,心中忖道:何不移寓他处,可以纵意遨游。幸喜父
母所赠盘缠,约有百两在身。当日即往天坛,寻一所雅寓。次
日值诸绶出门访客,写字数行作别。

 

    不肖一片野心,几同狼子。而仁兄方且展摩鹏翼,
  睥睨鳌头。恐灾狂之态,有妨刺股。暂别数日,少纵
  狼心。幸勿见罪为感。

 

  写了,放于书案,收拾了自家行李,将寓门锁匙,交付主人,
竟移往天坛住下。自此以往,游遍京师诸景,畅怀饱目。一日,
想道:闻得仓平州地方,自永乐皇造陵以后,共有十二皇陵,
何不往彼一游。因雇驴到仓平,出西城七十里,果然便是康陵。
下驴登陵一望,但见陵冢坍颓,树木稀少,不禁连声叹惜。正
是:

 

    金枝玉叶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堆。
    但见古来歌舞处,黄昏惟有鸟声悲。

 

  南斌看遍皇陵,又闲步再登,深入其中。见上面有一所大
陵,两边梅花盛放。一见就如珍宝一般,急急向前细看。只见
陵前,两边各有六株。梅干有合抱之大,因鼎革以来,无人守
陵,被杂兵采取为薪,将茂枝尽行砍去。幸树大根深,从旁又
生出小枝,开花正盛,格外芳香,比家下梅花不同。南斌忖道:
此梅新抽小枝,开花尚且如此,想当初原枝所发之花,不知怎
样香华,如何艳丽。自伤薄命,因而伤梅花之薄命。竟抱着梅
花,号啕大哭。哭罢释抱再看,见上面第一株梅花,分外繁华,
就向前跌足,坐于树下。只因悲伤太过,隐隐心疼,合眼片时,
却像对心刺一刀的一般,登时殒杀。但不知南斌殒杀之后,死
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第三回  弹四鸾奇逢驸马乐

 

    凭空步入九重垣,宫殿岩峣云际悬。千官鹄位绕
  珠帘,奏钓天。一朵祥云捧玉娟。龙香凤灼吐清烟,
  引入琼宫对绮筵。纱窗花影转栏杆,月催眠。紫薇郎
  拥紫薇仙。
  ——右调重叠《忆王孙》

 

  且说南斌殒死树下,只见树旁转出两个青衣童女来,对南
斌道:“我万岁爷有旨, 特召南相公讲话。”南斌惊道:“万
岁爷为何事召我。” 童女道:“但随我来,不必惊疑。”南斌
只得随行。由重门而入,走过许多巍峨殿宇,转过无数花柳楼
台,引到一个所在。只见朱门高处,有一匾额,是“武陵宫。”
门内,又走出两个彩女,迎接南斌入来。又走过许多曲径花阑,
引到一个小画堂中坐下。南斌抬头看时,是一个空空苑囿。只
见两旁有十二座彩楼,俱是空中楼阁。左边六座,右边六座。
见上面入窗玲珑,朱栏画槛,栏杆上珠帘半卷,帘内俱有绝色
佳人,艳装丽饰,倚着朱栏,来看南斌。左右两旁,多有彩女
聚立,望去犹如半天仙子。中间有一甬道,望见百步之外,有
十二座彩屏,屏上各画金鸾一对。屏中各挂小金牌一面,如圆
月一般。南斌坐在画堂,心中疑惑,不知恁故。只见彩女献上
茶来,南斌吃了。茶味清香异常,像与梅香一般。

 

  又见有两个太监, 走到面前,撩衣禀道:“万岁爷有十二
宫,宫主要选取驸马爷,特设金鸾彩屏十二座,金牌十二面,
金弹十二枚。若弹中了某座金牌, 就配与某宫某主。”南斌问
道:“若十二座金牌,俱弹中了, 却怎么样?”太监道:“就
把十二宫宫主俱配与驸马爷。因连日选取功臣子弟到此弹射,
并无一中。今万岁爷因南相公是仙府灵姿,天缘到此,要南相
公弹射金牌。”说完,即取过雕弓金弹送与南斌。

 

  南斌便昂首拱面,将彩楼上十二位公主,俱顾盼了一回。
笑一笑,忖道:“我小南在南庄把飞鹊都打下了,那怕这十二
面金牌。” 随即从从容容,张弓搭弹,对鸾屏轻轻一放,听见
金牌上当的响一声,两旁闪出两个红袍太监,将响的金牌除下。
看时,乃是第二宫迎云宫主。彩女报上楼中,楼中奏一番钧天
之乐。只见迎云宫楼上抛下一彩球来,彩女拾了,送上南斌。
南斌看时,见球上绣的百花皆备,而梅花为首。锦色煌煌,异
彩夺目,不及细看,就叫彩女收下。闲坐一回,见又有两个宫
娥,一人手棒肴盒, 一人将玉杯满斟浓酒,禀道:“王后娘娘
有旨,请南爷饮三杯喜酒, 再弹金牌。”南斌饮了三杯,又用
些珍味。那酒味清香异常。也像似梅香一般。

 

  太监又送过一枚金弹来,南斌接弹在手,取了雕弓,走向
画堂槛外,拈弓一放,又听见当的响一声。两旁又闪出红袍太
监,除下响的金牌看时,乃是第四宫夺月宫主。彩女报上楼中,
楼中也奏一番钧天之乐,随即抛下一个彩球来。彩女拾了,送
上南斌。南斌看时,见球上绣的百鸟皆全,而凤凰为首。栖飞
跳舞,灵活异常,也叫彩女收下。宫娥又斟过酒来,南斌又饮
了三杯。

 

  太监又送过一枚金牌,南斌接来,拈上雕弓,持满一放,
又听见金牌上响一声,红袍太监除下看时,乃是第三宫栖霞宫
主。一般报上宫楼,楼中一般奏乐,宫主抛下绣球来。彩女拾
送南斌看时,绣的是百兽俱全,而麒麟为首。行住坐卧,宛如
有气,也叫彩女收下。宫娥又斟酒过来,南斌又饮了三杯。觉
得酒倦,到上面交椅上少坐。抬头去看两边楼上的宫主,心中
忖道:“我一时之间,眼见得连中三宫,这十二个美人,怕不
都是我小南受用。昔年读尽万卷书,不如学一张仙图。”

 

  太监又送过金弹一枚,南斌接来,走向前边,拈弓对中一
放,金牌上又响一声。红袍太监除下看时,是第一宫凌宵宫主。
听见楼上奏三通广乐,然后抛下一个彩球来。彩女拾送南斌看
时,绣的是百宝俱全,而珠玉为首。方圆奇巧,具山川之灵秀。
南斌也叫彩女收下,宫娥又斟酒过来。南斌怕酒眼生花,后面
八个金牌,恐有失手,推辞不饮。官娥道:“这是喜酒,定要
吃的。吃了这三杯,到外面大殿上, 拜花烛去。”南斌只得接
来饮了,心中又喜又疑。喜的不消说,疑的是后面八宫八主的
鸾屏,为何今日不弹了。

 

  忖度之间, 见外面走进两个太监来。撩衣禀道:“万岁爷
有旨,召南爷相见,请加冠带。”宫娥二人,将南斌衣巾除卸,
罩上乌纱帽,披上锦衣袍,腰悬金带,足穿粉靴。随了太监,
由原路出宫。到大殿上,见有十二位帝王,头戴平天冠,身穿
红蟒袍,端拱而坐。南斌不敢拾头,俯身下拜,口称万岁。十
二王称:“卿家平身。” 赐绣墩以坐。南斌谦让坐下,中间一
王,亲赐御酒三杯。开口道:“朕为十二宫宫主,选择佳婿久
矣,奈非天缘,都不能弹中鸾屏。幸卿家天缘到此,连中四屏,
皆是长宫。朕喜出于望外, 此乃赤绳早系,就此偕婚。”即唤
内相,引了女乐,往后宫去迎凌宵、迎云、栖霞、夺月四位宫
主。一面叫内相整备花烛之仪。须臾之间,金莲银烛高烧,宝
鼎龙香烟袅。锦屏中彩花齐列,玉殿上绣褥重铺。一个彩女,
将宫花两朵,插在南斌的乌纱帽边。一个彩女,将锦缎一端,
披在南斌的锦衣袍上。但闻一派笙簧箫鼓之音,远远而来。四
位宫主,已出宫到殿矣。这四位宫主,大概是如何模样,但是:

 

    五凤珠冠,高罩一团雪玉;七章绣服,低笼三寸
  金莲。婷婷娉娉花枝态,步步迎怜;铿铿锵锵环佩声,
  悠悠款耳。四轮华月,琼宫内缓缓轻移;几阵香风,
  绣带中遥遥递送。绰约清扬,似数缕彩霞飞出;晶莹
  艳丽,如五色祥云捧来。

 

  南斌偷眼一瞧,想道:“方才彩楼之上,望见一斑,如今
更加艳丽。若还卸去宫妆,细看玉面香肌,不知如何妙绝。我
小南这场受用,则怕是梦也。” 宫主近身并立,女工作乐,内
相赞礼。行完了礼,面前许多彩女引道,金丝灯,金莲烛,引
人凌霄宫。见宫房陈设之物,俱华丽异常,如入万花金谷,目
眩魂迷。少顷,排列酒筵,是五桌团团围摆,如梅花样一般。
南斌与四位宫主,依席坐下。见筵上,设的是百味珍馐,斟的
是琼浆玉液。又见四个绣球,俱用金丝盘托住,下用玉架,架
在筵席之前。灯光与彩光相映,内中绣的百宝、百花、百鸟、
百兽,灵灵活活,把玩不尽。南斌暗中称羡。酒过数巡,听见
碧纱窗外,有人娇音沥沥道:“姐姐辈,向来赋诗,每每思念
姐夫。今姐夫已齐眉并案,何为而反不赋诗也。”凌霄回言道:
“妹妹岂不晓,及至相逢半句无。总欲赋诗,又恐贤妹辈窃听,
故此少缓。” 只见窗外人嘻的笑一声道:“方便,妙妙。我自
去也。”南斌道。“ 原来宫主雅善于诗, 才貌双全,卑人万千
侥幸。但卑人与宫主,南北相岐,平生相昧,何缘而思念及也?”
凌霄道:“郎君在南庄时,爱妾辈如珍。妾辈曾与白雪争春,
蒙骚人阁笔评章,叫妾辈让雪三分,素心不服。蒙郎君所奖之
诗云:‘让雪三分应不让, 天香一段雪输降。’因此言大为妾
辈助势,自此以后,妾辈欺霜傲雪,而雪不敢与妾辈争矣。故
此曾赋诗望郎。” 南斌道:“卑人此诗,不过为爱梅而作,何
宫主以为相得也。”

 

  说到此处,只见宫娥二人,扛了两支彩烛进宫,来到筵前
放下,禀道:“今日外国进贡,内中有彩烛四枝,名为百花烛。
皇后娘娘特送二枝来, 与驸马爷助彩。”细看时,见此烛有五
尺之高,大如拱把,外面是朱红颜色的,上下俱是描金人物,
龙盘凤绕,异彩缤纷。宫主叫宫娥点起一枝来,明亮异常。烛
心中滚出一道清烟,忽然结起莲花一座,彩色莹莹。又从旁透
出一股烟来,结起梅花千朵,清华霭霭。又从旁透出一股烟来,
结起牡丹一枝,艳丽煌煌。从此三股,盘盘旋旋,只管花上吐
花,或桃,或李,或木,或芝兰,或丹桂,或石榴,或金菊,
或海棠,或芙蓉,那烛烟盘旋处,满宫中画栋雕梁,俱是奇花
开遍。真个是天地外的奇观,古今来所未有的。南斌与四位宫
主,一面饮酒,一面玩花。但见愈吐愈奇,玩之不尽。

 

  南斌玩了一时,回头见四位宫主,桃红满脸,愈加标致。
对宫主道:“烛花之奇,虽然妙极,又不如娘娘辈之花貌,看
之不厌。卑人意欲熄了此烛,明日再点再玩,宫主以为何如?”
凌霄道:“但凭郎君之意。” 随即教宫娥,将罗扇轻轻扑灭。
但见满屋的奇花,就如蕉枯了一般,俱渐渐憔悴,渐渐形消影
灭了。望见纱窗外,已月移花影横窗。南斌即立起身来,牵宫
主之手,微笑道:“卑人几乎忧杀娘娘矣,乞娘娘早赴蓝桥,
以慰下情。” 宫主即叫宫娥进膳。膳完,即移步到妆台前,含
羞低首,卸去宫妆。到床前,见金盆中兰麝香汤,早已满注。
各各洗了手脚,同同脱衣上床,抱入被窝。南斌这一夜的受用,
不知是醒也,梦也。

 

  次朝直睡到红日穿窗,方才起来。宫娥服侍南斌梳洗,彩
女服侍宫主梳洗,理妆已完,夫妻各穿百花衣服。房中琴棋书
画,六律八音之物,无不周侪。除酒馔之外,无非是弹琴赋诗,
下棋,吹萧。到三朝之期,夫妻一齐官装上殿,去朝拜十二王。
山呼礼毕,一王道:“宫主且自回宫,朕与南卿有事商议。”
赐绣墩坐下。

 

  南斌道:“万岁爷有何事相商?”一王道:“昨日蛮王进
贡,有世子二人同来,要求朕女为姻。此分明有欺朕之心,意
欲绝之,则彼必含怒而去,将来恐有衅端。意欲许之,朕女玉
质金姿,岂忍远抛异国。朕已对蛮王言,以弹金牌为辞,明日
与他劲弓两把,谅蛮王世子,不能开弓,岂能弹中。惟南卿射
中金牌,使他知我国有人,含服而去。一则以全朕女,二则以
杜衅端。南卿以为何如?”南斌道:“万岁爷聪明天纵,所见
甚高。”一王道:“卿且回宫,朕当宣召。”南斌又山呼下拜,
退回宫中。

 

  宫主问道:“父王所议何事?”南斌把方才所言,述了一
遍。凌霄宫主道:“此事父王还宜绝他为是。闻知外国,骑射
甚精,多能穿杨贯犀。倘蛮王世子弹中了金牌,岂不断送了我
的妹子。”四位宫主,俱觉怀忧。南斌道:“万岁爷自有主意,
宫主且宽怀。” 渐渐天色欲冥,房中酒席,又已完备。五人坐
下,饮了三巡。彩女正要张灯,只见宫娥又拿了两个异样的物
件,走进宫来。宫中忽然明如白昼。宫娥道:“今日东海蛮王
进贡,珍宝甚多,内中有这两枕,名为水晶枕。皇后娘娘送来
与驸马爷、宫主枕头。” 细看时,见此枕有六尺之长,光芒如
夜明珠一般,彻底澄清,玲珑奇巧。内中有三岛十洲,有千岩
万壑,峰峦洞穴之奇俱备。有日月,有云霞,有草木,有花卉,
有鸟兽,有人物故事,有殿阁楼台。将他摇一摇,内中之物俱
动,灵灵活活。宫主见了, 甚是喜欢。南斌道:“天地间有这
样奇巧之物。卑人读书时,见唐朝开元遗事,说西域龟兹国贡
一枕来,颜色像玛瑙一般,洁润如玉,枕了他睡去,梦中能见
十洲三岛,唐王称为游仙枕,千古以为奇物。这还是梦中见的,
如今此枕之中,千奇万怪,明明灼见,这也是天下罕少的。但
不知枕了他如何光景?”宫娥道:“闻知进贡的话,枕了他冬
暖夏凉。”此后, 竟将两枕竖在酒筵之上,细细看玩。看到后
来,见内中有一对男女,将身倚在太湖石边,行春图故事。一
提一送,俨然如活。南斌指与宫主一同看了一回,大家笑了一
回,不觉情兴勃发。即忙完了酒馔,将此枕列在床中,满床亮
如白昼,五人脱衣上床。此时正是寒天,枕上去果然暖气如蒸,
和而且软。南斌见床中亮得异常,便揭开锦被,令枕光透入。
细看宫主之身,见两乳圆突, 白润如脂,含笑抚乳道:“香肌
之白,谅天下美人,应无双矣。” 凌霄道:“妾辈不肯让雪三
分,为此故也。”南斌看至下面,笑道:“因股间有桃红一点,
故此雪未争耳。”笑语之间,情兴大发。先抱凌霄做起,次临
迎云、栖霞、夺月渐渐轮。外面行的情事,映入水晶枕中,好
不有趣。南斌这一场的欢畅,又不知是醒也,梦也。

 

  次日早膳后,南斌正与夺月宫主下棋,见宫娥走来报道:
外面万岁爷着内相在外,宣召驸马爷到武陵宫,与蛮王世子同
弹金牌。”南斌听了,即停了棋, 出宫同内相到武陵宫小画堂
中。望见远处,只设两座鸾屏。两边楼上静悄,不比前番热闹。
随后四位宫主,也到武陵宫来。见八位妹子,早已在彩楼之上,
就登楼与妹子相会。恐怕蛮王世子弹去,一齐心中忧虑。将帘
儿垂下,悄悄的张看。只见世子带了四个内相,同入画堂。面
貌狰狞,身材短小,是蛮邦人品。南斌与之行礼,宾主位坐下。
献茶过了,南斌道:“久仰大邦, 有劳光降。”那世子哩哩罗
罗,回了一通蛮语。南斌不晓,只是打恭。内相将强弓两张,
金弹二枚,送过二位世子。且看世子弹中金牌,下回自有分解。

 

  ☆★☆★★☆★★★☆★☆★☆★☆★★☆★☆★☆★☆★☆★
    第四回  婚八主欢畅曲龙宫

 

    重门难锁梦,愈入愈深隹。万花丛里有千华,天
  下无穷春色在王家。歌管楼迎月,秋迁院接霞。玉楼
  人醒日铺纱,又向画堂欢宴拥娇娃。
  ——右调《南柯子》

 

  且说内相,将强弓金弹,送过两位世子。世子接了弓弹,
不觉呆了一回。南斌将手一拱,揖长世子上前。那长世子力大,
将强弓持满,拈上金丸,纵手一放,弹丸竟打到半空中去了。
南斌揖退了长世子,又揖次世子上前。次世子力小,弓强不能
开满,便胡乱将金丸拈上。放去时,不料那弹子竟落在五十步
之外。然后南斌拾取雕弓,内相送过金丸。与两世子一恭,向
前开弓。拈弹对金牌一放,当的响一声,竟中了一牌。内相又
送过金丸,南斌又拈弓一放。金牌响一声,又中了一牌。南斌
即转身向上, 与世子三揖道:“此是天缘所结,月老所系,世
子幸勿介怀。” 那两世子,又哩哩罗罗说了一番蛮语,悻悻回
身。南斌送出宫门,竟自去了。

 

  且说南斌回宫, 见四位宫主,欢容笑脸而来,道:“南郎
方才弹中的,是寒香宫五舍妹,暖玉宫六舍妹耳。天才国色,
比妾辈更高。南郎好受用也。” 南斌道:“卑人之奇遇如此,
除非在梦中耳。”当晚无事不题。

 

  次日傍午,万岁爷又着内相宣召南斌。南斌正与迎云宫主
品箫,只得断了箫声,忙整袍冠。凌霄宫主笑道:“今宵与五
六舍妹欢娱,且去暗中摸索。明宵我送水晶枕过来,又好细看
香肌,与股间之物耳。”南斌嘻笑的一声道:“多谢娘娘。”
出了宫门,依旧到大殿上。只见殿中早已排列着:两对花烛,
烛炬莹莹;两对金瓶,瓶花灿灿;两个宝鼎,鼎烟袅袅;一十
二盏金丝灯,灯焰煌煌。两旁乐工,八佾整立。南斌去朝见十
二王,一王道:“南斌弹中金牌,使蛮王贴服而去。朕女有归,
即此谐婚。”说完, 鼓乐一齐喧奏。须臾拥出两个绝色美人,
左右并肩分立。内相喝拜,南斌昏天黑地,依喝拜了四拜。又
依喝,与二美人对拜了四拜。一般金灯莲烛,簇拥到寒香宫中。
宫中华丽,不在话下。

 

  少顷,宫娥排酒三桌,如鼎足一般。三人坐下,酒过数巡,
南斌开口道:“昨日大令姊称,二位宫主,国色天才。今观玉
貌,果然国色,名下非虚。所云天才,卑人渴念。乞二位娘娘
赐教。” 寒香微启樱唇道:“乞郎君命题。” 南斌道:“就把
姊妹联床为题。”寒香对暖玉道:“题是联床诗也, 与姊妹联
吟了罢。”暖玉道:“请姊姊先吟。”

 

  寒香道:两朵花枝一样珍,
  暖玉道:两枝本是一枝分。
  寒香道:今宵花朵连枝放,
  暖玉道:满被春风满枕云。

 

  南斌听完,连声叫妙绝。寒香道:“贤妹末句,似觉蜂狂。”
暖玉道:“ 姊姊第三句, 原有蝶意,叫小妹子安得非蜂。”
南斌道:“既成夫妇, 枕席之上,蜂狂蝶舞,将无所不至。诗
才正妙在乎八佾。”评论之间,见宫娥拿了一个朱红描金小匣,
走到筵前禀道:“适才外国贡这匣子进来,内中是一领帐子。
皇后娘娘看过了, 特送来与驸马爷。”南斌看时,见匣子上面
的标签,是催欢帐三字。就叫宫娥开了匣,拿出来张开看时,
内外明莹。初时甚小,只见愈张愈大,渐渐大如宫室。甫斌就
叫收了筵桌,天光透入,更加明亮。细看时,见帐上隐隐有女
乐一班,手中各执着笙簧箫鼓,八音六律之物。南斌同宫主看
了一时,叫宫娥收了。只见愈收愈小,渐渐如小匣一般。南斌
对宫主道:“闻昔晋朝王惴作紫丝步帐三十里,石崇作锦丝步
帐四十里,当时以为异物。但是能大而不能小,有光彩而无女
乐,异而不奇。今观此帐,才是希奇。但可惜帐中女乐无声,
奇而不巧。”宫娥在旁道:“皇后娘娘见贡单上开着:

 

  催欢帐一顶,夫妻会合,女乐齐鸣。

 

故此,俺娘娘送过来的。”南斌喜笑道:“天下有这样奇巧灵
妙之物,可知道多为催欢帐。”随即对宫主道:“昔太公钓鱼,
志不在鱼。今卑人酌酒, 志不在酒矣。”寒香宫主道:“昔太
公钓鱼,志在周朝之天爵。今郎君志在何物也?”南斌道:
“昔太公钓鱼,志在周朝之天爵。今卑人酌酒,欲得宫主之霞
杯。”宫主微笑道:“开口成章,无非天巧。敬服敬服。”南斌
叫宫娥将催欢帐到床中挂了。只见又刚刚像床,不大不小。完
了酒馔,两位宫主到妆台卸了妆,到床边脱衣换鞋,垂了帐上
床。床内帐光如昼,两姊妹分头而卧。南斌也脱衣上床,先与
寒香同头,去解小衣。寒香将衣带紧结,说一声道:“我害羞,
到妹妹那边去。” 南斌无门可入,只得去与暖玉同头。暖玉见
阿姊作势,也纽定小衣,说一声道:“我害羞,到姊姊那边去。”
南斌道:“二位宫主,为何言不顾行,行不顾言。一位的诗是
‘今宵花朵连枝放,’ 一位的诗是‘满被春风满枕云’。如今
花不肯开,云不肯上, 何以着落卑人。”只见暖玉翻身,与寒
香同头道:“让郎君在脚后罢。” 南斌发愤,挨入姊姊中间。
寒香翻身朝里,暖玉翻身朝外,南斌竟把暖玉的小衣狠狠扯去,
就在后面做隔山取火。刚刚有些举动,听见那帐上的笙簧箫鼓
之音,一齐响将起来。南斌连叫道:“妙妙,奇怪极矣,奇怪
极矣。”暖玉初时犹怕, 推推缩缩。听见那帐上女乐之韵,奏
得悠扬,便不知羞涩矣,但凭南斌行动。初时行得徐徐,那帐
上之音也徐徐而鸣。后来行得紧紧,那帐上之音也紧紧而奏。
一时之后,南斌抛了暖玉,那帐上也寂然无声。南斌道:“自
古奇书相传,仙境颇多,未尝有此。我小南享尽天地间未有之
奇福。不知是醒也,梦也。”随即翻身去摸寒香,原来情不能
自禁,早已除去下衣矣。南斌将次举动时,那帐上女乐,又一
齐和鸣起来。南斌肆意,寒香全不介意。原来被乐音透入牝中,
早已花心大放了。但闻得帐上音乐,徐徐紧紧鸣了。一时南斌
丢手,帐上无声,大家睡去。

 

  次日起来,夫妻们下棋吹箫,耍了一日。到晚间,凌霄着
宫娥送水晶枕来。寒香、暖玉见了,观玩不尽,赞叹不了。这
一夜之乐,在催欢帐中,水晶枕上,畅快也不消说了。次日三
朝,南斌同宫主上殿,朝参十二王。只见殿上寂静凄凉,并无
一人。随即转身去参拜王后娘娘。娘娘留坐待茶,宫主问道:
“今日殿上寂静,不见父王与王叔, 未知何故?”王后道:
“只因后六个妹子婚姻未定,昨宵父王与叔王辈,俱请天廷,
见月老阅婚姻簿,故此殿上无人。”见宫娥忙忙走来报道:“十
二位王爷已回,说道:‘后六位宫主娘娘,月老已妄配与采薪
的樵夫。’ 十二王爷协力苦奏, 天廷玉帝有旨。”宫娥即送过
旨意,南斌接来看时,上云:

 

    准奏,着六宫宫主,一时速配南生,以杜争端。
  钦此。

 

见有六个彩女,手捧锦袍冠带走来道:“十二位王爷,请驸马
爷出殿,依旨成婚。”南斌万千欢喜, 即卸去身上的朝衣,穿
戴了那边的袍冠,别了娘娘宫主,喜孜孜上殿,俯伏拜了诸王。
抬头看时,但见:

 

    一十二支花烛,灿灿煌煌;三十六盏金灯,荧荧
  耀耀。六对锦瓶,瓶中百锦俱备,彩花上缀着,万叶
  千枝。三双宝鼎,鼎内八宝俱全,金麟盖透出龙翔凤
  舞。
    茵褥重铺,满殿落花依草;珠帘高挂,一堂明月
  穿云。四围箫鼓齐鸣,合座笙簧并奏。

 

  此一番乃是六主齐婚,所以陈设比前更盛。南斌立未多时,
但闻环佩叮当而来,扶出六个仙姬。左右各三人,并立行礼。
礼毕,香花灯烛,排了一里的甬道,齐归洞房。须臾排列酒筵,
是十三桌。原来万岁爷早已有旨,宣召前六位宫主陪宴。不多
时,前六位俱已请到。南斌与长宫凌霄并坐。余十一妹依次坐
下。酒过十巡,南斌道:“取色子来,待卑人行一令何如?”
凌霄道:“甚妙。” 叫宫娥送过色盒。南斌把五个色子,排列
五处,如梅花一般。手中捏一子道:“众娘娘听令,卑人要掷
一个万绿丛中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四围是六,中间一子,
掷下着么,是有这一点了,敬一大瓯。今宵在象牙床中欢会。
若掷不是幺,罚一瓯过盆, 少刻送入冷宫。”说完,南斌自家
掷下,无幺,罚一杯,送过凌霄宫主。凌霄掷下,也无幺,罚
一杯,递与迎云宫主。迎云掷下,有幺,敬一杯,随即递与栖
霞宫主。栖霞掷下,也无幺,罚一杯。一连递至谐琴,十二宫
主掷下有幺,敬一杯。众位道:“令官无红一点,少刻请入冷
宫。”南斌道卑人是令官,不在其内。若是把卑人入了冷宫,
象牙床中还有什么欢会。”凌霄道:“既是令官,不在其内,
方才不该同掷,为何命题糊涂。酒令严如军令,若再强辩,
我们鼓噪辕门。”凌霄温谚, 迎云道:“依此说来,主人入了
冷宫,连我与十二妹有一点红的,俱要落空了。依我说,这
番不作,再行过何如?”南斌道:“有理。”只见宫娥忙忙走
来道:“皇后娘娘请驸马爷与宫主,俱到曲龙宫中饮宴。”凌
霄问道:“为何?”宫娥道:“皇后娘娘道,宫主十二位,止驸
马爷一人,恐有偏背,寒热不均,因而铺王会床,设神绡被,
通灵褥, 要驸马爷与十二位宫主同床合被。故此奉旨来迎。”
南斌问道:“何谓王会床?”凌霄道:“此床可睡二十人,十二
位王爷会议机密大事,即在此床同寝。故名王会床。” 南斌又
问道:“何为神绡被?”凌霄道:“此被向系外国进贡,色如松
花,厚止一纸,面上有龙纹凤彩,冬暖夏凉,一人盖无余,百
人盖不少,能小能大,能卷能舒。十二王于王会床中同被,即
用此以盖身。” 南斌又问道:“何为通灵褥?”凌霄道:“此褥
大约是新贡的,未知其妙。”

 

  说完,彩女张灯引道,一齐往曲龙宫。果然曲折幽深,不
知走过多少溪桥花径,经过多少曲槛雕栏,才到画堂。但见画
堂前,筵席十三桌,团团围摆,如梅花样一般。上面一桌更加
齐整,是敬驸马的。中间有三十六个女乐,梁上密挂金灯,台
前高烧银烛,陈设十倍往常。宫主逊南斌上坐,自己照席环坐。
宫娥一面斟酒,乐工一面奏乐。那歌声如娇莺圆溜,那舞态似
林蝶穿花。闹饮了一时,南斌道:“歌舞不过如斯,不如玩奇
花异宝,何不去取了百花烛,水晶枕来。”凌霄道:“果然好。”
随即着宫娥去取过来。将水晶枕两个, 列在两柱之间,玉桌
之上,灼烁异常。点起百花烛,只见依旧透出三股清烟,自莲
花开起,盘盘旋旋,渐渐满宫的栋梁墙壁,俱是奇花异彩。十
二姊妹出了席,行游观玩。或瞻顾烛内之奇花,或细玩枕中之
仙境。凌霄把枕中太湖石边男女行春图的,指与诸妹子看,个
个嘻嘻而笑。大家玩了一时,又入席饮酒。彩女到南斌面前斟
酒,南斌看花,忙用手将玉壶一推。彩女将壶嘴一勾,把一双
龙凤嵌珠的玉杯,勾掉下地,跌得粉碎。彩女面如土色,战战
兢兢,忙忙跪下叩头。南斌道:”这是我的过误,与你何干,
不消忙得。” 这话乃是南斌恐宫主发怒,帮衬彩女的意思。不
料宫主果然大怒,就唤行杖的宫娥来,叫打三十板。一个标标
致致的彩女,拖倒去,掀出臀来,白嫩如雪藕的一般。南斌怜
惜不过,忙忙立起求饶。打至十下,血流满地。宫主也只得叫
罢了。内中有一个能事宫娥,恐怕只管看花玩枕,牵牵缠缠,
又惹出事来。算出一个妙计,忙去取了催欢帐,假传皇后意旨
说道:“皇后娘娘送催欢帐在此道,良夜无多,教驸马爷与众
娘姐睡了罢。”

 

  南斌听说催欢帐送到,便无心饮酒看花。又见宫娥捧馔到
来,就用了馔。那众宫主也只得用了馔,一齐起身,到洞房中。
各宫彩女,服侍十二宫主,各各卸去艳妆。南斌牵了凌霄之手,
到王会床前。见催欢帐早已挂着,水晶枕早已排着,神绡被、
通灵褥早已铺着。南斌道:“枕帐之妙,已受用过矣。这被褥
之妙,还不知何如。”就坐落绣墩,见十二宫主俱到香汤盆中,
洗了手脚,也坐落绣墩上。脱去尖尖的凤鞋,换了小小的睡鞋,
一齐上床。新人一头,旧人一头。宫娥垂下了帐儿。总之,催
欢帐、水晶枕、神绡被都是透明之物,南斌从帐外望去,丝发
俱见,旧的六宫主俱已脱衣,如六堆雪玉。新的六宫主,还是
穿锦裤的,上身如雪玉, 下身如红玉。南斌忖道:“我小南好
折福也。”即忙脱衣上床, 先到旧人一头,与凌霄做事,要帐
上的女乐,引动新人的情兴,省得去扯拽费力。一上凌霄之身,
那帐上乐音奏响,咿咿唔唔,叮叮当当,好不有趣。那通灵褥
软得异常,神绡被暖得异常,满床亮得异常。那红心一点,高
低凹凸,无不灼见。行了片时,凌霄道:“南郎可到那边去。”
南斌就停了,问道:“还不知该是那一位行起?”凌霄指道:
“这是第七宫霜葩舍妹,这是第八宫雪华舍妹,这是第九宫春
酣舍妹,这是第十宫秋醉舍妹,这是留鹤舍妹十一宫,这是谐
琴舍妹十二宫,该从霜葩舍妹行起。”南斌就翻身与新人一头,
去起霜葩的下衣。原来被乐音吹得心痒,一连手脚都软了,但
凭南斌褪去。一动之时,乐音又响奏起来。南斌轮流了半夜,
乐音也响奏了半夜。可羡那通灵宝褥的妙处,能令人昏,能令
人醒。但是事闲的宫主,俱会得嗤嗤的睡去。南斌行完了新人,
且翻身下马,卧在通灵褥上,不知不觉,也睡去了。

 

  总之,宫中点了百花烛,房中有了水晶枕,一味光明,竟
不知昼夜日月。宫中玩花饮酒,行乐贪睡,周流了不知外面已
有半个月了。忽然宫娥报进来,说万岁爷宣召驸马爷。南斌不
知恁故,就别了宫主,到大殿上朝参十二王。山呼已毕,一王
道:“日前蛮王世子,因不中了金牌,怀惭抱恨而去。如今提
兵作反,深入我境,杀掠人民,凌辱妇女,荼毒我百姓。朕已
整起精兵一万,器械粮草俱全,敕南卿速去平他,即此起兵。”
南斌山呼谢恩。

 

  只见值殿将军,送过金盔金甲,强弓劲矢,宝剑一把,铁
弹百枚。南斌披挂完了,向十二王打一恭,到朝门外上马,到
演武场登坛,点将点兵,三令五申。见飞鸟在空中飞过,南斌
就拈起弓弹,竟打了落来。兵将人人惊服,个个奋勇争先。提
兵出境,不止一日,已近蛮兵扎营之所。远远望去,见蛮将官
兵,就如鸟鹊一般。南斌就提起强弓铁弹,持满打去。连放十
弹,连毙兵将十人。蛮王世子大惊,说道:“此必是南爷爷来
了,我们退了兵罢。” 竟拔寨远遁。南斌凯歌,班师入朝。十
二王大喜,赐绣墩坐下,御酒三杯。南斌谢恩,入宫又去朝参
了皇后娘娘。然后入曲龙宫中,见十二宫主来迎。欢情蔼蔼,
笑语盈盈。凌霄即牵南斌之手说道:“妾与十一妹无刻不想念
郎君。”南斌道:“卑人亦然。” 须臾,只见酒筵已备,此番
又开怀畅饮,点百花烛,玩水晶枕,入催欢帐,卧通灵褥,盖
神绡被,这一套乐事,不必说了。

 

  此后朝朝欢宴,夜夜风流,畅乐了一生。一日晚间,月明
如昼,众宫主都到御园玩月去了,独凌霄与南斌饮酒。南斌潜
然泪下, 凌霄道:“郎君垂泪为何?”南斌道:“忽然怀想家
中父母,其实不忍分离,故此悲伤。明日欲收拾行装,往家一
探,宫主意下何如?”说到此处,凌霄亦凄然泪下。只见外面
宫娥,忽然慌慌张张乱闯入来道:“娘娘,不好了,不好了。”
但不知宫娥说出恁的话来?且看下回分解。

 


  ☆★☆★★☆★★★☆★☆★☆★☆★★☆★☆★☆★☆★☆★
     第五回  寻残梦寻着女诸葛

 

    流水韶华,东帘日上,西栏月斜。看西子吴宫,
  王孙故苑,惟有平沙。红尘白浪天涯,回首处残阳乱
  鸦。叹王谢堂前,穿帘燕子,今在谁家?
  ——右调《柳梢青》

 

  说那宫娥,慌慌张张闯入宫来,报道:“不好了,前殿火
起了。”南斌与宫主急忙出宫看时,但见:

 

    炎光高爨,汉接霄联,烟气盘旋,云蒸霞蔚。火
  鸦起处,几如千蝶舞桃林;灰鹊腾时,恍若万蜂入春
  谷。管弦楼化为赤地,秋千架变做红尘。三十六个花
  宫柳院,回禄张威;二十四座舞殿高台,祝融为墟。
  皇殿上金阶玉阙,满挂红丝;御沟中万壑千溪,倒烧
  银烛。可怜见,鸦逃鹊窜,鹤唤猿啼。

 

  顷刻之间,前殿与后宫都烧,惊得二人手足无搭,只得到
御园避火。不料火又烧到御园来,众宫主逃散。凌霄道:“不
好了,可随我们到天津地方去。” 忙忙出了后宫,走不多时,
见有许多兵马拥来。宫主在前,拥落在后,只得待兵马过了,
追寻上去,宫主已无踪影。仍依原路走回,火已熄去。宫主既
失,十二王与王后也无,宫殿是一块茫茫白地。孤身无倚,感
痛悲伤,号啕大哭。

 

  忽然惊醒,见自己身子靠在梅花树下。想起从前,是一场
大梦。抬头看时,日色中天, 是午牌时候。心中想道:“好奇
怪,一饭之顷,竟享了一生之乐。梦中何其清洁耶。”立起身
来,欲别梅花,不觉悲励。又哭了一场,下了王陵。见驴夫立
候,南斌打发了驴夫,又坐地呆想了一回,忖道:“方才分明
宫主与我同往天津, 我失落在后。纵然是梦, 也要去追寻一
番。”随即另雇牲口往天津。一路上想到欢娱处,不觉大笑。
想到凄凉时,不觉大哭。路中见闻的,都道是一个痴汉。

 

  三日赶到天津,天津是大埠马头,多少官民船只,泊在此
处。南斌撞来撞去,哭叫“我的宫主呵,我的宫主呵。”叫得
十分凄惨。官船上有人喝道:“宫主在何处,你大胆在此呼叫。
讨打。”聚了许多人看。南斌诉道:“我在康山梅树下□交,
好好一个宫主,同我来此避火,我一时失落在后。”说了又哭,
众人大笑道:“这话分明是做梦, 这人是痴的,不要睬他。”
一哄而散。凭他叫来叫去。

 

  此时有一位告病还乡的军门,姓柳名之营,系山东人。夫
人李氏,生下一女一男,女唤宫梅,有十九岁了。当初生女之
时,李氏梦见一个绣衣女子,送梅花一枝,说是万岁爷宫中送
来的,故此取名宫梅。幼时从母舅读书,聪明异常。到长时,
不喜诗词,只喜看异书。凡陶朱致富异术,康节观梅灵数,无
不备晓。每遇民间讼词,有大事之营断不出的,宫梅起一数断
出来,犹如眼见的一般。之营常对李氏道:“宫梅之智,不让
诸葛。宫梅之貌,不下西施。那得这般佳婿来配他。”此时之
营官船,泊在天津埠头。宫梅因被梅魂宫主附身,患起病来,
十分沉重。迎一医师到船诊脉, 医师道:“此脉忽大忽小,忽
细忽洪,忽浮忽沉,似有阴果在身, 未易愈也。”下药一帖,
李氏即叫侍女煎服。致夜深了,愈加昏沉。宫梅于迷乱之时,
耳中听见哀叫宫主娘娘, 便昏迷中应一声道:“我来也。”翻
身朝里卧去。此时,李氏守在床中,见女儿苏醒,且放心到后
舱用膳去了。那南斌寻宫主娘娘,叫至二更,身子狼狈,只得
雇船住下。思想世上,奇荣,奇富,奇美已享尽矣,在此萍泊
无依,不如依旧回家,南庄上去度日罢了。

 

  正欲打点睡去, 忽闻岸上有一个女子叫道:“妾与南郎,
乃夫妇也, 何为抛我而去。”南斌听见是宫主声音,此时月色
微明,忙去船头看之,面貌俨然是宫主。南斌万千欢喜,登岸
引入船中坐下,即叫水手开船。女子道:“妾魂即是宫主,此
形骸乃是柳氏,名唤宫梅,乃军门柳之营之女。妾见郎君寻求
之苦,故此将魂附身而来。” 南斌道:“原来如此,倘柳公追
寻到来,如何是处?”梅魂道:“自有藏形之法。方才上船而
来,人不能见。纵然着人密访,不过捕风捉影。你我小心,便
不妨。以后只呼娘子,切勿再唤宫主,也莫唤宫梅,恐前途关
津不便。”南斌即求交垢, 梅魂低声道:“此身乃是处女,幸
勿粗莽。” 南斌也低声道:“自有妙法, 不必挂心。”事完,
二人和衣抱卧。次日到了闸河,南斌竟要归南庄,梅魂道:
“且慢,我教你一法儿。只在此处,可得数千金。”那柳宫梅
原晓康节灵数,致富奇书,诸般法术皆能。梅魂一点灵明,入
在他身,总是一体了。南斌道:“娘子有何妙法?”宫梅道:
“此地近来疫症甚多,我教你一符咒,到病家取清水一杯,将
符咒吃下,病人即愈。”南斌半信半疑,上岸打探,果然疫症
甚多。就回身到船,习熟了符咒,写一招纸道:“神医疫病,
一服即痊。”南斌持了招纸,上岸去走。走到一家门首,有人
邀南斌进去。看了病,依法取水试符与病人吃下,一时之后,
果然全愈。由是一人传两,两人传三,生意日盛。旬日之间,
约有数百金。

 

  一日,近处有一桃村,村中有一家,姓曾名春,来接南斌,
说看房下的病。南斌随他到家看时,只见有一个标致女子,立
在床边,容貌却似康山梦中的二宫主。南斌看脉完了,问道:
“令正贵恙,是何时起的?” 曾春道:“病有十九年了。当初
生这个小女之时,产后受了风寒,两足重痛,不能行动。这小
女甚孝,每每人来说婚,他誓要待母亲病好,方才纳聘,不然
终身誓不嫁人。老先生若医好房下,小女即送为箕帚。”南斌
想道:“这符咒原医疫疠的,只恐久病难医,何不也试一试。”
就叫取净水一杯,依法令病人服下。出外一杯茶时,那病人脚
下就如滚水浇来,热得异常。又半晌时,脚轻不痛,就下床来,
可以行动,合家欢喜。曾春问了南斌姓名,留住待酒,计较招
嫁之事。南斌道:“现有房下在舟,若蒙不弃,待与敝房商议,
发聘金来娶何如?” 曾春道:“既然如此,明日送小女到宝舟
便是。”南斌别归, 与宫梅商议。宫梅甚喜。次早,南斌将百
金封作十封,送到曾春家中。曾春推谢不收,女子教收了五封,
花轿红灯,送到船中,成了花烛。此后,近村远村,迎接看病
的,日不暇给。数月之内,疫症全收,已有二千余金。就收了
一房贫夫妇做了管家。宫梅叫盘过闸河,另雇大船,别做生意。

 

  一日,船到山东,泊在河下。约三更天,南斌上岸,到一
株树下大解。此时月色朦胧,远见河边有一个女子,悄悄上岸,
望树而来。南斌闪过一旁,看他走到树下,哭声吞咽,解下膝
带接长了,抛在树枝, 竟欲缢死。南斌忙忙向前,低声道:
“姐姐有恁冤情, 如此见短?” 那女子愈加哽咽。南斌道:
“我船中有敝房小妾,可同我下船,暂住一夜,明日又处,休
轻送了性命。”那女子偷看南斌, 容貌堂堂。听说又有家眷,
自然要命,随了下船。点起灯来,看那女子与梦中容貌略同。
刚要启口问他, 只见宫梅说道:“不好了,祸事到了。郎君可
叫船家快快开船。”南斌问道:“莫非为这女子么?”宫梅道:
“不为他。”南斌去叫船家,船家在梦中爬起来,问道:“叫我
做恁?” 南斌道:“可速速将船开去,明日赏你酒钱。”船家
不知何故,只得开船。船行一里,但见泊处火势冲天,两河俱
烧,船只无存。南斌惊喜道:“娘子分明是女中诸葛。” 然后
问女子的根由,女子道:“妾家姓詹,家父是商人,从苏杭买
了绸缎,挈家进京。只因继母前夫有一子,从幼带至我家,与
妾同庚。此子面丑心恶,继母两样心肠,压妾为奴,烹茶做饭
不必说,还要朝笞暮打。今晚恶子来轻薄妾身,妾叫喊起来,
继母怪我高喊,毒打一番,推出船舱门外。妾思颜色如花,命
如一叶,偷生不如速死。”宫梅道:“方才大火,谅你家的船,
必然烧灭了。你可嫁了我的南郎,与我同过了日子罢。”那女
子低头无语,自然心允了。当晚各睡,次日买备酒物,成了婚
姻。

 

  次后,宫梅教南斌买了人参,到南京去卖,趁了对合之利,
二千本钱,卖了六千。宫梅又教南斌,各路置买茶叶,又转北
方去卖。一日,船泊扬州跸前,见岸上拥了一干人,喧喧嚷嚷。
南斌上岸看时,见一个男人吊了两个美女,美女容貌像康山梦
中四宫主、五宫主, 哭哀哀泪珠直滚。旁有一人哀求道:“饶
放我们,待我回家去卖产还你罢。” 那男人道:“谁有工夫跟
随你去,好屁话。”南斌听那哀求的声音,像似同乡。问道:
“兄可是浙江人么?”那人答道:“小弟是浙绍山阴人,是个
草芥前程。因借了这位路爷的京债,选了江都县典史,不料做
得一年穷官,如今又勾了回去,盘费俱无。这路爷一时逼起,
立刻要还,故此将这两个小女, 要吊了去。可怜可怜。”南斌
道:“小弟也是山阴,既是乡亲,小弟有处,欠路爷多少银子?”
那人道:“借他一百两, 他如今要还三百。” 南斌道:“这个
容易, 且将令爱送归舟中, 邀路爷到酒肆中讲话。” 老路听
了这话,料得银子有了,便放女子归船。那女子心中暗喜,便
拭了眼泪,偷看南斌。南斌邀二人到酒肆中坐下,各请教姓名,
原来欠主是姓危名安,住居与南斌南庄相近。三人饮了一回,
南斌到舟中取了三百两银子,复到酒肆中,一气兑与老路。老
路将借票还,先别而去。南斌即扯碎了票,重邀危安入座再饮。
危安道:“小弟为这草芥前程,累得好苦。如今若不遇恩人,
两小女儿遭残辱。天高地厚之恩,何以相报。欲将两小女送与
恩人为妇, 不知恩人今将何往?”南斌道:“往北边卖茶。”
危安道:“小弟如今归浙,路费尚无, 即刻将小女送过船来便
是。”南斌听到路费尚无,又打点赠银。口内推辞,心中已允。
别后,危安即与子女商议,忙忙梳妆了,送过船去。南斌只得
纳了。

 

  次日舟中整备筵席,请危安到舟中款待。又赠银二百两,
各别开船。一日,南斌到山东,泊在济宁州,上岸卖茶。走过
一家,听见内边哭声哀惨。住足细听,是妇人声音。南斌问外
人道:“内里为何哀哭?” 外人答道:“他家主人,姓江,名
渊,是本州库吏。日今库中失去钱粮一千,官府将江渊夹打监
追,受刑不过,教妻子将两女卖与烟花抵粮,鸨家明早来交银
娶去,故此哭别。”南斌道:“卖多少银?”外人道:“不知。”
南斌就直进草堂, 对江氏作揖。江氏吃惊, 带哭回礼。南斌
道:“江老娘之事,我已略知。但不知将令爱卖银多少?”江
氏拭了泪,回言道:“因是卖与烟花, 价六百两,还少四百。
钱粮无从抵完, 咱家丈夫毙在旦夕矣。” 说完,又哭起来。
江氏吃惊道:“客官还是说真话说假话?” 南斌道:“大丈夫
一诺千金,岂有假说之理。”江氏就扯南斌上坐,自己下拜,
南斌并立回礼。随即叫两个女儿,也过来下拜。两女半信半疑,
也只得下拜。南斌偷看两女,俱有羞花之貌,像康山梦中六宫
主、七宫主。江氏道:“既蒙客官恩许,不知银在何处?明日
鸨家要来兑银, 只在今日为妙。” 南斌道:“我去拿来。”随
即到船,捡取银子。那江氏母子,恐是胡言脱身,十分焦急。
须臾,果然主仆二人,持银到家。江氏万千欢喜,忙雇人往衙
门去,请了经承来,一一兑过,果是一千两不差。随即报官,
放江渊出监。江渊夹疮、杖疮正痛,抬了归家。见南斌,卧不
能拜,只是千恩万感,连声称谢。即与江氏计较,要将两女送
与南斌。南斌道:“ 现有妻妾五人,决不敢受。”江渊道:
“救人于垂死之时,小女不落烟花,得千金之聘,而嫁与大丈
夫为妾,死亦瞑目矣。”南斌别后,江渊即叫轿子,送二女到船。
南斌又送聘金二百两,然后纳了。到黄昏时,听见有乌鸦声,
又听见有喜鹊声。宫梅即起一数,惊道:“不好了,南郎可叫
船家快开船, 泊到远处去。”那船家晓得女诸葛灵验,忙开船
往别埠泊了。到三更天,一伙大盗,将田埠头一只客商船,罄
行劫掳。因主人喊叫,将他杀死,抛尸于岸而去。舟中妇女号
啕之声,天明不绝。原来日间南斌兑银之时,被响马强盗看见,
随到船埠来,认了而去。不料黄昏,南斌船换了埠,随即有一
只大商船顶了埠。那家悔气,竟遭了祸。次早南斌起来往探,
见商尸在岸,随即买好棺一口,雇人收殓了,抬寄庙中。南斌
回船中说了,个个惊讶。众妾都道宫梅是个神人。

 

  次日南斌上岸去,见主人家卖茶,只见有一个妇人,同一
个秀丽童男,两个美貌女子,像康山梦中八宫主、九宫主,坐
在通衢之处,妇人背上有冤纸一张。南斌看时,上写道:

 

    难妇岑氏,同男岑蔚,女如云、似云,系浙江会
  稽人氏。哀告往来缙绅贤达,垂怜孤寡,扶济还乡,
  死生均感事:氏夫岑高,往北直卖货还乡,路泊本州
  马埠,祸遭大盗惨劫,将夫杀死抛尸。死者无棺,魂
  赤他乡;生者绝食,命垂旦夕。叩乞仁人义士,各发
  慈悲,周给分文,以全蚁命还乡。来生衔结相报,哀
  哀上禀。

 

  南斌看完,问道:“你们船在何处?”岑氏道:“自从被
劫,船家将妾等送入观音庵中, 船行去了。”南斌道:“既如
此,我与你们同乡,你随我到船中,我带你们回去罢。” 岑氏
道:“妾辈是寡女,大爷是孤男, 如何好同船?” 南斌道:
“我船上有妻妾七人,尽可同住。如若不便,我发盘缠雇船,
送你们回乡便了。”岑氏道:“多谢大爷。但丈夫尸骸怎处?”
南斌道:“我早已买棺殓了, 寄在庙中,少不得一同发回。”
岑氏道:“阿弥陀佛,好恩人,好恩人。”即同男女立起身来,
与南斌拜了两拜,随南斌到船。宫梅接待以礼。岑氏住了两日,
十分感恩。又见妻妾七人,和爱如宾。因起招婿之心,对宫梅
说,要将两女送与南斌。宫梅见两女温柔美丽。心中甚爱,教
南斌纳了。

 

  一日,到临清州泊船卖茶,茶已卖完,又有对合之利。因
清闲无事,入城游玩。走过通衢,见一个乡宦门前,有大书告
示一张。上写道:

 

    乡宦翰林院东,为招医事:昭得本院,有爱女三
  人,忽然患病,不时呓魇。已曾遍招名医,投药如水,
  全无效验。视其状,一若魑魅藏怀,魍魉入腹。如有
  四方游侠之士,能医爱女之病,使沉疴立起,本宦即
  将三女招赘为婿,决不食言。揭榜为证,如无妙术,
  不必混扰。

 

  南斌看完,想道:“又怪出了,向来宫梅符咒收了多少疫
症,此病有些似疫, 何不揭榜而进。”一面想,一面将榜文收
揭。门前管家忙来,邀入内厅坐下,进里边报东爷去了。南斌
此番胆大,去撩虎须,不知医死医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第六回  抄旧诗抄中东西施

 

    幻出许多梅柳,且看东南结构。试问古荣华,谁
  比南生消受。知否?知否?梦醒一般乌有。
  ——右调《如梦令》

 

  且说这翰林姓东,名阶。夫人北氏, 生一位公子。这三位
小姐,是三妾所生,同庚十六岁。长女名玉梅,次女名白梅,
三女名红梅, 俱是绝色天才。东阶切爱如珍,尝对北氏道:
“昔西施貌美,东施貌丑,吾姓虽东,吾女实西施也。”每每难
得佳婿,切切在心。一日夜中, 东阶梦一个彩女,送一幅诗笺
来,说道:“佳婿即是此人。” 东阶将诗句看了一遍, 忽然惊
醒。忙忙披衣起来,张灯写出是:

 

    东西旁拱北来朝,执笏操戈并辔镳。
    一面能教三面服,赋诗退敌姓名高。

 

  东阶忖道:“ 此等女婿, 必是文武全才。”暗暗自喜。军
门柳之营公子,屡来求亲。东阶嫌其愚丑,狠狠拒绝。如今见
三女俱病,迎医无效,张挂榜文。

 

  一日,管家通报, 说有一个汉子揭榜。东阶分付,教投一
个名帖进来。须臾投进一帖,上写道:“通家晚生南斌顿首拜。”
东阶见帖, 想道:“ 向来梦中诗句,常常思玩,也曾想到文
武全才,看来这名字可怪, 分明与梦中诗句相合。况且我家姓
东,我妻姓北,我每唤女儿西施, 此人姓南,二处俱去拱朝,
岂非吾家佳婿乎。”一面叫夫人打点房中看病,一面出外相见。
作揖,逊坐。东阶见南斌之貌,英隽魁梧,也觉欢喜。用了茶,
即邀南斌入内按脉。南斌道:“此症带妖气,非可药治。”叫
取净水三盅,依向治疫之法,暗中念咒作符,分三位小姐吞下,
东阶即邀南斌出外,到公子书房坐下,那馆师抬头一看,叫一
声道:“贤契为何到此?” 南斌道:“原来先生在此处馆。”
这师就是鲜于明。对东阶道:“这是愚徒,当初七岁之时,便
会吟诗作对,是个奇才。”闲话之时,只见丫鬟忙忙走来报道:
“不好了,小姐殒死了。” 东阶慌慌进内,一面分付家人,叫
紧闭前门,不可放走了医生。南斌面如土色,暗中懊悔。鲜于
明也替南斌暗暗担惊。东阶进内,见三女皆神昏不懂。守了片
时,又见三女呻呻吟吟,自言自语。听见女儿口中叫一声道:
“阿哟,这番好了。”翻身开眼, 讨茶吃了三杯,心中竟已明
白。北氏问故,小姐说:“我们走到一座花园中玩要,不料被
柳树层层布紧,再走不出来。忽然见一个金甲牧子,将刀砍去
了许多,我们方才走回家, 好不费力。”一面说,一面精神渐
旺,便起床来,行动如常。北氏大喜,即分付厨房打点酒席,
款待医师。东阶心中有变, 与北氏计议道:“榜文上原说医好
三女,即招为婿。如今意欲嫁他,不舍得三个好女。意欲不嫁
他,又难为只张榜文。怎处?”北氏道:“医生容貌如何?”
东阶道:“相貌魁梧, 又是鲜于先生旧徒,说他才高。只是九
流中,所以不欲。又恐柳抚台知之,要笑我恨我。”北氏道:
“既如此, 把三女之中,配他一女,岂不两全。”随即去问三
个女儿,谁肯配医生?三个女儿俱默默无言。东阶想了一回道:
“我有一计,如今将三个女儿的闺名为诗,若全佳,凭女儿选
中。若做不出时,使以柳军门为辞,酬他些金帛罢了。”

 

  计了半日, 外边南斌想道:“小姐若是死了,老东就该出
来与我对理。为何半日不见消息?谅必还有生机。”又悔道:
“方才不该造次, 势宦之家,怎比百姓财主,可以轻试。”又
忖道:“宫梅符呢, 向来并不误事, 难道这番偏害了我。”正
在惊慌,只见东阶缓步踱出来,将手一拱道:“多蒙国手,小
女已痊。” 南斌欢喜道:“何如,不然晚生也不敢揭榜。”须臾,
内边排出茶果,分宾主坐下。饮茶之间,东阶冷语道:“小女
因前番柳抚台的公子屡来求亲,小弟嫌他无才,决然不允,只
怕柳抚台还要来歪缠。” 南斌见说话跷暧,忖道:“我娶过九
人,俱是甘心送我的,我每每推辞。此人行短,欲悔前言,我
偏要娶他。” 随即冷笑一笑道:“如今老先生要践榜文之约了,
也顾不得抚台之求。”东阶道:“欲应抚台之求,小弟嫌公子无
才。今欲践榜文之约,小女嫌先生之无才,故此未定。” 南斌
道:“如今将何以为定乎?”东阶道:“小女颇晓诗章,斗胆请
教。”南斌道:“老先生榜文,原说医好即嫁,未云联诗即嫁也。
今又起一番波浪。幸是晚生,若是他人,这姻亲已难谐了。”
东阶叫取文房四宝,彩笺三张。第一张玉梅为题,第二张白梅
为题,第三张红梅为题。写完送过南斌。南斌看了, 笑一笑,
随即举起笔来,迅不及停,写出题玉梅诗是:

 

    分明数缕武陵霞,飞缀枝头散作葩。
    寒透一身香特异,霜堆满面色偏华。

 

  写完第一首,送过东阶。又忙写第二笺,白梅诗是:

 

    冰肌本是粉和霜,又向瑶池洗玉妆。
    让雪三分应不让,天香一段雪输降。

 

  写完又送过东阶,忙写第三笺,红梅诗是:

 

    锦绣每从云母缀,胭脂疑倩月娥搽。
    桃姨杏姊难争色,占得春风第一家。

 

  写完, 又送过东阶。东阶看了,暗中赞叹道:“这诗,三
首俱佳。古称曹子建七步成章,以为才子,今观此生,三步成
章,七步不足数也。” 不住的点头搦首,暗中作圈。帘子内夫
人小姐早已偷瞧,着丫鬟出来讨诗。东阶付进,三位小姐看了,
惊讶赞叹道:“娘你看此生,一笔挥成。如此妙诗,莫说道救
苏我命,是个恩人,只是这样高才捷才,谅来天下也寻不出第
二人了。”北氏道:“儿,你们既喜他, 嫁他便是。这也是无
缘前定。”南斌在南庄时题这三种梅花,不料竟合着小姐名儿。
况且做过的诗,自然不假思索。东阶与小姐焉得不以为奇。须
臾筵席排在内厅,丫鬟来请,东阶邀进南斌。是三桌酒,东阶
与南斌宾主左右,鲜于师照席坐下。酒过三巡,鲜于明开口道:
“贤契年纪展其底蕴,方才赐教七言,虽然佳妙,恐不尽其所
长。小弟素爱梅花,每欲联诗以赏之。奈愚衷格格不吐,今欲
先生再教梅花诗三首,以豁小弟之愚衷何如?”说完,即叫取
文房来。南斌想道:“如今欲题三首, 未免要假思维。南斌和
作虽多,俱已忘怀,何不把考童生的诗,立刻写出,再惊他一
跳”又见文房取到,南斌举笔,也迅不及停,写出第一首是:

 

    白玉堂前种有年,东风吹上百花先。
    含英人似双蛛蚌,放萼朝披五色烟。
    日映文章肠欲见,科登幽素士加怜。
    他时尚用调商鼎,赖此春华第一妍。

 

  南斌写完即送过东阶,遂写第二首是:

 

    群芳次第及华年,赢得开时我独先。
    质艳照思占鼎甲,标高势欲上凌烟。
    香分月桂羞他晚,节傲风松觊我怜。
    寄语江城弄笛子,休将五月落春妍。

 

  写完,又送过东阶。东阶看了,不觉失声,拍案道:“妙
绝妙绝。南斌已写完第三首了。是:

 

    竹友松兄待有年,相交常得在春先。
    寿阳妆额娇宫禁,驿使逢君寄陇烟。
    范氏谱成和种美,宋家赋就使人怜。
    有时纸帐谐君卧,已知相看实较妍。

 

  南斌又送过,东阶看了,不觉声声称赏。送与鲜于明看了,
也拿到闺房中细细去看。看到第一首,玉梅笑道:“妹妹你看
他气概,竟欲笼罩一世,未二句竟要做宰相了。”看到第二首,
白梅笑道:“姊姊你看他前六句,竟欲做状元了。未后江城五
月这两句,只将古诗一跌,分外清新,又使人不测。怪不得爷
爷拍案。”看到第三首, 红梅笑道:“姊姊,可笑他句句说心
事,第一句待有年,分明说我们。第二句相交在春先,他分明
说自家。第三句寿阳妆额,又说我们。第四句驿使逢君他又说
自家。范氏谱宋家赋,总是一般寓意。第七句纸帐谐君卧,竟
要坦腹东床了。” 白梅道:“我们姊妹自负才高,每成一诗,
还想一时, 还不能如此确妙。不知南郎的诗肠,是怎样的。”
红梅道:“二姊姊羞羞, 早早就唤他南郎,把丈夫都赊了。”
内边笑语休题。

 

  且说南斌,饮酒之间,想道:“姻事已谐,不消说了。但
已前妻妾九人,今日若不说明,他时反费周折。掩耳偷铃,非
大丈夫之所为也,” 随即对东阶道:“不敢相瞒,晚生已有妻
妾九人,现在舟中, 恐三位令爱要屈在十名之外了。”东阶听
说有了妻妾,愀然不悦, 即进内与夫人商议。北氏道:“既有
妻妾,我女岂可为小,这使不得。即进闺房与三个女儿说知。
三位小姐,正在笑语之间。闻了这话,也呆了半日。白梅问道:
“大姊妹主意何如?” 红梅问道:“二位姊姊主意何如?”玉
梅道:“啐,才人不嫁,难道去嫁村牛。”遂即忙忙写字数行,
着丫鬟送给父亲,内写道:

 

    儿癖性爱才,父亲素谅。况儿辈卧病月余,魂被
  恶柳重围,几乎不返。幸遇此生,得金甲神砍去,方
  得重苏。倘恶柳再来迷魇,何处再寻南生?恩难负,
  言难食,才难求,恁他十妻十妾何妨。

 

  东阶看了,对北氏道:“女儿执性爱才,怎处?”北氏道:
“我们择婿, 万有不周,终身有怨,凭他所爱,日后怨不着爹
娘。”东阶踱出来, 仍与南斌再坐。酒间问道:“请教先生,
年少书生, 为何就有妻妾九人? 内中未必无故。” 南斌道:
“其说甚长,容晚生细讲。”因而把康山哭梅做梦之事,从头说
起。说到追寻宫主到天津, 宫主附了柳小姐之形而来,是第一
房。东阶道:“莫非就是抚台柳之营的令爱么?” 南斌道:
“正是。”此后,收瘟得第二房,救缢得三房,替还京债三百两
得第四第五房, 代完官粮一千两得第六第七房,救劫难殓商尸
第八房第九房, 细细说了一遍。鲜于明道:“这等看起来,柳
抚台之婿,又是令婿了。” 东阶随即起身,扯鲜于明到一旁计
议道:“小弟昔年有梦, 小女该配南生,况南生之才,小女又
十分爱慕,姻亲不得不谐了。但南生赘居舍下, 将柳抚台之令
爱撇在舟中,何以为情?”鲜于明道:“依晚生之愚见, 何不
将舟中九位,俱迎到府上住居,省得南生两处相悬。”东阶道:
“有理。” 一面叫鲜于师对南斌道达其意, 一面进内与夫人说
知, 叫丫鬟打扫月宫楼。一面叫管家们打轿,去迎舟中人眷,
将行李金银俱搬入府中。须臾,九位美人厅前下轿,东阶见礼。
抬头一看,个个是天姿国色, 不胜惊叹。内边北氏相迎,送入
月宫楼中。

 

  此楼前后,多植桂树。中有假山,山上有百般盆景。厅前
一片匾额,是云居二字。高楼上一片匾额,是月宫楼三字。当
晚酒完,送南斌入书房安寝。东阶进内, 与北氏相议道:“柳
抚台得知,必然要来争夺。明日月宫楼中设筵,款待了柳小姐。
后日是吉期,成了花烛罢。” 北氏道:“ 有理。” 随即分付内
外家人,不许扬声, 恐柳老爷得知不便。到期,内边送出一套
内外新衣,金花彩缎,南斌穿着插带了。鼓乐喧天,迎到内堂。
拜了花烛,引人洞房。南斌抬头看那三位小姐的美貌,像康山
梦中十宫主、十一宫主、十二宫主。少顷,房中排下酒筵,与
三位小姐对坐而饮。南斌想道:“我前番在梦中受用,认以为
真。今番又在白日中受用,焉知不是梦也。只见三位小姐,一
味娇羞,多少尊重,不比梦中成亲,有一番戏谑。南斌一面饮
酒,一面想道:“我前番考童生三首梅花诗,不能入泮,几乎
气死。不料抄在此处,竟抄中了三位小姐。这般受用,虽中状
元,亦不及也。”想到此处,不觉失笑。三位小姐见新郎一笑,
也觉莞尔。当夜酒完,已是明月穿窗时候。三位小姐,先入卧
房。计议道:“诗才固妙,但不知对才如何?我们各出一对联,
再考他一考。若对得好,是状元同游上苑。若对得不好,做秀
才独坐寒窗,明宵再试。”随即大小姐取花笺一张,写道:

 

    纱窗外一轮华月,纱窗内一枝花烛,两光映彩是丝通,
  不是私通

 

写完,入在小花封内,上书第一场,叫使女分付了,送与姑爷
道:“三位小姐考姑爷三场, 若做得好,请状元同游上苑。”
南斌笑道:“若做不好呢?”“ 小姐说请秀才独坐寒窗。” 南
斌取出花笺看时,原来是对联。丫鬟送过笔砚,南斌对道:

 

    绣衾下三位佳人,绣衾上一名才子,四美联芳由功道,
  实由公道

 

南斌对了,也投入花封送进。小姐看了,笑道:“第一场中式
了。”二小姐也取花笺一张,写道:

 

    月宫楼九个姮娥,望折桂之夫,羞被仙姬占去

 

写完了,入在小花封,上书第二场,叫使女递送姑爷。南斌取
出看了,对道:
    桃源洞三位麻姑,遇采药之士,欢迎君子进来。

 

对了,也仍入花封送进, 小姐看了道:“第二场也中式了。”
三小姐也取花笺一张,写道:

 

    原来是三教九流,如今妄入三台宫,高低差九万里

 

写完,也入花封,上书第三场,叫丫头送出。南斌看了,笑忖
道:“他轻薄我,我也调戏一场。对道:

 

    曾去习八门六花,少刻排开八卦阵,进退战六千交。

 

对完,仍入花封送进,小姐看了,笑道:“虽然太谑,却也中
式了。”随即叫丫鬟请状元游苑。南斌踱到床前,笑道:“若
不是状元善对,秀才独坐寒窗,小姐孤眠绣帐,两相耽误了。”
就替小姐除花朵,解钮扣,脱衣裙,床上风流。不过如康山梦
中光景,不必再题。

 

  到满月之期,正值东阶生日。柳之营备了厚仪,特来拜贺,
意在求亲。到临清,闻知东小姐俱送与医生为妾,又气又笑。
气的是求亲不允,笑得是嫁与医生做小星。想道:“如今正要
去羞他一场。”之营到时,东阶殷勤接待,意思要使他岳婿父
女相逢。少顷酒筵已备,逊坐入席。酒过数巡,之营开口道:
“小弟路中闻得一桩新奇笑语,真个可笑。”东阶道:“请教。”
之营道:“有一个官家公子, 夜间要月饼吃。一时没有,哭
个不住。此时月上东方,其父母指月道:“这是月饼,你可去
拜求,他若掉下来,有得吃了。’ 那公子去拜求了多时,不见
掉下来,只得罢了。两日之后,天上有星无月,那公子指着东
方道:这月饼不知掉下那个吃了, 俱变做小星。”说完,掀髯
大笑。东阶想道:这分明讥我三女也。随口儿答道:“近日有
新编的倒还魂,年兄可见么?”之营道:“不曾见。”东阶道:
“小弟说来。牡丹亭是柳梦梅引了杜丽娘的梦魂,到太湖石边
交垢了。杜丽娘醒来,相思死了,后来还魂,做了夫妇。只有
旧本,人人所晓。如今新编的不同,柳梦梅改了梅梦柳,杜丽
娘改了柳丽娘,二人竟不做梦,清天白日,柳丽娘竟随了梅梦
柳而去, 做了夫妇。”说完, 也掀髯大笑。之营想道:“这分
明诮我天津失女。”心中不悦, 即立起身来,叫打轿。东阶也
立起来笑道:“方才聆年兄之笑话, 小弟打不得轿。如今年兄
聆小弟之笑话,便以打轿散场。岂是年家兄弟之情。况且新编
的倒还魂,尚有后文。那柳丽娘的父母,十分挂念,无处寻求,
不料在东翰林家中相逢。”之营听到此处,便将身坐下问道:
“年兄,这话怎说?”东阶也不回言,便大叫一声:“丫鬟们,
请柳小姐与姑爷出来。”只见宫梅浓妆艳丽,环佩叮当。南斌
方才用酒,面带桃红,气概昂昂。一同出到大厅立着。东阶指
道:“这是令爱,令坦。” 众丫鬟铺下红毡, 夫妇二人,纳头
便拜。之营也不知是真是假,是醒是梦,胡乱回了几揖。宫梅
与南斌,又缓步进内。之营坐下,说道:“小女如今丰肥华丽,
觉得一时难认了。想当初在病中,昏迷相失,原非私奔,这也
不必怪他。但不知何由在年兄府上?”东阶遂将南斌康山哭梅
做梦,寻宫主到天津哭叫,那宫主之魂,附了令爱之形而来。
说到此处,之营道:“那时小弟在船中,也听见哭叫宫主之声。
道他是个癫狂,所以不睬。”东阶又一一说来,说到女病,张
榜招医,医愈考诗,招赘之事,细细说完。之营道:“这等说
起来,令婿即是小婿了。” 东阶道:“正是。” 随即将考过的
梅花诗,俱送与之营看了, 说道:“此诗俱是当面命题,令坦
一笔挥成,小女爱其天才, 所以甘为小星。事非草草者也。”
随即叫家人,请姑爷来陪酒。南斌出来,坐在东阶席旁。之营
一面看诗,见诗才高爽清新,一面看貌,见容貌魁梧英俊。想
到自家公子,黑丑顽愚,不胜惭愧。赞叹了一番,递过了诗,
对东阶道:“荆妻痛念小女, 几乎丧命。明日断要接小女同回
了。”南斌道:“岳父在上, 小婿有一语禀明。如今形虽是令
爱,魂还是宫主的,恐不肯相随。”之营道:“这等说起来,终
身无还家之日了。”南斌道:“宫主每常有言,缘尽仍返康山,
少不得送还柳小姐之魂。”东阶道:“明日贤婿谐往,小姐自然
肯去。”当晚月斜人散。

 

  次日,之营亲来说宴接女,南斌只得同宫梅上轿而去,一
路无辞。到了柳府门前,下轿入门。之营先到房中,对李氏道:
“女儿回来了。”李氏道:“莫非见鬼。”之营道:“同女婿在外
边。”李氏忙出看时,果然是女儿,连连叫道:“我的肉儿,我
的肉儿。” 宫梅虽然下拜,竟不相认。李氏扯宫梅到房,说些
旧话。宫梅不懂, 但默默而已。当日整酒, 款待女婿。夜复
同床,夫妇欢合了一场。宫主对南斌道:“妾蒙郎君爱之如珍,
故多方以报之。今天缘已满,仍返康山去矣。少刻柳小姐陪郎
君。”说完,二人洒泣睡去。一时宫梅醒来,摸着南斌,惊道:
“阿哟,你是何人? 敢睡在此间。”南斌道:“我是你丈夫。”
小姐道:“我病卧在床,几时成姻?是我丈夫?”南斌即将天
津相遇,与救瘟做生意,得众妾之事,细说一遍。宫梅只是不
信。南斌求云雨,宫梅起来穿衣,坐到天明,去见爹娘,问其
详细。柳之营道:“汝病时,被梅魂摄去,与南生为夫妇久矣。
幸南生是才人侠士,也不屈辱了你。我今日再备花烛,与你成
姻。”二人重新拜堂合卺。正是:

 

    新人今日绾新丝,旧物相交胜旧时。
    本是柳来梅接体,依然梅去柳生枝。
    颠倒因缘千古幻,翻空富贵一场奇。
    人生不信浑如梦,且看新文梅柳辞。

 

  南斌与宫梅在柳府欢乐,不觉满月矣。东小姐差家人来接
南斌,有书投进。折开看时,上写道:

 

    郎君别桂宫而入柳院,已逾月矣。岂柳丝长将郎
  君久系耶?何不仍携佳柳重入桂宫,毋使一般明月两
  地萧声。妾等十一娥,扬乐以待。

 

  南斌看了,即去告知柳之营夫妇,要小姐仍到东家。之营
夫妇虽然不舍,出嫁从夫,只得送女儿出门。又到月宫楼住下。
南斌与十二位美人,欢乐了一载。忽然挂念家乡,只带十二个
美人同归。东小姐去告别父母,北氏不舍。东阶道:“女子出
嫁,谓之于归。如今是南家人了,去罢。”

 

  南斌择日雇船,一齐起程。到济宁地方,替岑高超度一场,
发了棺木而行。依路到绍兴地方,又赠岑氏百两,以为殓葬之
费。然后到自己家中, 拜见父母。南  惊问:“何处来的许多
美人?”南斌粗粗说了一遍。南  甚以为奇,颖氏十分欢喜。
在家住了数日,南斌以为不便,仍到南庄居住。只见梅柳依然
无恙,但不如昔年之盛了。住不数日,即将生平梦中的奇荣,
与历过的奇遇,集成一卷,随即去拜诸材、诸绶,将此一卷付
与诸材,求其作传,以垂不朽。

 

  一日,南斌与妾辈饮酒大酣,长叹一声道:“我昔在康山,
一梦之间,享了一生之荣乐,人间所未有也。今虽勉强欢娱,
不及梦中多矣。可见做梦即是为人,为人不如做梦。因而拍手
长歌,歌云:

 

    庭前芳草兮年年绿。槛外溪涛兮日日流。麟阁功
  勋兮葬垄丘。妆台红粉兮成骷髅。多少高楼兮楼上愁。
  多少雕栏兮栏上忧。南来北去兮道路何求。东升西没
  兮日月难留。

 

歌完,仰见明月当空,出外步于河边。见渔船一只,横在渡头。
遂乘船划至波心看月。此处正是当初七月二十三漂尸积骸之处,
但见天上忽起一片黑云,波涛回舟飞舞。南斌化为龙身,入水
而去。岸上人望者, 个个惊讶,纷纷谣讲。有人道:“这人是
南斌广行阴德,拜求来的, 原非凡胎。如今还了原身去了。”
有一个秀才道:“此人七岁成文, 吟诗作对。十二岁时,与我
同上道,我彼时抄了千家诗四句,倒进了学,他一篇妙文,三
首妙诗,不得入泮,害了癫狂。后来随了诸举人进京,不知何
处去,拿了万数金银回来。” 又有一个邻人道:“你还不见有
十二个绝色美人,日夜欢娱,我到墙边张看,真个要爱杀人的。”
又有邻人道:“他如今入水去了, 这些美人,少不得要嫁,
大家打点银子去讨他。”正在哗言之际,众美人着管家到涯边
去寻。邻人都说道:“化龙入水去了。” 管家报知美人,那众
美俱号哭挂孝。次朝,报知家中。南□叹惜,颖氏恸哭,俱不
在话下。

 

  一日夜间, 众美人一齐做梦,梦见南斌来说:“我明晓月
下有一只楼船,来接你们。你们可到海塘外等候,不可失信。”
次夜,十二个美人,各各妆拾些珠玉宝玩,要管家送到塘外。
坐等片时,果然有一只大船,随潮而来,近岸停泊。有青衣两
美人,迎笑道:“一一登船。”迅速而去, 不知所终。南□与
颖氏,自前南斌进京之后,又生一子承家。梅魂一事,都说完
了。又有《如梦令》词一首为证:

 

    梦到乐时胜醒,醒到昼期是梦。梦醒一般日,日
  月古今迭迭。幻哄,幻哄,都是梦中做梦。

 

 

 

☆★☆★★☆★★★☆★☆★☆★☆★★☆★☆★☆★☆★☆★
☆★☆★★☆★★★☆★☆★☆★☆★★☆★☆★☆★☆★☆★

 


          写真幻

 


    第一回  活饿莩楼中藏美真

 

    自古人生成一梦,谁人留得音容。长江流月去无
  踪。潘安西子貌,魂断已随风。惟有画图人面在,他
  年还有相逢。须知图画也成空。图画人何处?人留话
  本中。
  ——右调《临江仙》

 

  我看世间神奇巧妙,莫过于画工。一张白纸上,提起一管
笔来,把那天地间人物山川,风云花鸟,千形万态,俱从毫端
上,一一的勾了出来。比如当初唐朝画工,有两个妙手。一个
名唤韩干,一个名唤周昉。一日,郭令公为女婿赵纵写真,先
令韩干写了一图,后又令周昉也写一图。二人所描,形容逼肖,
郭令公莫辨高低。令公之女说道:“二画俱似,但前写的不过
描得赵郎的形貌, 后写的兼得赵郎性情笑语之姿。”我想一个
活生生的人,描在一张呆呆的纸上,把这人的性情笑语,都宛
宛写了出来,你道奇也不奇。这算是平常的。后汉时,有一个
画工,名唤刘褒。他尝画一云汉图,凡看见的人,都迫热起来。
又尝画一北风图,令看见的人,都寒起来。我想寒热乃是天地
阴阳之气,为何一支空空的笔底,把那天地春夏秋冬,都轻轻
移了转来,你道奇也不奇。这还唤是平常的。吴道子尝往一寺
中访僧,僧人不礼貌他,他就于寺中壁上画驴子一头。夜间那
驴儿竟走落来,把僧家尽行踏破。僧人只得再三恳求,吴道子
方才把画驴涂坏,然后不走落来,你道奇也不奇。北齐朝画工
杨子华,画马于壁上,每日必蹄啮长鸣,要寻水草吃的一般。
唐朝宁王,乃唐明王之弟,在花萼楼上壁间,曾画六马衮尘图。
唐明王最喜的是一匹玉面花骢,不料后来那玉面花骢,竟化驰
而去,壁上止留五匹,你道奇也不奇。又有唐朝张僧繇,尝于
金陵安乐寺中壁上画四条龙,只是不曾点睛。他每每对人说,
若经一点眼睛,即飞去矣。人人都道他是妄言,他一日举起笔
来,把一条龙,竟点上了眼睛,只见一时之间,雷霆破壁,那
一条龙竟飞腾去了。不点睛的,依然在于壁上。我想飞龙乃是
天上的神物,雷霆乃是天上的怒气,画龙何以能飞,雷霆何以
能响,你道奇也不奇。这也还不算为奇。当初唐朝元和初年,
长安士人见古屏上所画的美女,竟都走落屏来,在床头踏歌。
歌云:“长安女人踏春阳,无处春阳不断肠;舞袖弓鞋浑忘却,
娥眉空带九秋霜。”长安士人见了大惊,高声叱之,忽然上屏。
我想屏上的画女,为何会得下屏,又会得上屏,又会得踏歌,
有歌声,有歌诗,竟似活活的一般,你道奇也不奇。如今有一
个新文,与那些所引的画图,仿佛不远。且向明窗净几,从笔
花底下,墨迹痕中,写他出来。如歌如舞,正好听好看哩。正
是:

 

    每将古砚拂尘忙,滴露浓磨墨放香。
    写出一场奇尽说,与君纸上听笙簧。

 

  传说先朝正德年间,河南省城中,有一人姓池,名上锦,
别字苑花。生得一貌堂堂,美如冠玉,风情态度,有仙家气象。
奈何父母俱亡,家业一贫如洗。故此年近三十,尚未有妻。若
论他的世籍,也是显宦之家。他父亲在日,名唤池篁,曾为吏
部天官。只因此时八党横行,势倾朝野,池篁抚疏切论,反被
假旨矫诬,诬赃削籍,下在狱中,追赃变产。因赃不及全完,
竟把池篁害了。家中产业,竟是一空,止留得三间小楼,聊且
依栖。苑花既是天官公子,幼年自然延师读书。及至长成之时,
见父亲以功名致殁,竟丢了举业文章,单喜的是诗词歌曲。初
时还有两个家人小使,只因饥寒难度,都散去了。如今便有了
柴米,还要做灶州府的吹官,你道苦也不苦。可喜池篁遗下的
画图甚多。一日到画橱中,尽数发将出来,展开看时,但见画
的有:

 

    指日高升图加冠进禄图
    丹凤朝阳图青麟望月图
    八仙庆寿图五子登科图
    鹤舞乔松图鹿鸣翠柏图

 

  这都是池篁当初做官时,同僚与属官,祝他寿旦,庆他升
官,贺他生子的。外有:

 

    春日牡丹图夏雨荷香图
    秋风桂子图冬雪梅花图
    茂叔观莲图渊明看菊图
    范蠡泛湖图摩诘辋川图

 

  这都是池篁当时做官,觅名手画的,上面俱有名笔标题。
外有十四幅美人图,是:

 

    西子浣纱图王嫱和番图
    贵妃洗儿图则天赏花图
    一女倚阑图二女品箫图
    三女跹秋图四女围棋图
    五女打莺图六女扑蝶图
    七女踏歌图八女奏乐图
    九女斗花图十女争夫图

 

  这些也都是池篁的僚属官员,觅名手画了,送来承奉天官
的。真个画得标致异常,也灵活不过了。池苑花且撇开了别画,
但把这十四幅美人图,齐齐排列,一一仔细观玩。玩《西子浣
纱图》, 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但觉西子春风满面,恍然如闻
其水声砧声。玩《王嫱和番图》, 沙漠凄凉,马行迟缓,但见
王嫱颦眉蹙额,恍然如见其啼痕泪痕。玩《贵妃洗儿图》,内
中宫娥彩女,环绕金盆,如见其与安禄山谑浪的一般。玩《则
天赏花图》,内中奇葩锦萼,相对樽筵, 如闻其与薛敖曹笑语
的一般。见一女倚栏,衔指对月,如怀想才郎的;见二女品箫,
顺气入管,如振响林皋的;玩《三女跹秋图》,但觉二女在架,
就如蝴蝶一般,一女在架旁, 拍手仰天,似乎两称其妙;玩
《四女围棋图》,但觉二女下子,就如蜻蜒一般,二女在棋边
指东道西,宛然各护一家;玩《五女打莺图》,但见纤纤玉手,
持竿仰面,斜观杨柳枝头,似乎恨其惊梦;玩《六女扑蝶图》,
但见轻轻罗扇,低逐高扬,频向蔷薇架上,宛然怪其穿花;玩
《七女踏歌图》,但觉弓鞋轻动, 清音恍如入耳;玩《八女奏
乐图》,但见吕律齐鸣, 和气宛然醉心。玩《九女斗花图》,
但觉玉手齐擎, 竞气宛然在目;玩到《十女争夫图》,身子竟
蹉倒在地, 痴痴的呆想了一时。叹了一口长气,忖道:“论起
来,我也是天官的公子,便娶了天官的小姐,做了娇妻,也是
应该的。奈何处了这样时势,连这身子也是罪人之孥,还要防
朝廷来计较。莫说道要如画图上这般美女,终身想不来,便要
娶一个平常女子, 又何时能想得来。”又叹一口长气,低头忖
了一回,不觉笑一笑:“何不如去学了画工,习到精纯,那天
地间千山万水,人世上的千形万态,美女中千娇百媚,都从我
笔尖上描出来。那时莫说道是糊口有余,即要轻动公侯,料也
是不难的事体。”一面想, 一面把《十女争夫图》竟挂在卧床
里面,余外把《西子浣纱》这四幅,挂在楼中上面,把《一女
倚阑》这九幅挂在楼壁两边,随即排了香案,把香炉烛台供奉
了,揖了四揖,然后将余外的画图拿了下楼,锁了门,走到一
个相识的画工铺中,号景星云,与他商量学画之事,并要景星
云寻主顾,卖这些画图。一一在铺中展开观看,只见街坊上有
一人经过,就踱进来,池苑花回头看此人,但见他:

 

    身上一般儒服,而艳丽惊人。容貌不似书生,而
  风流作态。面前罩一顶绿纱花伞,背后随四个肥胖家
  人。

 

  这人看见《指日高升图》、《加冠进禄图》、《丹凤朝阳
图》、《青麟望月图》就要买这四幅画, 问景星云道:“这四
幅画,要银多少?” 池苑花接口道:“是小弟的画,台兄若要
买时,实价纹银十两。”那人就竖起眉毛,睁开两眼,高声道:
“不过是四幅画图,为何要我这许多银子?我且问你,你这穷
汉,此等台阁之图,从何来的?岂不是一个贼子,盗取宦家的
么?家人们, 可写帖子起来,送到县中去。”那池苑花向恐孽
根未净,原是躲在家中的。有时出来,也并不敢提一个池公子
三字。如今景星云见此人发怒,只得忙陪笑脸道:“这池相公,
乃是当初池天官的公子。这画图,都是池天官遗传。价银任凭
山老爷见赐他,也决不敢深论。”那人道:“原来是罪人之孥。
”竟喝叫四个家人,抢了这四幅画,出门洋洋而去了。池苑花
气得目定口呆,半日说不出话来。门外有些朋友们看见,都走
进来, 多是认得苑花的,恭手道:“池兄,你见他来,就该把
画图收拾了,为何得他看见。这人是山老虎,恶不可当的,你
难道不知。” 池苑花道:“此画原是要卖,故此特来与景兄计
议,不料遇着凶星。小弟向来避罪家门,那新时的风景,竟久
不知了。”可幸那些朋友, 都晓得这些画是池老先生的遗留,
乃忠贤之名迹,都来展看。有的道:“这春夏秋冬的四幅,待
我买了,四两银罢。” 有的道:“这观莲看菊的两幅,待我卖
了,二两银罢。” 有的道:“这泛湖辋川的两幅,待我买了,
二两银罢。” 池苑花道:“不敢深论, 再求增些。”那些朋友
也果然增了些。八幅画,称起十两银子。池苑花心中欣喜,竟
都卖了, 送别出门。只见又有一人走进门来,问景星云道:
“定描得这四幅画图,可完了么?”景星云道:“其实来不及,
还要几日才完。” 那人道:“活放屁,你好误事。我们石相公
还要拿去年伯们标题,也还要拿去裱褙铺精裱,只是这几日就
要送山府了,你好个自在的性子。” 景星云低头一想道:“有
四幅现成古画在此,是当初宦官们庆贺池天官的,如今工夫忙
促,便描来也没有他这样好了,你可去与相公计议,可买了罢。”
随即将《五子》、《乔松》、《翠柏》、《八仙》这四幅展开与那人
看看,那人道:“此画果好,待我与相公说了,待相公自来。”
那人去了, 池苑花一一详问,景星云道:“方才这抢画的,是
兵部尚书山岩的公子,名唤山鸣远。只因山岩近来拜江内相为
干爷,势倾朝野,人人侧目。公子恃势横行,故此人唤他是山
老虎。他又亏父亲之力,纳粟奏名,新选了湖广光化县知县。
方才催画的一家,乃是山尚书的女婿,石侍郎的公子,名唤石
音和,是一个秀才,为人极忠厚的。是这些管家们,常要乘风
放火,亏得石公子制服,到底还不敢放肆。明年新春正月十三,
乃是山尚书的六十寿诞,故此山公子把《指日高升》、《加冠进
禄图》抢去,替父亲光彩。石公子也要替丈人庆贺,故此屡来
催画。”池苑花道:“原来如此。”随即把要投师学画之事,与
景星云计议。星云道:“只是池相公难好习此贱业,若果有心,
在下无不领教。”只见石音和进店来问道:“画在那里?”景星
云忙忙展与他看,石音和玩了一时,称赏道:“此画果然不同,
点缀八仙有变化出尘之局,而反以清描淡写胜之。《五子登科》
写出白马红缨、连镳并辔,洋洋得意。马前如闻有喝道之声。
《仙鹤》、《仙鹿》二图易于枯寂,如今画得日月扬辉,云霞缭
绕,见之觉有暖气霭然,可见是忠贤古迹。价银三两一幅罢。”
随即到拜匣中取出一封银来,付与景星云道:“前付定银二两,
今又十两,共成十二两。”叫家人拿了画,恭手出门,竟到袜
裱铺商量去了。池苑花道:“此人果然忠厚,既今景兄所收二
两,竟谢了景兄罢。”景星云称谢,池苑花作别出门,一路不
胜欣喜。想道:“几乎做了饿莩,不料今日侥幸,房中藏了许
多美人, 又卖了许多银子,且归家去饮酒高歌看美人图欢乐
罢了。”到了家门,开锁进去。忽听见箫鼓朗朗,送入耳中来。
恍然如白鹤山中, 紫荆台上,仙人铁笛,响振林谷的一般。
但不知何处吹萧,且看下回分解。

 

☆★☆★★☆★★★☆★☆★☆★☆★★☆★☆★☆★☆★☆★

 

    第二回  死香魂曲里诉幽恨

 

   倚阑有女图中巧。纸上相逢,不过闲花草。笑伊
  把酒向谁浇,断肠一曲凭谁晓。忽听凄清音缭绕。声
  在楼中,人又无形悄。十四图中觅遍了,谁知唱在阑
  杆早。
  ——右调《蝶恋花》

 

  且说池苑花,听见箫声,就立住了脚。仔细听时,分明是
楼上吹箫。随即轻轻步上楼梯,将到房门,步声略响。那箫声
竟忽然寂静了。池苑花忙忙去看画图, 见《二女品箫图》,还
奕奕而动。池苑花即对美人图作揖诉道:“可怜见我池上锦,
孤身独自,万乞美人随念。” 随即立起来,腰间取出卖画的银
子,前后并来称称,果然是二十两。心中欢喜,即往外买些酒
肴。归来,到灶前整了,然后登楼,排在桌上道:“我池上锦,
今晚与众美人共饮。”随即坐下, 自斟自酌。每饮一杯,将杯
向画图一照,连饮了十余杯,四顾美人图,但觉图上,个个如
笑容可掬,独有《一女倚阑图》美人,有惨然不乐之色。池苑
花饮至半酣,把平日所制的《二郎神》曲子一套,就唱起来:

 

    孤帏悄,元自凭阑思窈窕。这酸风偏向单衣绕。
  吹箫谁何?梅花片,落江皋,空思弄玉偕同调。没紧
  要的良宵窗棂小。恨那冷月偷窥,笑人空老。

 

  池苑花唱完了,又自斟自酌。刚刚举杯到口,只听见房中
也有人唱将起来。池苑花吃惊,放了酒杯,四顾画图,又侧耳
静听。原来唱的在倚阑美女的画图中。仔细听时,是接上前腔
第二套:

 

    悲悼,把往事追思,旧情忆料。叹容貌如花,命
  薄。早魂消魄落,一天风雨飘摇,满地落红谁个扫?
  好含恨,狂且恶巧,把玉山倒。霎时间,樱桃杨柳,
  抛残芳草。

 

  池苑花听了,但闻娇声婉转, 如莺声一般。忖道:“我方
才上楼听见箫声。如今又明明在画上唱和,这都是千古的奇事。
”随即起身来,走到倚阑的美女图前,作了四揖,对他说道:
“适聆美人唱词,满腔哀怨,不知恨着何人?论起来,美人既
然有声音,能唱曲,便是活的了。乞美人走落来,共饮三杯,
各诉情怀,两消寂寞。可怜见,我池上锦也是有才有貌的公子,
如今最难消这漏永更长。美人肯走落来,便与我池上锦,举案
齐眉,也不辱抹了千金贵体。万乞美人慨然,小池斟酒恭候。”
随即再备盅筷,再设一把交椅,满斟两杯。候了一时,竟不见
一毫动静。心中忖道:“何不再唱,引诱他再和。”又唱《啭
林莺》一套:

 

    为谁悲怨多缭绕。声声啼血,嗷嗷。谅难消似闺
  的更难晓。何不移步樽前来共倒?可知相如孤也,抱
  琵琶拨着文君好。晚风飘,看画图动处,人下今宵。

 

  池苑花唱完了,就举杯向画图一拱道:“乞美人再赐教。”
听见那画上,果然又低低唱起来。唱的又是接上前腔《啭林
莺》:

 

    香魂云水缥和缈。好似穿帘燕子,无巢。寂寂寒
  栏倚遍了。此情试问人知否?枉自空烦恼,倒不如惜
  花园的闲蜂鸟,且把酒频浇。看今朝花谢,昨日曾娇。

 

  池苑花听了这一套,又走到画图前,作了两揖道:“美人
的香魂缥缈,倚遍栏杆之情,若不下来一话,我池上锦到底难
知。又蒙美人叫我饮酒,毕竟求美人下来共饮,自然酒落欢肠。”
又到酒桌上斟了, 候了一时。又不见动静,倒反添了许多凄
凉寂寞。只得无聊无赖,自己饮了两杯,收拾了,到灶前煮饭。
只见灶上热气烘烘,开锅盖来看时,饭已煮热了。池苑花又惊
又喜,忖道:“此必是美人下降来煮的,侥幸侥幸。”随吃些
便饭,将门户收拾好了,上楼。走到床前,欲睡时,见《十女
争夫图》,又移灯去照了, 看玩一番,然后吹灭了灯。怎奈再
睡不着,心中便有无数事来。暗中忖道:“我池上锦向来懵懂,
受了多少饥寒。那知这烂橱中的画图,有这许多妙处。一个冷
落不过的房中,如今触目俱是美人。向来题诗唱曲,无人来睬,
如今竟有知音。向来做灶州府推官,实不耐烦,如今竟有人炊
煮。向来腰无数文,如今有二十两纹银在身,可以日用,安然
从容学画。只是景星云的画手不高,如今且在他手下,入了门
路,然后再觅名师。毕竟要如古人中的周昉写真,描出人的性
情笑语来;刘褒写风云,描出天的阴阳寒热来;如杨子华的画
马,能使蹄啮长鸣;如张僧繇的画龙,能使破壁飞去。这才是
个高手,然后可以动得天子公卿。就如先父大人,这些画工,
不知经多少卿相作兴过了,难道受了冻饿不成?”想到得意处,
不觉暗中欢笑。翻来覆去, 到夜半已后,一觉睡去。只见那
《倚阑图》的美人,走到面前。池苑花忙忙整衣,与之作揖。
看椅对坐道:“适才想望美人下来,竟已肠断目穿。今幸得美
人光降,喜杀我池上锦矣。不知美人何以吩咐?”美人启口道:
“妾有千万怨恨,今蒙相爱,特向郎君诉之。妾姓燕,名飞飞,
乃金陵人氏。自幼与富翁潘氏,曾订婚姻。及至于今,不料潘
翁之子,貌陋如鬼,酗酒如狂,终日以博赌为事。妾闻之,不
胜怨恨,计图改字他人。随即有幸薄少年,系扬州人氏,名唤
戈奇。闻妾之才貌而悦之,设计买嘱妾之邻妇,传达爱慕之情,
屡致殷勤之意。隔帘相见,赠答诗章。妾此时欲脱潘氏之火坑,
竟妄撞戈奇之地网。听其善诱,与之私逃,及舟至中途,始知
戈奇已先聘王氏为妻矣。妾即悔恨无极,继之以哭喊之声,戈
奇恐事机泄露,将妾杀之而抛尸于海中。妾之冤魂不泯,即托
梦于父母,而戈奇败露,官司鞠究真情,已斩首阶衢矣。妾魂
魄飘飘,苦无所依。昨见郎君倚阑图,与妾之真容无异,可幸
栖魂有所。又蒙切爱之情,愧无以报,妾于诗词歌曲、琴棋书
画,无所不晓,而尤精于写画。今知郎君欲以学画为生,妾当
暗中诱掖,助成笔意,使郎君技术精工,他日博一场富贵。此
即妾之香魂报郎君也。” 池苑花道:“美人之隐恨,与美人之
好情,今已尽知。且问昨日,闻楼上品箫的,这是何人?”飞
飞道:“妾姊妹的香魂甚多, 今闻妾依于此,都来依附图中。
郎君以后尽不寂寞矣。” 池苑花问道:“美人之姊妹,从何而
来?”飞飞道:“妾在生前,苦无知己。今赴幽冥,见才貌双
全的香魂,都联为结义姊妹。如唐时美人步非烟,乃参军武公
之爱妾也,与邻家少年赵象,以诗诱合,逾墙相从,后被武公
知之,鞭笞致死。宋时李易安,才名盖于当代,三嫁其夫,终
配下流,抱恨而死。朱淑真文章幽艳,丰姿清丽,不幸而所配
非伦,勿遂素志,每有郁郁不乐之恨,赋断肠十卷而死。元时
贾云华,乃贾平章之女,与魏鹏有指腹之约;及魏郎长成,乃
就贾母以游学,欲启婚姻之事;不料贾母命云华以兄妹之礼相
见,不复言婚,魏郎因与云华私谐盟好;及魏郎应举登第,官
为翰林,又以婚姻为请,贾母竟悔前盟;云华乃私与魏郎永诀,
举杯呜咽,歌《踏莎行》一词,恸哭仆地;嗣后香销玉减,不
食而殂。此等抑郁香魂,也数不尽许多,这皆是妾之知己也。
今妾来,又添一个义妹矣。” 池苑花道:“奇女出世,原是山
川之灵气所钟。如今香魂郁结,聚为一图,这也是灵气依然不
散,少不得都做仙姬。再请问美人,前炊灶煮系是何人?”飞
飞道:“皆妾辈丫环所炊。以后郎君之膳,皆妾辈供奉,君勿
以菲薄见嫌。” 池苑花道:“蒙美人情厚如此, 何以报之。”
随即立起身来,携了飞飞之手道:“既蒙美人多情,乞怜小池
裳寒枕冷之苦。”说到此处, 忽见众美人一齐走来。池苑花吃
惊而醒,原来是一场梦境。忖道:“好古怪的事,清清看见,
美人与我对坐面谈,原来有这许多曲折,怪不得方才的曲中,
有许多怨恨。”

 

  又卧了一回,天明了。起来下楼,打点炊煮。只见灶前汤
饭,又已煮热矣。池苑花不胜之喜,随即梳洗毕,用了便膳,
上楼封了二两银子,封签上号个贽仪一封,藏在袖中。又揖别
了美人图,下楼锁了门,依路走到景星云铺中,向景星云作了
四拜,送过贽仪,道达学画之意。景星云十分欢喜,待茶过了,
就引入一间静房中,把画谱一一拿出来,付与池苑花。凡山川
花鸟,人物楼台,美女春宫,无所不备。池苑花想道:“山川
花鸟,这都是容易的,毕竟要从写真学起。随即把美人谱描过
几张,随即丢了旧谱,散手摹描一张。但觉得心应手,若有神
助的一般,竟与那画谱上的美人,仿佛不远。景星云看了,欢
喜道:“池相公聪明之极,若如此,不消一年,我将拜下风矣。”
此后,山川花鸟,都各各有心灵手敏之机。池苑花想道:“此
必是美人的香魂助我。” 午间景星云留膳,池苑花着晚方回。
开门进去,但听见楼上脚步忙移,有棋子之声。到灶前,肴酒
已备,炊煮又熟。苑花欢喜不过,即拿了酒肴上楼,又对美人
图,自斟自酌,又唱自己所编的曲子,美人竟不和了。此后,
每日早出晚归,勤勤学画。

 

  不多日,已是岁除之候。池苑花将香花灯烛,供奉了美人
图。又买办了东西,叫厨子来整了两桌筵席。拿上楼去,高烧
红烛,多设酒杯,对美人图分了岁。新年元日,拜过了天地祖
宗,又拜了美人图。清闲无事,来往人稀,庭前可以张罗,只
有景星云到门一拜,留茶而去。但见门外街头,近邻远舍,好
不装模作样。但见:

 

    新衣簇簇,服揖深深。偶寓途中,但称未及奉拜;
  相逢门外,乃云正欲登堂。内亲入内,整除夜之残肴
  而待酒;外客在外,看堂前之交椅而呼茶。富贵人家,
  无非势利,向画堂而开宴;生涯百姓,也有知交,扫
  草舍而迎宾。惟有穷儒多寂寞,可怜贫士好凄凉。

 

  池苑花也到景星云家中一拜,景星云留茶待饭。当晚又与
美人共饮,以消寂寞。此后,苑花日日出外,不是习画,就是
闲游。那楼上画图中这许多美人,日日奏音乐,踏清歌,品箫
下棋,串戏唱曲。但闻池苑花归来,都一齐上画去了。

 


☆★☆★★☆★★★☆★☆★☆★☆★★☆★☆★☆★☆★☆★
    第三回  狼夫妇各自起愚情

 

    鸳鸯本是同林鸟,止合双飞双睡好。为甚各飞忙,
  无端风雨狂。两情一样错,一样情偏着。何须恨夜长,
  仔细好思量。
  ——右调《菩萨蛮》

 

  且说池苑花,贴壁邻家,有一个老婆子。姓利,生下一男
一女,男名唤青钱,年纪二十余岁,形容似女子,态度似书生,
向来出外做些生意,极孝顺母亲的。女名唤垂杨,年方十七,
姿容美丽,与公子山鸣远为妾。公子每欲接回家去,争奈鸣远
之妻海氏,名唤月珠。论容貌不及平常,若论他的性格,悍也
悍不去了,妒也妒不去了。丈夫若提起娶妾二字,定要吵闹三
日三夜,也还不止,还要假病假死。山鸣远见妻不美,又性格
悍妒,自己又性格狂淫,专意去耽花逐柳,故此月珠也怀二心。
正是:
    嫁人莫嫁娇公子,娶妾风流私婢奴。
    奴今也学乖伶俐,连日忙寻小丈夫。

 

  且说山鸣远,新年没兴,踱到利家来,与垂杨取乐。一竟
登楼,见垂杨理妆正忙。山鸣远笑道:“娘子浓妆,要谁欢喜?”
垂杨道:“要山爷欢喜。” 山鸣远道:“ 我最喜的, 是鬓乱
钗横。”谈笑之间,利婆子把过年残肴,忙忙整了一桌便酒,
送上房中。垂杨斟酒,二人饮了片时。忽然听见笙簧箫鼓之韵,
悠悠往入耳来。又听见吹弹歌唱之音,微微的送过墙来。二人
听了半晌,山鸣远道:“这间壁可有人家么?” 垂杨道:“这
间壁是当初池天官的冷园,虽然有一公子,穷苦不过,向来并
无动静。如今不知怎么,常有吹唱之音。”山鸣远将楼墙细看,
并无一缝。仰面见屋梁高处,略有一隙。一面看,一面说道:
“可拿梯子来,待我上去张看。”利婆子就拿上一张小竹梯来。
山呜远轻轻走上去,将缝子挖大些,对缝中一张,只见间壁楼
上,有许多绝色妇人玩耍。有品箫的,有踏歌的,有奏音乐的。
山鸣远见了,不觉伸出舌来,心中暗称奇怪。就走落梯来,唤
垂杨上去一张。那垂杨见了,也吃一惊。张了半晌,又换山鸣
远上去,张了半时。听见那边楼下有步履之声,开门登楼。门
响一声,只见这许多美人,都跑散到壁间画轴上去了。但见有
一个后生,走上楼来,认得是去年在景星云店中卖画的池公子。
看他向各美人图,作了两揖,就忙忙去挂起帐子。向床前也作
了两揖。山鸣远见他向床作揖,又撩撩眼睛,张到床上。看见
十女争夫图,不觉又伸出舌来。走落竹梯,又换垂杨上去,叫
垂杨看床上的十女图。垂杨上去,果然一眼张到床中,竟看见
了。垂杨走下梯来,山鸣远计议道:“此人去冬,有许多好画,
在画工铺中展看。我曾夺他四幅,如今新年挂在两旁,人人称
赏。不料他还有这样奇画,深藏在家。他原是钦赃罪人之子,
毕竟要寻些事故,弄他这些画来才妙。”垂杨道:“这事不难,
山爷用一个帖子,送到府县官,说府中失去美人图十余轴,叫
捕人到他楼上一搜,都到手了。然后加他盗画的罪,究他钦赃
的根,也是极易的事体。”说到此处, 只见一个小使,急急跑
上楼来, 气喘吁吁报道:“大奶奶来了。” 山鸣远吃惊道:
“那个奴才去通风的?” 小使回言道:“不知。”“那个”未曾
说完,只见月珠已到面前。一把扯住道:“我也是京营都督的
小姐,识字通文,能棋善画,满房红绿,满床兰麝,有何辜负
了你,你进门就愁眉蹙额,短叹长吁,情愿到这个破落风吹的
楼上来。”垂杨看见丫鬟手中拿着一条麻绳,势头不好。欲设
计脱身,就卖一个乖道:“奶奶请坐,我去拿茶来。” 往外欲
走。只见月珠就丢了山鸣远,来扭定了垂杨,掌了两个嘴。骂
道:“贼婆娘,把我房中金珠钗钏, 都骗了过来。我如今吊到
府中,活活打死你这小婆娘。丫鬃们,快与我吊了回去。”只
见四个大脚丫头,一齐动手,把垂杨上了麻绳扯着。那山鸣远,
自放手时,早已溜去了。利婆子对月珠跪了,只是连连叩头,
声声叫个奶奶饶命。月珠冷笑道:“有你这老贱婆无耻,开了
眼睛,看他们做这勾当。看你老了,且活活饶你。”骂得气平,
且坐落在床边。只见外面有人帮衬,已送茶到了。月珠骂得喉
干,见了茶,觉得可口,便将手取盅吃茶。一面吃,一面看那
竹梯布在墙边。就仰面看时,见上面高处有一隙光,心中想道:
“此处为何有竹梯放着?想必间壁还有婆娘,这乌龟在此做张
生跳墙的故事,也不可知。”一面想,一面轻轻走上竹梯去张,
张见隔壁四围,都是美女图。中间有一个书生,美如冠玉,坐
在交椅上饮酒。见他自己饮了半杯,就将酒杯一恭,叫一声道:
“美人请酒。可怜见我独自,今晚求美人下来,一诉苦衷,以
消寂寞。”月珠见了,忖道:“天下有这样美少年,还未有妻,
在此哀求画上美人。这也是有情痴子。”心中就起了一点淫心,
要做小丈夫的意思,把那妒悍二字之气,竟平去了。心中又忖
道:“不知此家何姓?何人? 小婆娘必知其详。如今且吊他回
去, 然后悄悄问他详细便了。” 就走下竹梯,骂道:“好个无
耻的乌龟,连那画上的美人,都在此垂涎妄想。”说了,竟下
楼出门去,上了轿子。那四个丫头,扯了垂杨出门。可怜那老
婆子,哀哀而哭,走到门前,扯定了垂杨不放。那些丫头们,
把婆子推开,竟拥了而去。正是:

 

    人去楼空影在床,对床空白忆悲伤。
    何处乌啼一夜月,声声似叫小垂杨。

 

  且说山鸣远,先到家中,大骂家人小使。即将书童揪了耳
朵跪下,寻了板子在手,书童哭啼啼的抵赖。山鸣远掀了书童
屁股,刚刚打下,闻知奶奶已吊了垂杨归来,轿子到内厅,坐
落厅前,就呼竹杖的。丫鬟取了板子来,叫打垂杨。垂杨两泪
交流,叩头扑扑,只叫奶奶饶命。山鸣远慌了,忙忙丢了书童,
到各房去,求出父亲的姨姑、妹子们,到月珠面前求饶。及至
到时,早已靠地掀出嫩臀,打过五下。月珠见姨姑们到前,便
叫住了板子,想道:“方才隔壁的美少年,还要问这贱人,且
饶他打, 竟把好情卖与姨娘姑娘。;道:“这个贱妇,本该打
死。如今看姨娘与姑娘分上,今日且饶你。”叫丫鬟牵进房中,
吊在柱上。当夜,山鸣远在书房卧了。月珠到黄昏时,坐在床
上,叫丫鬟牵垂杨到床前,把他上下衣服剥得精光,喝一声叫
跪下,仔细将垂杨身子看了一番。骂道:“小贱人,我看你的
嘴脸儿,略略比我好些。你身上的肥胖,不如我;两乳的圆突,
不如我;小肚子的满满,不如我;那话儿的高高,不如我。为
何我那乌龟偏不喜我,偏要与你这淫妇风骚?”垂杨因身上无
衣,满身发战,口打寒噤,回言道:“这这都都不干贱人之事,
是是公子不知何故,偏来与贱人歪缠,叫叫贱人也没奈他何,
这这还该去审问公子。” 月珠道:“这便是了。你那楼上布的
竹梯,间壁还有何人? 可直直说来。” 垂杨道:“间间壁只有
一个穷人,乃是当当初吏部天官的池公子,如今只有些画图在
里边,没没有何人。”

 

  月珠得了只个消息, 忖道:“我幼时,听见我父亲常称池
篁是个忠贤正直之臣, 不料如今竟是这样穷苦了。”随即叫丫
鬟们还了垂杨的原衣,把垂杨开了麻绳,竟发付与掌理兰房的
四个丫头,分付道:“你们小心照管,倘再放与公子再淫,我
都立刻打死。”那丫鬟们, 引了垂杨去,一床睡了,月珠候至
    更深人静,到书案前,整起文房来。写上道:

 

  池哥哥台座下,令先尊与家父,乃同朝盟契也。
  抚今追昔,星移云散,宁不慨然。昨偶至邻居,钻穴
  相窥,见哥哥看画衔杯,凄风四集,妾甚悯之。春到
  无多,梅花尚冷,长夜其如何也。订于十三日灯宵之
  夜,妾整一合欢杯,与哥哥散楚寻欢,缠绵彻曙。幸
  无负蓝桥约也。至期仍着丫鬟恭迎。临风耿耿,神与
  俱驰。
           贱妾海月珠拜

 

  写完,入小花封封好,外又写送“上池相公书,” 藏在妆
楼底下。收拾了,脱衣上床,卧了一时,想道:“他在书房中,
此时未必不偷婢女,何不起来去听一听,看有动静何如?”随
即穿衣起来,摇醒一个丫鬟,提了灯笼,悄悄步至书房门首。
侧耳静听,听见里边,公子道:“你看奶奶,卖清作势,却是
风骚得紧的, 可曾见他做些事来么?”又听见女声道:“奶奶
是正经不过的,不要屈了他。” 月珠听到这一句,不觉心中欢
喜,忖道:“不知是那一个婢奴,倒也晓事,亏他说我正经,
谅也不疑我了。不进去罢。”依旧走到自己卧房,脱衣而卧。
次朝起来,到午牌之后,候至房中无人,悄悄叫丫鬟,分
付道:“这一封字儿,你可送与昨日利家间壁的池相公,约他
十三日晚时,在家等候。你可小心在意,不可使人看见。”丫
鬟袖了书,出门去了。月珠身在房中,心却在于丫鬟身上,好
不临风盼望。但不知此书付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评:闺门之邪正,皆由男子启之。盂方则水方,盂圆则水
圆。盖夫为妇之盂也。阅此回而知,月珠一才女耳。才女淹通
今古,则入于邪亦易,范于正亦易也。山鸣远苟能感之以正,
相亲如琴瑟之和,则才为和动,相接如宾友之敬,则才为敬动,
房中有雍雍肃肃之风矣。奈何鸣远之淫如风马,而月珠亦不正
矣。鸣远之恶如山虎,而月珠亦悍而妒矣。呜呼,吾愿阅此书
者,皆当以鸣远为戒。

 


☆★☆★★☆★★★☆★☆★☆★☆★★☆★☆★☆★☆★☆★
    第四回  浪少年冒名行贵室

 


    元夜漏迟迟,灯火千衢。游人多少逐尘飞。无心
  去踏星桥月,忙事谁知?有意赴嘉期,柳唤桃枝。阳
  台夜夜雨云迷。只恐与阳关相近也,叠唱凄凄。
  ——右调《浪淘沙》

 

  且说丫鬟,袖了月珠的书,走到利家去问池相公。利婆子
却也认得,便眼泪淋淋, 问垂杨的消息。丫鬟道:“奶奶也没
甚难为他,如今与我们同膳同眠。” 利婆子道:“这等也罢。”
就出门指道:“池家是前面转弯, 走进冷花园内,有三间小楼
便是。”丫鬟寻去,原来是锁门的。等了半时,又没一个人影。
只得仍到利家坐坐。老婆子问道:“是那个送书与池相公?”
丫鬟没法,竟说道:“是奶奶叫我来送书与他。”利婆子吃惊,
想道:“奶奶为何送书与池相公? 内中必有缘故。”随即对丫
鬟道:“池相公每日到夜深时候, 方才回来,你如何等得他。
有书放在我身,我替你转送,你回去复上奶奶,只说面送的便
是。”丫鬟见利婆说得有理,竟把书付与利婆而去。回复奶奶,
说亲自送了。月珠不胜欢喜,赏丫鬟酒肉银钱,不在话下。

 

  却好此日利青钱自外路归来,路上有人传说,已知妹子被
山府中奶奶吊了而去,心中惭恨。回到家中,便怨怅利婆。利
婆对儿子下了一番眼泪。青钱骂道:“这婆娘辱我妹子,我如
今气他不过,也拿他一个讹头才妙。” 利婆子就把方才这一封
书,与青钱看看道:“此书奇怪, 是月珠叫了丫鬟来送与池公
子的,必有缘故。” 利青钱就折开来一看,对利婆道:“原来
是一封约会的情书。”利婆道:“这就是讹头了,何不拿了去,
翻他的丑。”青钱道:“这使不得, 待我缓缓的计较。”当夜
睡在床上,仔细思量,毕竟算出一个计来,暗中笑道:“必须
如此如此,方为妥贴,还要聒他的金银。”

 

  到十三日晚间,窥见池公子锁门不归,打扮得风流体态,
穿着了华丽衣裳,悄悄到池公子门前等候。正是

 

    暗里巧将桃换柳,明中去做柳偷桃。

 

  且说池苑花,自早间出门,在画铺中学描了终日画谱,将
晚之时,见街上人纷纷到山府中去看灯。苑花心热,也去看时,
但见好不闹热。只因此日是山尚书的生日,尚书在北京,山鸣
远替父亲庆贺,贺者冠盖盈门,不在话下。自府门前搭起一座
鳌山,直至内室画堂前,有五座明堂,各架灯轮,共搭鳌山六
座,门门洞达,户户玲球,其余的火树银花,狮调虎斗,千炬
荧荧,百枝奕奕,好不繁华光彩。正是:

 

    疑是东君弄春色,彩云移下一天星。

 

  大厅演戏,人多济济,不消说了。但见满处俱是画图,山
鸣远抢去的四幅,挂在东厅。石音和买去四轴,挂在西厅。山
鸣远陪东席之宾,石音和陪西席之客。又见内里珠帘,半垂半
卷,座上的美女甚多。也有中年的,也有髫龄的,个个俱是天
姿国色。苑花见了,不觉心中爱慕。因而仔细详看,见东边交
椅上有一个妇人,独不标致,身肥面粗。忽然见一个肥胖丫鬟,
匆匆走到这妇人身边,对了耳朵说了两声,那妇人笑面盈盈,
竟走进去了。

 

  且说那不标致的妇人,就是山鸣远的妻子月珠,原有书约
会池公子,却被利青钱得了书。此日在池公子门前等候。傍晚
之时,月珠又差丫鬟到池家,悄悄迎接,那利青钱竟冒认了池
公子,随了丫鬟而来。丫鬟引了利青钱,竟从人丛中一直走到
月珠卧房,暗中将青钱藏在床后,忙走出外,附耳通知。月珠
道是池公子到了,故此笑面盈盈进内。那知池公子在外,空空
欣羡,那佳期佳会。竟被利青钱冒去了。

 

  月珠进到房中,低声问丫鬟道:“人在那里?” 丫鬟暗中
牵了月珠之手,又去牵了青钱之手,引他二人两手相挽。月珠
叫丫鬟掌灯来,此时人人都在外边看戏。丫鬟竟掌了灯到房中
一照,二人见了礼,各打照面。月珠心中疑惑,觉得池公子容
颜,不比前番墙缝中看见这样标致了。但见穿着华丽,体态风
流,也不十分查究,随即吹灭了灯。后轩窗前,酒肴已备。此
时月色明荧,两人对酌。月珠叫丫鬟守了房门,轻轻开口道:
“家父与令先尊,乃通家盟契。小妹子乃通家兄妹,今日相亲,
三生有幸。”利青钱道:“小弟只因家寒, 向失亲依,今蒙姊
姊恩情,天高地厚,何以报之。” 说话之间。那利青钱把交椅
掇转,并坐了。搭肩携手,连饮交杯。谈笑情浓之后,将利青
钱藏在大厨之中。戏文完毕,已是三更时候。山鸣远收拾了一
番,到月珠房中来睡。月珠道:“有前番的相知在书房等你,
你依旧到书房里去睡。”山呜远道:“今日奶奶为何慷慨起来,
我果然去也,莫怪。”一面说, 一面那两双脚儿,不知不觉已
移到书房中去了。月珠不胜之喜,即开了大厨,放出利青钱来。
此番脱得精光,堂堂而睡。次早依旧将利青钱藏在厨中,夜间
放出来。垂杨张见阿哥,吃了一惊。见月珠在前,又不敢近前
问故,只是暗中猜疑。又张见阿哥与月珠风骚,只是微微而笑。
正是:

 

    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檐前不敢言。

 

  且说池苑花,自山府看灯到戏完,回家开门进去,见灶下
有火。点起灯来,吃些便饭。上楼向美人图前焚了香烛,即坐
下,长叹一声,忖道:“我家先父大人,当初是吏部天官,何
曾有此奢侈。我看山鸣远何等威福,我今何等凄凉。”当夜不
题。

 

  次日到景星云店中习画,问起:“山府中这许多美人,有
中年,有髫年的,可晓其详么?”景星云道:“昔年老夫人身
故,我进内描写真容。后来又进去描众姨娘的行乐图,颇知其
详。那中年的美人,就是山尚书的姨娘。那髫年这二位美女,
就是姨娘所生之女,如今都未曾纳聘。只因山鸣远心高,都要
嫁与当朝现任公子,故此磋蛇。” 池苑花道:“内中还有两个
不标致的。”景星云道:“老夫人有一女, 嫁与前日买画的石
公子。石公子之妻不标致,山公子之妻不标致,池相公日后手
精了,少不得有宦家内人常要来请教的。当初汉朝画工毛延寿,
连天子宫中的妃嫔,都要他描写。王嫱是个绝色的美人,只因
不肯送银子与毛延寿,把他描得丑了,汉天子竟把王嫱和了番。
可知画工也是有权的。” 苑花道:“我小弟因为大志不舒,抑
郁之甚,故此有心习画。”闲文不题。

 

  次日已是十五日元宵之期了。池苑花早已把旧灯挂在美人
图前,又去买办些酒肴,放在灶前,锁门而出。当晚,山鸣远
请太守饮宴,演戏相待。戏过一半,二人起身更衣,就踱到内
明堂,鳌山底下玩要。山鸣远挽了太守之手,低声道:“治晚
生有一奇事,诉与老公祖知之。” 太守道:“何事?” 山呜远
道:“日前家父寿日,一般张灯演戏, 出入人多,贤愚杂混,
不及查检。不料被惯贼,将家父珍藏的美人画图,盗窃十余轴
而去。治晚生知之,不胜恨恨。不料今日有人窥见,在池苑花
家中。此人乃是钦赃犯人池篁之子,漏网潜身,素为不轨。明
日求老公祖与治晚生,同到他家一搜。若搜得无画,不消说了。
若搜得有画,乞求老公祖拘拿严禁。先加刑法以究窃盗之罪,
兼求题本,以追昔日漏网之钦赃。不特家父与晚生感恩,即圣
上亦必嘉老公祖之廉明也。” 太守听了,只是连声说个“领教
领教。”

 

  这一番言语,已被燕飞飞的香魂窃听去了。池苑花自画铺
中回去,见灶前肴酒已整备,就拿上楼去摆开,点起灯烛,与
画美人赏了元宵。饮得醺醺,上床睡去。只见燕飞飞匆匆走到
床前,分付道:“ 郎君大难至矣, 可速计避难之方。”苑花吃
惊道:“为何?” 飞飞道:“妾阴魂,偶到山府中看灯闲玩,
听见山鸣远诉与太守,说郎君于十三日灯夜,盗他府中美人画
图十余轴,明日要来搜画。要把郎君捉去,先加刑法,严禁狱
中。又说郎君是钦赃犯人之子,漏网潜身,还要太守题本追赃
哩。” 池苑花惊慌道:“原来如此, 乞求美人主张,不知逃往
何处好?”飞飞道:“郎君可速速起来,收拾行李,改了姓名,
逃往京师。妾有一家叔,号燕如莺,现在京师写真,乃当今第
一名手。郎君到彼,尽可相依。如今可收《倚阑图》一幅在身,
妾之阴魂,随君而去,自然扶助郎君。余画弃与山公子,凭他
搜去,以遂其欲。妾之姊妹到其家, 自有戏弄恶人之法。”说
完,只见众美人一齐下来,与飞飞执手下泪,哀哀哭别。飞飞
将苑花身子一推,忽然惊醒,乃是南柯一梦。见桌上早已有灯。
池苑花不觉惊魂失魄,忙忙起来,收拾衣包被囊,将银子结在
腰边,收了《倚阑美人图》,同雨伞包好。揖别众美人,急急
下楼出门,依路而行。听见谯楼已打五鼓,城门已开,悄悄出
了城,由小路而行。或舟或步,不止一日已到京师,先寻小寓
寓下。

 

  当夜,池苑花又梦见飞飞来说:“家叔住在长安街,门前
冠盖盈门。郎君欲见,即使至三日,亦不能也。郎君可改名花
上林,但投小婿花上林名帖进去,家叔自然恭迎。只说向在河
南,今特访来,以完姻好。郎君竟有洞房花烛之乐矣。”池苑
花道:“所望避难栖身,洞房花烛何来?” 飞飞道:“郎君到
家叔处,自然得知。”池苑花得了梦,不胜欢喜。

 

  次日起来,果然写一大页官红名帖,藏在身边。寻到长安
街,问一青衣老人道:“可晓画师燕如鸾么?” 那人喝道:
“嘟,这是咱燕爷的大号,你怎么大胆称他。”池苑花道:“小
弟是燕爷的女婿,自河南到此,乞求指引。”那人道:“既是
这等,咱家与你同去。”随即引了半里之路,到了门前,果然
有高车驷马在门。这老人,原来是老管家。池苑花将名帖付与
他,他持了名帖,一竟进去。去了半日,不见出来。池苑花心
中疑虑,不知何故该称小婿,万一不认,反要讨一场羞辱。且
看下回分晓。

 

  评:青钱冒苑花之名,而忽入山府以行邪;苑花又冒上林
之名,而忽入京师以避难。此等空奇境界,如游陶会稽之北山,
从高山底下凿空,引之为流觞曲水,山上造空中楼阁,八面玲
珑。

 


☆★☆★★☆★★★☆★☆★☆★☆★★☆★☆★☆★☆★☆★
    第五回  人替死寒儒享安乐

 


    人生莫为风流误。乐事无多,回首如何?杀机就
  在枕衾窝。那知一技来千福,画谱吟哦,笔底研磨,
  前途处处有春和。
  ——右调《丑奴儿令》

 

  且说燕如鸾同妻凤氏,有一女,名唤喃喃,与飞飞乃是同
堂姊妹。喃喃七岁之时,许与花举人之子,花上林为婚。花举
人选了知县,不料到任之后,三年未满,就全家患疫而亡,竟
没有消息了。燕如鸾与凤氏,还道女婿流落他乡,日日望女婿
回来。故此飞飞托梦,叫池苑花竟认了花上林。那燕如鸾在大
厅上,与官员讲话。老管家候了半日,因话个不了,只得将池
苑花名帖,向前一照。只见上写着:

 

    小婿花上林顿首百拜

 

  燕如鸾看了,觉吃一惊。就附了老管家的耳朵说了两声,
老管家进内,对凤氏说了。凤氏万千欢喜,忙叫儿子燕纹波出
来迎接。因外厅有客,竟迎进内堂。凤氏笑堆满面,出来相见。
那池苑花,如今冒了燕如鸾的女婿,以后称花上林了。那花上
林道:“请岳母上坐,容小婿下拜。一面说,一面拜将下去。
燕纹波忙来扶起,二人也作了揖。只见燕如鸾已送客完事,进
来与女婿相见。见女婿一貌堂堂,美如冠玉,不胜欢喜。更喜
杀了里面的喃喃。当晚整筵侍婿。酒间,燕如鸾问道:“贤婿
向在何方?作何勾当?”花上林道:“在河南读书。” 燕如鸾
道:“既然读书,那诗词歌赋,都可也晓得些么?”花上林道:
“诗词歌赋略晓, 生平尤喜制曲。” 燕如鸾道:“既然如此,
今日喜相逢,乞贤婿请教两套何如?”随即叫家人磨浓了墨,
送过纸笔,花上林即低首作思,写出《皂罗袍》两套:

 

    曾问春来消息。这寒风冷月,将他阻隔。梅花开
  来,看枝头,何时送到江南色?燕儿别也,欲留无计。
  雁儿来也,有愁如织。这去来无定,牵人忆。

 

    降下一天喜忆。看上林点缀,十分春色。化工无
  意,把春俊,绿到名园花自植。关不住也,香梅红杏。
  原有主也,蜂消蝶息。看今朝花燕,偕相值。

 

  写完送过,与燕如鸾看了。称赏道:“妙极妙极, 观贤婿
第一套,将花与燕两家相望之情,又将南地与燕京两地相悬之
境,罗织成章。第二套把自家名姓,串插于中,把两姓姻缘寓
意于内,到关不住也这一段,双关巧合,而又双套联络成文。
绝无痕迹,几于出神入化。贤婿有如此高才,取功名如拾芥矣。”
花上林道:“小婿素心不在功名,甚喜岳父之业。在河南时,
已曾到画师处学习久矣, 明日还要求岳父大人指教。”燕如鸾
道:“原来如此,明日请教。” 当夜酒完, 送花上林到后花园
楼上安寝。花上林已解衣上床,灯还未灭,忽闻香风满室,只
见飞飞已到床前。揭起罗帐,坐在床边。花上林惊喜道:“今
晚美人竟亲身来此, 还是梦也?醒也?”飞飞笑口盈盈道:
“郎君如今已是妹夫了,我为长姨,本当自重。但妾与郎君,
当有宿缘。前在郎君楼上,非不知郎君寂寞,欲共枕衾。奈姊
妹香魂都在楼中,所以羞惭不可。此地寂静幽间,正妾与郎君
交欢之所也。既成夫妇,郎君之画意,妾当竭力引之。”随即
解衣就寝, 吹灭了灯。飞飞五鼓起来,穿衣嘱别道:“暂时别
去,今晚再来。” 上林道:“今晚挑灯恭候,乞美人早降。”飞
飞已冉冉而去了。次日早膳后,花上林叫了老管家,到小寓中
拿过行李画图, 燕如鸾展开行李看时,吃惊道:“此画乃是海
都督当初要我描了送与池天官的,共有十幅美人图,贤婿为何
得此一幅。”花上林道:“因小婿好画,在池公子处购求来的。”
随即拿到后园楼上卧床中挂了。

 

  此后,燕如鸾将真容一幅,叫花上林学描。花上林竟松松
脱脱,不多时已描成了。燕如鸾看时, 不觉拍手称赞道:“贤
婿笔意灵奇,便是我老手也不能到此。适间一幅呆真容,贤婿
竟描活了。我老拙眼已昏花,小儿又与此道全不相入,可喜贤
婿有此奇技,不日公卿满门矣。”此后,燕如鸾择一吉日,替
花上林与喃喃成了花烛,夫妻恩爱欢娱,不在话下。

 

  一日,有一个老天官来拜,要画一幅朝罢归来图。燕如鸾
就叫花上林描写,花上林将天官的容貌颜色,仔细看了又看,
轻轻巧巧描在纸上。不一日之工,竟已描成。但觉祥云瑞日,
潦绕虚空,凤阁龙楼,巍峨耸峙。内中老天官捧笏下阶,恍如
含怕欲笑,满袖天香的光景。真个也灵活不过了。老天官有了
画图,见把自己生平的性情举止,都描出了,不觉大悦。随送
过四种厚仪,酬金百两。从此花上林名振京都,满朝文武官员,
求写真的日不暇给。正是:

 

    昔年门户皆篓草,今日官员如草篓。

 

  话分两头,且说山鸣远同太守带了人役,亲到池苑花家中,
把美人图都搜取了,太守见搜出真赃,不觉大怒,随即下楼,
出门上轿。太守即出火牌,严拿盗犯池苑花,竟无踪影。太守
一面拿人,一面打点题本。山鸣远一面写书进京,一面择日上
任,勉不得带家眷同行。月珠也恐怕丈夫路上娶妾,自然要一
同往任,将垂杨也带了同去。假池公子利青钱,也来与月珠送
行,月珠对青钱道:“我要上任,不得不与你分离。闻知我恶
夫诬你盗画,与太守计议,说你是钦赃犯人之子,还要题本追
赃,现今太守缉获。你出去若在家中,必遭毒害。我家父现为
北平京营都督,我乘夜写书一封与你,权且假冒我恶夫之名,
说与你是通家盟友,要求重用之说,你可悄悄进京去投家父,
在麾下做得一个小将军,就可以不妨了。”说完,二人著衣起
床,洗了手,就磨起墨来,写假书道:

 

    岳父位居百将之先,才为万夫之特。龙蛇一动,
  凤鹤潜消,不特将登坛而侯也。小婿近蒙君父之恩,
  授知化县,上任在迩。有敝盟友池苑花者,乃雕龙绣
  虎之才,实腾蛟起凤之器。岳父若处之囊中,彼将脱
  颖而出矣。万祈照亮。令爱无恙,并达。

 

         小婿山鸣远百拜上
         岳父海将军大人麾下

 

  月珠写完了书,封好了,打点了衣服行李,又付利青钱二
百两银子,含泪而别。叫丫鬟悄悄从花园门中送出。当夜青钱
走回家来敲门,利婆子起来开门,只见儿子驼了一肩新行李,
进内坐下。将前事备说一遍,计较进京之事。利婆道:“你在
家中混过青春,有何结果。既有这样好门路,上京去有何不好。
我只要有日用盘缠,便可度日。” 利青钱不忍别母,只因要图
出身,光耀门闾,将银子取出百两,付与利婆。利婆又问道:
“垂杨妹子近日如何?”青钱道:“丫鬟看待,也没甚难为,
大约要带到任上去。”利婆呜呜咽咽的,哭了一场。

 

  次日利青钱别了利婆起程,望京而行。不止一日,已到京
师,寻到海都督的寨府门前。但见千军万马,刀出鞘,弓出弦,
摇旗呐喊,炮声不绝。利青钱想道:“如此光景,这封书如何
投进。”一面想,一面走到外书房去看看。见各宦与乡宦的往
来书札,俱在简房叠齐缴进,随即称了三钱酒仪,送与柬房,
说此一封家书,乃是海都爷女婿、山尚书府中带来的,乞求老
先生一送。书房见是兵部山府中的家书,又得了三钱银子,自
然缴进。次日海都督有挂牌,叫带书乡亲,即刻赴内府相见。
假池苑花利青钱,见了挂牌,即随守门将官引进,直入内里相
见。作揖用茶,海将军问及女婿向来行径,青钱答对如流。说
“正月十三令婿庆贺老尚书的生辰,请各道御史,十五请本府
太守,十六七酬谢庆贺的各乡官,如今同令爱起程,往胡广光
化县上任去了。”海都督问道:“这封书不像小婿之笔, 却像
小女之笔,此是何故?”利青钱道:“晚生只管带书,写书不
晓。”海都督又问道:“昔年吏部天官池篁, 与我至交,不知
他家还有何人?兄可是他一族么?”假池公子见问到此处,不
觉欢喜,回言道:“天官正是先父, 容小侄叩拜。”竟跪将下
去。海都督忙忙扶起,见假池公子,相貌亦好,谈吐生风,又
是故人之子,十分欢喜。竟留在府中,作一内记。一月之后,
外府右营缺一参将,海都督欲将假池苑花利青钱补缺,因此人
乃是女婿所荐,女婿乃尚书之子,况且权在兵部,毕竟要求山
尚书作主。一日去叩谒山尚书,山尚书以亲翁之礼,留入内堂
相见。通问寒温过了, 海都督开口道:“贵乡有一池苑花,一
月之先,令郎有书荐与小亲,嘱托重用。今外府右营缺一参将,
小亲意欲叙些功劳,题一用人之本,将池苑花补授此缺,老亲
翁以为何如?”山尚书听了,吃惊道:“池苑花原来逃在亲翁
府中?”海都督吃惊问道:“是令郎荐来的,何为逃也?”山
尚书道:“此人乃是废吏部池篁之子,他钦赃未满,漏网潜身,
小儿日前有书到来,说正是十三日,池苑花潜身入府,盗去府
中古画十余幅,又是钦赃犯人之子,要我小亲提本严拿。日前
太守也有本来,圣旨已批,密访严拿赃犯池苑花重拟。此等旨
意,亲翁谅也该知, 何故亲翁反要题授参将?”海督道:“小
亲信令郎之荐书,因推老亲翁之体面,故有此议。钦犯之事,
小亲其实不知。”山尚书道:“连小儿的荐书,也是奸人假冒,
乞亲翁将原书仔细端详,便知真假。” 海都督低头一想,想起
前书原系女儿笔迹,事有可疑。山尚书道:“亲翁可想着了么?”
海都督道:“假冒或者有之, 如今不必深究。单问老亲翁圣
旨如何意思?”山尚书道:“此是要密访严拿取斩的, 亲翁可
速速将此人严囚,具文解来,以便详复圣上便了。” 海都督大
惊,随即告别归营,置酒与假池苑花利青钱相饮,说道:“今
日为兄特到兵部相议,题授仁兄为参将之职。可幸部中已允,
少刻即当诣兵部参谒。”利青钱竟洋洋得意。海都督劝得他醉
醺醺,到午后之时,传出令箭,叫各官兵戎伺候。不料被细人
窃知,通风与利青钱。利青钱惊得魂飞魄散,拚了性命,潜逃
而出。虽有几人看见,道他在此月余,常自府门出入,故此不
防备,也竟一溜儿去了。逃出即复本姓本名,仍做生意,供养
母亲,不在话下。只见内传三鼓,炮声三响,辕门呐喊如雷,
海都督坐出堂来,要捆拿池苑花。四处抓寻,人都不见了。疑
心必有通风,只因军内人多,不便人人严究,又不敢扬声出来,
又难好回复山公,只得将解来该杀的盗犯,择一面貌清秀的,
解到山府。盗犯也不知甚故,山公也道是真的池苑花,立刻传
达圣上。圣上立刻传旨,已将替身取决于朝门外矣。正是:

 

    为人须尽三分孝,狭路逢凶有救星。

 

  且说花上林,入赘在燕如鸾家中。日日有文武官员,描真
写画。一日,听见官员带来的人,讲道昨晚有个池苑花乃钦赃
犯人,又盗了山尚书的画,被山尚书上了本,杀在朝门之外。
花上林听知,吃一大惊,想道:“池苑花乃是我,我今已改名
在此,何处又有一个池苑花,也是钦赃犯人,盗画取斩?好奇
怪之事。”心中疑惑了一番,丢过了。只见外面传进一个红单
来,报道:“有一个内使公公来拜。” 花上林看时,只见字大
如钟,上写道:

 

    侍生上官高拜

 

  花上林忙忙出来迎进,作揖让坐。上官高道:“不及坐了,
咱家万岁爷,如今游幸在宣府镇上,忽有密旨传来,内中有事
相烦,即刻要劳花先生到咱那边去讲话。” 花上林听说,是圣
上有旨,也不敢迟留,即进内与写真的官员说了,也都别散。
花上林出门,与上官高一同,上马而行。但不知此番圣旨内中
有何话说,且看下回分解。

 

  评:有苑花之避名,而青钱得以攘一日之遇;有青钱之替
死,而苑花得以享终身之安。其中祸福之机,皆贞淫之一念造
之也。至于苑花而冒如鸾之聘女,青钱而因月珠之荐书,文心
有曲折之妙。

 


☆★☆★★☆★★★☆★☆★☆★☆★★☆★☆★☆★☆★☆★
    第六回  贫有志天子酬素心

 


    一枝笔,惊动九重春色。祥云捧出天香敕,势焰
  倾朝赫。回首昔年谁识,穷卧小楼咫尺。于今戏罢鼓
  锣息,又入仙姬室。
  ——右调《谒金门》

 

  且说上官高与花上林到门,一面下马,引入大厅,作揖坐
下。待茶过了,上官高开口道:“咱万岁爷巡幸在外,或扮作
商人,或扮作书生,混迹人间,不使人知的。如今在宣府镇上,
行院人家,与美妓取乐。昨日忽然有密旨,差人飞马赶回,要
取春宫画图披阅。咱想,此等没紧要的画图,一时何处寻觅。
虽有, 也是进不得圣上的。如今要烦花先生,星夜描成一幅
《十二春宫图》,以便咱家打发原人, 星夜赶去,送达圣上。
圣上若龙颜大喜,花先生之富贵, 从天而降了。”说完,随即
摆列描写坛场。花上林将画纸上了胶矾,候干了,上了画。那
上官高将旧日写的样式拿出来,与花上林看了。上林道:“这
些推车上岭、隔山取火、倒烧红烛都是旧名旧套,如今要换新
样新名才好。”上官高欢喜道:“花先生写的,毕竟是妙的。咱
家朝里有事,要去料理。待先生写成了, 咱家来看。”别了而
去。花上林描的十二像是:

 

    梅占花魁杏闹春色
    蔷薇倚架芍药靠栏
    杨柳舞腰樱桃绽口
    玉笋朝天金莲贴水
    石榴倒开芙蓉斜插
    十萼联辉百花献笑

 

  这十二像,但见男子与美人占花魁、闹春色、倚架、靠栏、
舞腰、绽口、朝天、贴水、倒开、斜插、联辉、献笑这些光景,
写得翻来覆去,灵奇变幻,妙不可言。

 

  当晚,上官高朝中议事不归,花上林画未完工,在春晖楼
过夜。次早起来,把十二图中,又点缀阑干花鸟,又把春宫各
名色一一标题明白,然后完工。上官高也归来了,忙忙上楼,
与花上林相见。只见图像俱完,仔细观看,不觉拍掌叫绝,称
赏了一番。随即写手奏一封,同春宫图封好,着原人飞马赶到
宣府镇,传达圣上去了。当日在大厅大开筵宴,酬谢花上林。
大吹大擂,送了入席。酒过数巡,上官高道:“咱想方才的春
宫十二像,咱家大悦的,咱圣上也必是大悦的。但不知花先生
要官做呢,还是要几万金银、几千珠宝?”花上林道:“晚生
才短,不愿为官。晚生命薄,不愿金银珠宝。只有一件素心,
求公公传达圣上,得慰晚生之愿,公公之恩, 容晚生顶礼。”
上官高道:“先生有何素愿? 咱家无不尽心。” 花上林道:
“尚书山严,原有二女,还未适人。向来爱慕之久矣。但晚生
与山府,势隔天渊,求婚必不谐允。乞求老公公作主,以圣旨
压之,则此事可以不劳而成矣。”上官高呵呵笑了两声道:“花
先生还不知,连那山先儿的势也不久了。他的孩子山鸣远,在
湖广光化县作县,不料他贪污之极,外边作满天之孽,内边有
悍妒之妻,那百姓们到敝厂来告赃的,约有千张状纸了。咱家
屡屡对山先儿讲,教他去约束孩子,不料他也置之不理。如今
毕竟要去拿他进来,追赃问罪。这才是朝廷的体统。” 花上林
道:“这山鸣远向在家中,原是万恶贯盈的。即如池苑花,乃
是吏部天官之子,又官乃忠直之臣,止留得画图二十余轴,池
苑花在画工店中卖画,他竟恃势抢了四幅而去。后来又诬他盗
画,又搜去十三幅。他又唆本府太守、山严题本,竟把他斩在
朝门。这事谅公公也必然是知道的。” 说到此处,只见外边门
上人进来禀道:“湖广光化县知县山鸣远,奉送礼仪在外。”
上官高呵呵笑道:“刚刚在此讲他, 他又送什么礼仪到了。可
一一收进来。”上官高与花上林出了席,大家看时,送的多是
湖广土产,并金银珠玉之器,也没甚奇品。只见礼单上开有美
人画图十幅,上官高又呵呵的笑了两声道:“想这画图,谅也
比不过花先生的妙手了。” 随即叫家人展开看时,只见是一幅
旧白纸,一齐俱吃惊起来。又展开一幅来,又是一幅旧白纸。
上官高道:“这也奇怪,为何把旧白纸来送咱家。” 从此一连
转到十幅,都是白纸。原来这十幅画图,就是山鸣远搜取池苑
花的。只因挂在衙中,不时现形,妒妻作闹,只得将来送与上
官高,希图升官调职。不料画上这许多美人,戏弄山鸣远,路
中都走去了。那上官高气得目定口呆,停了半晌,呵呵的笑道:
“这狗囊的孩子,分明来讥诮咱家,是白目太监,不识美人的。
明日不免把光化百姓告他的千张状纸,与圣上看了,拿他进来,
剥他的皮,才出得咱家的气。” 花上林道:“这人乃是万民之
虎,分明是一个大害,公公应该除他的。只是一件,适才所言
的二女,正是此人之妹,公公若去拿时,必须要他把二妹送进
京来,晚生就可以如愿了。” 上官高道:“领教,不难。” 说
话之间,厨司已下到四十碗珍羞了。又叫转桌到花园中春晖楼
上。花上林昨因画忙,未及观玩。如今大开纱窗,依阑一望,
见园中花萼芳菲如斗,不觉心旷神怡。二人饮到月满纱窗,方
才完席。花上林要告别归家,上官高道:“明日还要劳先生,
描咱家的行乐图。”又留花上林宿于楼中。

 

  次早起来,梳洗过了,上官高又整盛馔,馔后花上林一般
的将画纸加了胶矾,上了画棚。上官高坐在太师椅上,花上林
拿了画棚,对坐了。问道:“公公所爱的行乐,还是乐那一样
的光景?乞求指教。”上官高道:“咱家这一幅,是要送与圣
上看的,要画一个灯前阅本图。”花上林道:“公公之乐意甚
妙。”随即举起笔来,描将上去。但见:

 

    一笔细,一笔粗,有得心应手之机。一处浓,一
  处淡,有意到笔随之巧。红红绿绿,五色有相配之宜。
  瘦瘦肥肥,一体有自称之美。本写公公之真,实描婆
  婆之态。凝睛注奏本,忙碌碌有屡转之形;开口读封
  章,笑呵呵有声音之响。靠桌的是左弦,斜中之正若
  可畏;拍案的是右掌,喜中之怒不可知。数点稀星,
  疑与灯光争彩;一轮明月,恍疑花影横窗。栏杆曲处,
  美人倚栏而窥;炉火红时,俊仆当炉而扇。乐哉真容,
  活矣太监。

 

  上官高看了,呵呵大笑道:“花先生把咱家喜怒之形,都
描在上面了。明日送与圣上看了,也知咱家勤劳国政,辨别贤
奸,一片苦心。”当日画事完成, 上官高又设盛筵款待。夜阑
酒散,又整礼仪八色,酬金三百两,将大轿送花上林回家。喃
喃出房迎接,好不欢喜。正是:

 

    池苑一枝花欲悴,移来接得上林葩。
    上林有个呢喃燕,飞入池塘恋苑花。

 

  且说这圣驾,自宣府游至大同,又自大同混迹两月,车驾
回朝。次日在便殿,见上官高来。即问:“前日春图,系何人
所描?”上官高撩衣察道:“是画工花上林所描。”圣上便道:
“朕每挂在床中,见那图中的男女,有龙争虎斗之势,竟俨然
如名芳争艳各态。朕意欲宣召花上林进来,要他描写三十六宫
花楼柳院,每宫把朕与妃子,描在里边行乐,你可往召何如?”
上官高道:“万岁爷要宣召画工,奴婢即当奉旨。”当时便道:
“你可去召了他来,朕在宫中坐等。” 上官高忙忙出朝而去,
去不多时,已引了花上林入朝。进到便殿,山呼万岁,平身已
毕,上官高即取过绫罗三十六幅,传宣旨意道:“万岁爷要你
描写三十六宫花楼柳院,每宫要写万岁爷与妃子在宫中行乐,
可小心在意。” 花上林道:“晓得。” 随即将绫罗上了胶矾,
配合丹青,用心描写,不在话下。可喜宫房幽静,燕飞飞香魂
复来,已有两月之期。但闻外面上官高,已将山鸣远拿进在京,
会同刑部,将千张状纸的赃,一一审问。山鸣远抵赖不去,山
严也不敢救护,竟发到陕西榆林街充军去了。不多时,但闻河
南太守差人将山严二女,已护送到京师了。一日,宫中传出圣
旨一道:

 

    着部臣山严,将二女俱配与花上林。候花上林出
  宫毕姻,无违。该臣知道。

 

  这些事体,都是上官高欢喜了花上林,因见圣上也欢喜了
花上林,不时在圣上面前传达花上林的心事,故此都传旨停当
了。一日,花上林画事已完,圣上赐金银一万,彩缎千端,送
出朝来。只见朝门内迎接问安的官员,挨挨挤挤。花上林出了
朝门,坐了大轿,鸣珂喝道而归。一路上心中暗想道:“我池
上锦在家,受尽饥寒苦楚,为人所欺,今日一天郁气,已散尽
矣。”到家将皇上赐的金银彩缎,都摆在厅前,以荣君赐。只
见外面送礼的官员,拜谒的官员,或大页,或红单,帖子如飞
雪的一般。花上林一一款接送迎,不在话下。

 

  当晚,燕如鸾整酒接风。酒间,花上林把宫中的事体,所
见所闻的,也都说说。燕如鸾问道:“闻知圣旨将山严的二女,
都赐与贤婿为妻,这是为何?”花上林道:“此皆上官高公公
之力也。”不几时择了吉日,到山府中入赘。圣上又赐花红灯
烛,此番是皇帝主婚,御赐彩缎。尚书赘婿,那些喧天的热闹,
也说不尽这许多。拜过了花烛,入了洞房。花上林放眼细看二
女,真是天姿国色,在灯光下映来,又分外芳华。心中想道:
“我手上不知描过了许多美人,终不如那生成的芳香柔嫩。我
昔年在家时,到他府中看灯,见了这二美人,心中爱慕,妄想
天鹅。我池上锦分明是一个饿死的囚胚,不料今日享用这般乐
事,好似一场乱梦。”但见洞房中,大整华筵,高烧银烛。花
上林南面而坐,两边美人,开笑口,倒金樽,吃得醉醺醺,拥
了美人,上床而卧。正是:

 

    当年灯市夸双美,今日罗帏拥二乔。

 

  话说花上林与二美人那夜成亲,说不尽海誓山盟。清晨起
来,梳洗已毕,拜见山尚书夫妇。又去谢了圣恩,与上官高公
公。满月以后,与二女商量,拜别岳丈岳母,暂回燕如鸾家中
团聚。设宴与燕喃喃只作姐妹称呼,无分大小。三人和好,欢
若生平。

 

  一日,花上林于书房静坐,想道:“我池上锦也是天官之
子,只因家难,赖燕飞飞之力,享尽荣华。但叶落归根,难道
一世姓花不成。此事待与飞飞商之。” 事有凑巧,恰值正德皇
帝宫中,太子诞生,大赦天下。此夜,燕飞飞到花上林书房中,
笑吟吟道:“池郎日间所思之事, 妾已尽知。目今朝中有赦,
池郎可托上官高公公代为表白。不特免罪,还有意外之喜。”
花上林闻之,欢欣异常。抱住道:“卿卿爱我,可谓尽心矣。”
四顾无人,便欲求欢。飞飞推开道:“池郎新婚燕尔,岂罕故
交。但他日诸姊妹, 更有一场大会,愿以相宽。”遂以别去。

 

  花上林明日果然打轿去见上官高,述其原委。上官高大惊
道:“花先生原来是池公令嗣, 失敬失敬。令尊以正直抗疏忤
旨,死甚可怜。今幸有赦书,先生自然无事。但前日都督海老
先儿上本,说已正法, 今日仍在,此事甚费周旋。”花上林跪
下道:“老公公必定要与晚生作主, 没齿不忘。”上官高忙扶
起道:“先生不必如此,咱家到皇爷处,自有主张。”花上林
深深谢了回家,并不与燕如鸾通知。到数日过,宫中传出旨意
道:“花上林果是池苑花, 可赦无罪。改姓归宗。其北平京营
都督海晏,寻取替身,妄行正法,本该重处。今逢赦期,着从
宽罚俸三年,钦此。”圣旨一出, 传到燕家,燕如鸾骇然,不
知头绪。花上林向前跪下道:岳丈在上,小婿罪该万死。但此
事实是令侄女飞飞芳魂指引。” 遂将前事,备细说了一遍。燕
如鸾如梦方醒道:“罢了罢了, 失一婿得一婿,事属前定,非
偶然也。”喃喃与山岩二女闻之,俱各诧异。看官认真,今花
上林,又改池苑花了。池苑花于是整备衣服,到上官高处叩谢。
次早午门谢恩。正值上官高在朝,传出圣旨,皇上宣见池苑花。
山呼舞蹈已毕,皇上道:“卿父亲池篁,直谏捐躯,朕之过也。
着加恩仍赐尔吏部主事职衔,以族直臣之后。” 池苑花叩头谢
恩。一出午门,百官趋贺,不计其数。池苑花以燕如鸾家窄狭,
仍挚家回山尚书府中,备酒款待百官。大吹大擂,忙了数日。
正值山鸣远公子遇赦,带家眷回家,见冤家已作了妹丈,且是
圣上主婚。又现在是朝廷职官,翻出屁股,好不奉承。妻子海
月珠,窥见池苑花,正是那年楼上渴想情人。心上惊疑,想道:
“我昔年寄书,分明与他,为何倒与别人替身,得了便宜去。”
此事又不好问得,但情人现在眼前,欲心愈炽,无计可以相通,
只索罢了。池苑花于山鸣远面上,亦不念旧恶,欢好甚笃。如
今已有了官,不便归家,遂于京中买一大屋,起盖衙门,于余
地建三橺大楼,与故园一样收拾,广栽花木,古董玩器,无一
不备。将喃喃与山岩二女接回,居在大屋二进。自己闲时,即
在楼中坐卧, 仍以燕飞飞《一女倚阑图》,挂在中间,终日焚
香晤对。

 

  忽一夜,月明如昼,池苑花在楼,燕飞飞画中下来,笑容
可掬。池苑花向前相迎,飞飞道:“君之功名富贵妻儿,俱已
完美,今晚月色满楼,可以行乐。前日约君作一佳会,诸姊妹
俱到。”池苑花忙问:“却在何处?” 飞飞向空中取出昔时十
三幅美人图,放于楼上。池苑花惊道:“此图家中早被山鸣远
夺去,后来送与上官高公公,摊开俱成白纸,何以又在画中?
复得取回?”飞飞告以用隐摄之术而得。池苑花大喜过望,遂
将幅幅俱挂楼中。飞飞将手一拈,各冉冉而下。环佩玎  ,香
风四起。池苑花近前观之,个个花容艳丽,体态轻盈。众美人
俱向池苑花施礼,笑问飞飞道:“姐姐今日招呼小妹,岂有意
乎?”飞飞笑道:“昔年池郎楼上, 众姐妹所以不与相亲者,
以池郎佳偶未谐,功名未就,故不敢摇荡其心,以阻其前程远
大。今已诸事完美,姐妹们当共谈笑, 以尽一夜之欢。”众美
人俱唯唯。飞飞唤侍女,于画中捧出酒肴,都是玉液琼浆,排
满一楼。众美人请池郎上坐,然后团团列坐。笙箫管弦,弹的
弹,唱的唱,举杯相劝。池苑花此时,欣喜欲狂。饮酒将半,
各有微醺。池苑花心中按纳不住,左顾右盼,拥抱戏谑。众美
人亦微笑不拒。飞飞道:“今夜良会,信是天缘。我辈仙踪,
池郎亦非凡体。罗帐春光, 谁当荐枕者?”池苑花道:“小生
菲才,得蒙众美下降, 帏中之乐,当与共之。”飞飞点点头,
随令侍女向画中取出鲛绡锦衾,龟兹长枕,铺向楼中。此时,
月色愈明。飞飞令撤去酒肴,喝开侍女,各解带松衣,娇羞可
爱。池生居中,众美人以次而进。飞飞笑道:“今宵此会,宛
然壁间一幅众女争夫图矣。” 池苑花此时,胜游蓬岛,正如诗
中所云:

 

    门迎朱履三千客,屏列金钗十二行。

 

  乐境正浓,钟声已动。众人各整衣而起,池苑花道谢:“
多娇错爱,良会可再续否?” 飞飞愀然不乐道:“风景顿殊,
欢娱易散,众姐妹与郎,只有一夕之欢,以后云散风流,不能
再见矣。”池苑花闻之泪下, 众美人各有离别可怜之色。飞飞
道:“行矣,池郎勿以为念。妾数月后,当复遇郎于山阴道上。”
遂俱别去。时天色已明,池苑花环顾楼中,只剩琴书潇洒,余
香犹在。再看壁上美人图,又成空纸,并那一女倚阑图,亦虚
无人矣。池苑花对景伤情,不觉大哭起来。早惊动里头喃喃与
山岩二女,俱来问故。苑花亦不告以其事。

 

  过了数日,苑花记念山阴之约,绝意功名,欲以黄冠归隐。
幸喃喃怀孕在身,生一男子,续了池篁之后。苑花遂绝无牵挂。
一日沐浴更衣,道装草履,语其家人,暂去访道寻真,若未归
来,可去山阴相访。作别已毕,飘然出门。到山阴道中,果见
飞飞在彼相等。笑吟吟道:“妾已告知蕊珠宫主,许与郎同谐
夫妇,入山采药,啸傲蓬莱矣。”苑花喜极,俱与腾霄而去。

 

  后其家人到山阴寻讨,则见苑花与一美人,携手道中,对
家人道:“汝去通知主母,善自持家,保养公子,后日长成,
当成显宦,不必以我为念。” 言罢,倏尔不见。家人回报,妻
儿恸哭一场。报与朝廷得知, 皇爷诏于山阴立庙,封为写真
灵应仙师。其子荫生,长来袭了父职。家道繁昌,子孙蕃衍
不绝。后人阅此,叹其际遇之奇,题诗一首云:

 

    匹素胭脂写粉痕,三生石上旧精瑰。
    但能了得鸳鸯债,成幻成真总不论。

 

  评:余观《写真幻》一书,不禁有感也。池生以一介之士,
而与画图美人为缘。作者偏略其夫妇,而备述其假姻缘。债了
三生,春生一度。何幻之非真,亦何真之非幻哉。由是推之,
人生世上,功名幻也,富贵幻也。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大限
未来,亦寄情于山巅水湄;诗瓢诗碗间,终吾生以倘徉已矣。
何必认真。
             闽山爱石主人识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南柯记 (明)汤显祖
《六十种曲南柯记》酒尽难留客,叶落自归山
御选元诗卷六 ----- 御选元诗卷十
电子书--《东周列国志》第二回
宫娥[小重山]
夫妻是前世的缘,善缘,恶缘,无缘不聚【1】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