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髦的傻子【图片源自网络】【版本：戚蓼生序甲戌本】
第二十一回 贤袭人【庚辰侧批：当得起。】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此回专写了两个丫头：贤袭人和俏平儿。作者仍用了对比的手法，将两个丫头放在一回中，既表现两人的相同之处，又表现两人的细微差别。非生花妙笔，岂敢将两个极为相似的人物放在一回中描写，还要让读者从中看出彼此的差别。
若用一个字概括袭人和平儿，就是一个【贤】字。但因两人的性格不同，两人的主子不同，两人所要达到的目的不同，作者所表现出来的【贤】则形态各异，各具风流，共性之中有个性。
写袭人，看到宝玉天刚亮就【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来】，与湘云、黛玉二人厮混，甚至洗漱也不回房，由紫鹃和翠缕二人服侍，只用湘云洗过面的残水胡乱一洗了事，一心只在玩笑打闹上，还旧病复发吃胭脂，太不成个体统，便心生忧愁，【叹道：‘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庚辰双行夹批：此是宝卿初试，已下渐成知已，盖宝卿从此心察得袭人果贤女子也。】】只恨宝玉不争气，把以前许过的诺言抛之九霄云外，全没有个正行。因此待宝玉回房后便冷言冷语，一改往日情形。宝玉不能理解袭人之深意，反而赌起气来。因【素知麝月与袭人亲厚，一并连麝月也不理，揭起软帘自往里间来。麝月只得跟进来。宝玉便推他出去，说：“不敢惊动你们。”麝月只得笑着出来，唤了两个小丫头进来】服侍。谁知其中有个叫蕙香的小丫头【生得十分水秀】，宝玉就和她攀谈。言谈中知道【蕙香】之名却是袭人起的，对袭人之气竟于此处发泄：【宝玉道：‘正经该叫‘晦气’罢了，什么蕙香呢！’【庚辰双行夹批：好极！趣极！】又问：‘你姊妹几个？’蕙香道：‘四个。’宝玉道：‘你第几？’蕙香道：‘第四。’宝玉道：‘明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那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庚辰双行夹批：“花袭人”三字在内，说的有趣。】一面说，一面命他倒了茶来吃。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了抿嘴而笑。【庚辰双行夹批：一丝不漏，好精神！】】宝玉的赌气之态，令人看来如见其人，如闻其声，作者竟描摹得毕神毕肖！
宝玉一日一夜索然无味，惟以看书消遣，竟与庄子语后补出许多闲文（实则不闲）：【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续毕，掷笔就寝。头刚着枕便忽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第二天醒来，竟把前事忘却。但袭人并没忘，继续和宝玉斗嘴。
看到有些读者对这件事忿忿不平，说这是袭人对宝玉和黛玉关系密切的嫉妒。说你花袭人都和宝玉上床了，宝玉在黛玉房中洗个脸你竟然心生嫉妒，还和宝玉斗嘴！这不是典型的双标吗？甚至有人骂袭人【贼喊捉贼】——其实，这些读者根本不理解，欣赏古典名著不能脱离当时的典型环境。他们也不理解《红楼梦》所反映的社会现实是【家国同构】的封建宗法制度。这种制度最显著的特征就是森严的封建等级制。这种封建等级制不仅体现在社会阶层之间也渗透到各阶层内部。我国从唐代开始就逐渐形成社会阶层划分为【良人】和【jiàn人】两大类，一直延续到清末民初都难以绝迹。黛玉、湘云是【良人】袭人是【jiàn人】,分属于不同的社会阶层。封建礼教中倡导的【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男女授受不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六礼】等等封建伦理道德，其实都是针对【良人】提出的，那些连人身自由都可以用银子衡量的【jiàn人】奴婢是没有资格享用这些规矩的。所以，袭人和宝玉上床作者说【亦不为越礼】，脂砚斋说【宝玉、袭人亦大家常事耳】。但是黛玉和湘云都是小姐都是【良人】，宝玉不分【黑家白日】和姊妹们嬉闹，实际上已经触碰了封建礼教的红线。
——这就是封建礼教的残酷和虚伪！同样是人却要分出三六九等。上述读者其实就是混淆了袭人和黛玉、湘云之间的等级差别，只是从性别上把她们看成了同样的花季少女。或者说这些读者是用现代社会的道德价值观从衡量《红楼梦》里的人和事，所以贻笑大方了尚不自知。
不过，袭人却是这种封建礼教的被动接受者和主动维护者。这是袭人的悲哀，反映出的却是封建社会的【悲惨世界】。是封建社会这个大染缸，把袭人濡染成这种不平等社会制度的自觉遵守者和主动维护者的。因此，袭人发现平日的苦口婆心好言相劝收效不佳，宝玉口上答应，过后还是一如既往毫无收敛。故只得另寻别计，用【娇嗔】之法实行【箴规】，故云【贤袭人娇嗔箴宝玉】。表现出来的看似斗嘴。袭人对宝玉的【箴规】是当时典型环境下的产物，是绝对符合封建礼教道德价值观的。所以，作者才会把题目定为【贤袭人】，脂砚斋也才会说【当得起】。
有人可能会提出疑问，说《红楼梦》作者是封建礼教的叛逆者，怎么会把符合封建道德规范的花袭人称为【贤袭人】呢？我认为，这就是表现在作者身上的复杂性和矛盾性。因为无论多么伟大的作家，都不可能彻底摆脱自身所处社会环境的影响，他身上必然会打上时代的、阶级的深刻烙印。比如《红楼梦》中，既有萌动的追求人性自由平等的民主进步思想，也有传统的【忠孝节义】、【三纲五常】、【等级森严】、【魂灵托梦】、【预言谶语】、【警幻仙子】、【道姑施法】等封建社会特有的内容。觉得简单地归结为【精华和糟粕】有失偏颇。因为这些内容都是当时社会所固有的东西。既然【文学源自于生活】，这些内容就必然会在作品中有所反映。
平儿也能称得起【贤】，但又是另一种表现。题目用【俏】来修饰平儿，只是为避免前后句的重复。老实说，凭贾琏的人品德行，要说平儿对其有爱，那也只不过是出于命运上和道义上的，她不会像袭人那样对宝玉产生真正的感情。她之所以对贾琏的淫秽丑行包容甚至包庇，无非是为了家庭的安宁，为了不招惹凤姐儿这只母老虎。因为一旦凤姐儿发威，无论怨谁，深受其害的总免不了是平儿自己，第44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就是明证。巧姐儿出天花的半个月时间里，贾琏不得不和凤姐儿、平儿隔房居住，结果欲豁难填，和多姑娘儿粘在了一块，却留下赃证【一绺青丝】被平儿抓住把柄。这件事平儿却对凤姐隐瞒了。但她包容甚至包庇贾琏却不是为了邀宠。当贾琏被其掩饰的机智、可人的娇态撩起欲火时，她反而挣脱跑到窗外。以至于【凤姐儿走进院来，因见平儿在窗外，就问道：‘要说话两个人不在屋里说，怎么跑出一个来，隔着窗子，是什么意思？’贾琏在窗内接道：‘你可问他，倒象屋里有老虎吃他呢。’【庚辰双行夹批：好！】【庚辰眉批：此等章法是在戏场上得来，一笑。畸笏。】平儿道：‘屋里一个人没有，我在他跟前作什么？’凤姐儿笑道：‘正是没人才好呢。’平儿听说，便说道：‘这话是说我呢？’凤姐笑道：【蒙双行夹批：“笑”字妙！平儿反正色，凤姐反陪笑，奇极意外之文。】‘不说你说谁？’平儿道：‘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说着，也不打帘子让凤姐，自己先摔帘子进来，【庚辰侧批：若在屋里，何敢如此形景，不要加上许多小心？平儿平儿，有你说嘴的。】往那边去了。凤姐自掀帘子进来，说道：‘平儿疯魔了。这蹄子认真要降伏我，仔细你的皮要紧！’贾琏听了，已绝倒在炕上，【庚辰侧批：惧内形景写尽了。】拍手笑道：‘我竟不知平儿这么利害，从此倒伏他了。’凤姐道：‘都是你惯的他，我只和你说！’】
可见，凤姐儿之醋不要说对别人，就连平儿也不例外。平儿置身于贾琏之淫和凤姐之醋之间，为给自己求得安宁的生存空间，不得不使出浑身的解数，用自己的贤良和智慧巧妙应付，才能左右逢源，求得自身的安宁。这一节写得可谓跌宕起伏，妙趣横生，让人读来怡神悦情，哑然失笑中得到绝美的精神享受！
袭人和平儿都【贤】，但在作者笔下，这种【贤】却各尽其妙，各呈异彩。作者有意把她两个放在一起描绘，更显示出妙笔生花的大手笔。
诗曰：
奴婢忠诚实可羡，
袭平德厚俱称贤。
惜福宝玉得娇妾，
作孽琏爷谁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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