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效东：寻访韩愈、吕大防岭南贬放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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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访韩愈、吕大防岭南贬放旧地

文  张效东

一

由于小儿子大学毕业后在深圳落户工作，我到访这个边陲城市的次数自然多了，退休后这些年，多数年份都是在那儿过冬，每每跟着大雁南去，随着小燕北归，被朋友们戏称为“资深候鸟”。深圳是老年人越冬的天堂，温暖舒坦自不必说，但住的久了，像我这样对于历史古迹有着特别偏好的人,也有寂寞的一面。因为深圳是移民新城，历史积淀跟十三朝古都西安那是没法比了，所以这方面总是觉得没处去没啥看，光是仅有的位于伶仃洋畔的一处古迹——林则徐抗英炮台和宋少帝（就是崖山海战陆秀夫背着跳海的那位8岁小皇帝）墓，我竟去看过五六次之多。于是，就得出了一个结论：中华民族的历史舞台，是搭建在黄河与长江之间的，尤其是近现代以前。

然而，随着这些年对蓝田地域文化及相关历史知识的研究和学习，颠覆了自己的上述成见。我发现唐宋以前，有一类文化现象，和长江以南直至岭南地区的关系十分密切。这就是，封建王朝大都是以南方的荒远之地作为放逐谪宦的目的地，从而以这些地区为主要舞台，上演了一幕幕鲜活的历史剧，形成了中国历史上十分特别的贬谪文化。这种文化被余秋雨称之为“中国文化中极其夺目的一个部位”。本文要说的跟蓝田历史文化有关的两个重要人物——韩愈和吕大防，就是都曾被贬放岭南，并且在那里书写了“极其夺目”一页的贬谪文化的创造者。

韩愈，字退之，世以郡望称“昌黎先生”。韩愈唐代著名的文学家，是唐宋八大家的一哥。公元819年正月，唐宪宗派使者前往凤翔迎佛骨，长安一时间掀起佞佛狂潮，官民“老少奔波,弃其业次”。对于皇帝这样一个荒废朝政、造成社会混乱的决定，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惟有刑部侍郎韩愈挺身而出，上了一道《谏迎佛骨表》阻止宪宗，指出信佛对国家无益，而且自东汉以来信佛的皇帝都短命，结果触怒了唐宪宗，韩愈几乎被处死。最后经宰相裴度等人说情，韩愈被贬为潮州刺史，并责即刻上道。当韩愈到达蓝关时，他的妻儿还没有跟上来，只有他的侄孙韩湘赶来伴行。韩愈当时悲歌当哭，慷慨激昂地写了《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抒发忠而获罪的愤慨、为国除弊的决心和忠贞朝廷的心曲：

一封朝奏九重天，
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
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
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
好收吾骨瘴江边。

这首彪炳千秋名篇中的名句“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也与忠臣韩愈的名字一起，永远镌刻在古蓝关，刻在了蓝田人民和全国人民的心里，蓝关古道也因此广为人知。

韩愈（768～824）

接下来，韩愈在韩湘的陪伴下，踏上了漫漫的南贬之路，冰天雪地，拖家带口，因病被抬着上路的小女惊恐冻饿而亡……从正月十四走到三月二十五，整整71天！这期间身心所承受的巨大痛苦和折磨，是乘坐八九个小时高铁就能完成这段旅程的现代读者绝对想象体会不到的！

历史又走过了整整280年，北宋宰相吕大防也踏上了这条万里贬逐路。

吕大防，字微仲，世以郡望称“吕汲公”，在蓝田四吕昆仲中排行老二。登进士第后，历任地方官和朝廷大员，元祐年间升至宰相，封汲郡公。大防是典型的学者型官员，常以薪俸之半购置古书、字画，所藏几近万卷。在任成都知府时，创建了杜甫草堂，还整理编撰了杜甫、韩愈年谱，开我国年谱著作的先河。他不仅在政治、军事上有所建树，而且在经学、地理学、文学等方面都造诣很深。

吕大防铮铮正气，而且仪表堂堂。宋史记载，“大防身长七尺，眉目秀发，声音如钟。自少持重，无嗜好，过市不左右游目，燕居如对宾客。每朝会，威仪翼如，神宗常目送之。”这段话是讲吕大防身材高大、相貌英俊、声若洪钟，性格沉稳庄重，即便是在热闹的集市上通过，也是目视前方绝不左顾右盼。平日与妻子相处彬彬有礼。每逢朝会，总是显得凝重威严，连神宗皇帝都被他的仪度所吸引，一直目送着他离开。吕大防接替司马光和吕公著担任宰相时，哲宗皇帝只有8岁，他与范纯仁共掌朝政前后8年，公忠廉正，国泰民安，历史上评价很高，被称为贤相。

吕大防 （1027～1097）

然而，自古官场险恶，宦海沉浮，这样一位优秀贤德的好官，却作了北宋元祐党争的牺牲品。公元1097年，大防被一贬再贬，最后被流放到岭南循州，即今之广东惠州（与大防同为旧党的苏轼，也在此前3年被贬惠州）。

大防的贬地惠州和韩愈的贬地潮州相邻，一在粤之东，一在粤之南。现时的此地，是我们国家改革开放的前沿窗口，其交通之发达经济之繁荣可想而知。但唐宋之际的岭南一带，却是未开化的蛮荒之地，地广人稀，山林茂密，气候湿热，瘴疫肆虐，北方人多不能适应当地自然环境，所以被流放到这里的官员们大多数难以生还。

这些年，每当接触到上述史料时，我常常止不住遐想：韩愈、大防他们到了岭南那儿都经历了些什么？千年左右过去了，还能看得到他们留下的痕迹吗？岭南人民现在还记得他们吗？

于是，2020年元月中旬末，在鼠年春节即将到来之际，正在深圳猫冬的我，趁着儿子放假驾车之便，践行了我思慕已久的韩、吕岭南旧地的寻访之旅。

二

唐代的潮州，现在还叫潮州，只是版图一分为二变成了潮州市和汕头市两个地级市，泛称潮汕地区。

一踏入潮汕地面，无论是查阅资料还是浏览市容，扑面而来的“韩潮”令人眼前一亮、心头一热，继而又陷入深思。

在潮州，无论山水街道还是古迹景点，到处都有韩愈的印记：潮州的母亲河称为韩江，潮州的标志山笔架山称为韩山，韩山上的树木称为韩木，韩山上建有韩山书院。此外，还有韩埔、韩渡、韩堤、景韩亭、昌黎路、昌黎小学等等。背依韩山，面朝韩江而建的韩文公祠，崇闳而肃穆，据称是中国现存纪念韩愈的历史最为悠久的千年祠宇，陈列有苏轼的《潮州韩文公庙碑》等大量历代碑刻。

韩山韩文公祠最高处的侍郎閣

这一切，无不洋溢着潮州人对韩愈的怀念与赞誉，也流露出潮州人因有韩愈而产生的自豪之情。我暗暗思忖：韩愈在这里到底做了些什么，令潮人对他如此崇敬爱戴，用现今的话来说，都成了“韩粉”，且历经千载而“韩热”不退？历史上贬放潮州的朝廷官员，也为数不少，仅唐宋宰相就有10人之多，为什么只有韩愈一人魅力独具而千载流芳？

其实，答案早已有之。

旧唐书《韩愈传》有记载：“初，愈至潮州，问民疾苦，皆曰恶溪有鳄鱼，食民畜产且尽，民以是穷，数日，愈自往视之。令其属秦济以一羊一豚投溪水。”

请读者注意，这里记述时间用的词是“初”，也就是起初、一开始；“愈至潮州”一开始做的第一件事，是“问民疾苦”！这一问，就问出了一段官场轶事和一篇千古奇文。

原来，韩江以前叫“恶溪”，溪中鳄鱼肆虐，危害人畜，成了一方最大祸害和致穷之根。但前任刺史对此却不作为。韩愈把驱鳄除害作为履潮施政的首举。四月二十四日（请注意，韩愈是三月二十五日到职的），韩愈令宰猪杀羊，在恶溪边设坛祭祀鳄鱼，并宣读他自己写的《祭鳄鱼文》：

………

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其无悔！

韩愈在祭文中正告鳄鱼：韩某奉天子之命到这里来做刺史，为的是保土庇民。你们却在此祸害百姓。如今姑念你们无知，不加惩处，只限你们在三天之内，带同族类出海，三天不走就五天走，五天不走就七天走。七天不走，便要赶尽杀绝！

这是一篇奇文。鳄鱼非神非圣,作者却“祭”之，此一奇；一般祭文都是哀悼、祷祝，此文却如兴师问罪，此二奇；鳄鱼不是人，作者却先“告之”，接着又“与鳄鱼辨”，最后“与鳄鱼约”，此三奇。这篇祭文更令人惊奇之处还在于，韩愈作为一个中央部级官员，无罪遭贬，来到这天荒地远的天涯海陬，既没有为自己的遭遇愤懑不平，牢骚怨恨，也没有戚戚于个人忧患，悲观绝望，更没有为险恶的环境所折服，因循苟且。《祭鳄鱼文》诙谐游戏的文笔，折射出来的，除了强烈的使命感以外，还有内心的强大和苦难中的高贵。

在韩江畔

潮州历任官员对韩愈驱鳄称颂备至，苏轼在碑文中也肯定韩愈“能驯鳄鱼之暴”，赞扬他“约束鲛鳄如驱羊”。曾国藩评价此文说：“文气似司马相如《谕巴蜀檄》……以矫健胜。”但也有人质疑韩愈此举不仅有明显的迷信色彩，而且也无济于事，一些人甚至认为这是一出“无聊的闹剧”。但是，我敢肯定，当年的潮州人绝对不是这样看的，他们只是觉得，这位京城里来的大官，急民所急，难民所难，是一位肯办实事、且能“马上就办”的亲民爱民好官。

韩愈在潮州刺史任上的政绩，除了恶溪驱鳄之外，被潮州人民念念不忘的还有：兴修水利，推广北方先进耕作技术；释放奴婢，调整缓和社会矛盾；延师兴学，大力推进中原文化在潮传播。要知道，他在任前后还不到8个月呀！尽管时间短暂，但他把每一件事都做得很到位。拿兴办教育来说，前任也都抓过，但往往是人去政息。韩愈为延师兴学捐出了自己8个月的薪俸，还发现和培养当地乡贤，委以办学重任，这就“留下了永久不走的工作队”，潮人由是向学而蔚成风气。至宋代时，潮州已不再是“与魑魅为群”的“蛮夷之地”，成为人文鼎盛、重礼崇儒的“海滨邹鲁”。唐代的潮州，只有3名进士，到了宋代，已跃至172名，明清两代，潮州的进士，举人更是数不胜数，仅嘉靖一朝，潮州府考中进士的就有145名，举人218名。潮州人为了表旌这些科第翘楚和功德、节义精英，历代陆续在潮州府建造了近百个木石牌坊。近年，修复了有代表性的22座，诸如状元坊、四进士坊、榜眼坊……美轮美奂，气势非凡，据称是全国独一无二的。那晚我们徜徉在牌坊鳞次栉比的四里长街，欣赏着眼前牌坊群所彰显的群星灿烂、人文氤氲的气象，遥想潮州在韩愈之前的蛮荒蒙昧，真是感慨良多。

潮州牌坊街

潮州人是重感情懂感恩的，他们用把山山水水都改为姓韩的方式，来铭记这位潮汕文明开化的启蒙者、奠基者。赵朴初老曾赋诗 “不虚南谪八千里，赢得江山都姓韩。”韩文公祠内的的碑刻“功不在禹下”、“吾潮导师”，就是这座城市的集体记忆。有人感慨地说，韩愈在潮州待了8个月，却在潮州人民心里待了一千多年！

韩愈贬潮，是幸也，非幸也？从个人际遇来说，是韩愈仕途的不幸，但却是潮州人民的大幸。从另一个角度看，八千里贬谪路两头连接的蓝关和潮州，却构成了韩愈人生的两个亮点，两座熠熠闪光的高峰。贯穿这两座高峰的一根红线，这就是中国古代士人的座右铭：“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从朝堂的冒死进谏，到疆隅的躬政爱民，韩愈一以贯之地践行了这一人生信仰。

三

吕大防最终并没有到达贬地惠州，他的人生终点被锁定在了潮州府南的韩江之畔。他在南贬的半道上不幸去世，被他的儿子安葬在一个叫吕厝村之南的小山上。这儿现在属于汕头市澄海区上华镇。

我们这次寻访之旅就是奔着吕大防墓去的。在此之前，我知道另有两处吕大防墓，一是清《嘉庆重修一统志》记载的信丰县南山金文寺吕大防墓，这里是他途中去世之处；另一处是10年前发掘的蓝田县太尉原吕氏家族墓地中的M3号墓，这个墓被考古队确定为吕大防墓。

我曾写诗感叹：一公三墓孰为真？

我事前通过全国吕氏宗亲组织的关系，联系到了世代居住在吕厝村的吕崇贤先生。吕先生自称是吕大防第33代孙，今年72岁，当过30年的村支书，在他任内修复了遭到文革损毁的吕大防墓，卸任后专注搜集研究吕氏宗族资料，撰成了《广东澄海东林吕氏族谱》。

吕崇贤先生与作者

吕先生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并签名赠送了族谱。吕先生为了撰写这份族谱，足迹遍及东南沿海以及陕西蓝田、河南汲县、江西信丰等地，同南亚各国吕氏后裔建立了广泛联系，收集了大量一手资料。这本书对于吕大防之死、因何葬在澄海以及大防后裔的世系、流布等问题，都有相应的资料和具体的记载。例如：

吕大防到底是怎么死的？

《宋史·吕大防传》的记载是：“……绍圣四年，遂贬舒州团练副使，安置循州。至虔州信丰而病，语其子景山曰：'吾不复南矣！吾死汝归，吕氏尙有遗种。’遂薨，年七十一。”虔州信丰即今江西省赣州市信丰县。这段话的大意是，大防对儿子吕景山说，我不再向南了！我死后你可回乡，吕氏还可留有传人。随后就离世而去。

吕崇贤族谱收集的潮州地方有关史料中，有一则关于南宋人赵鼎的文字。赵鼎为绍兴年间名相，为秦桧所害，贬往潮州。其子欲伴行，赵鼎不允，给儿子写信说：“吕微仲贤相谪岭，惟一子曰景山，爱之不令同行，而景山坚欲前去。将过岭，顾其子曰：'汝何罪，但死瘴乡耶？我不若先死，犹有后也。’吕遂纵饮而死。吾不欲令汝待仲意也。”赵鼎的意思很明白，就是不愿自己父子也重蹈吕大防“留后先死”的覆辙。

吕氏族谱据此对大防死因的记载就四个字：纵饮而薨。

比较宋史和吕氏族谱这两种说法，显然后者更符合事物的逻辑，也扣合当时的政治形势。据史料，被《宋史》列入奸臣传的继任宰相章惇，在贬吕大防、刘挚、苏辙、范纯仁等旧党到岭南后，曾建议哲宗派人去岭南“访察”将这些人全部杀死，只是由于哲宗囿于宋太祖勒石“不杀士人”的祖训才未实施。吕大防即就是不知章惇有此议，但对章惇欲将旧党斩尽杀绝则是完全了解的。为了避免到岭南父子一块被杀的厄运，便以纵酒自杀来保全唯一的儿子。一代名相，结局竟是这样的悲惨、悲壮，千载而下，令人唏嘘！

再如，关于吕大防何以终葬澄海。

有专家撰文说，大防死后，吕景山将老父暂时埋葬于信丰的南山寺内，自己原想一路南行赴循州报丧，不料走错路来到吕厝村一带，眼见前方是茫茫大海再无去路，又见这海边渔村清静朴实、远离红尘，便决定将父亲遗体埋葬于村西南的小山上。

而吕氏族谱的说法略有不同：东林原叫仙门乡，因有先祖吕洞宾建的门牌楼得名，附近的水吼山上也有吕洞宾修行的洞窟。大防逝后，为避奸害，吕景山不敢北归故里，便扶柩一路南下。见到此地的牌楼、洞窟知是先祖圣地，于是葬乃父于水吼山麓。专家的说法并没有列举出证据，吕氏族谱的说法也只能是族人口口相沿的传说，很难确认哪一种说法更符合历史真实，但对大防终葬澄海水吼山的事实，二者却都是一致确定的。

既然澄海的吕墓是大防真身墓，那信丰和蓝田两墓又当如何看待呢？

在吕氏族谱里，收录有信丰县县志办给吕崇贤的回复函：“……（金文寺）今寺仍存，但吕汲公墓早已无任何遗迹，从（县志）文字记载看，吕大防系在我县病故，并葬于南山金文寺右，后又迁走，迁于何处，未见记载。”这可证明，吕景山葬父于南山寺是暂厝性质，至于是及时迁走还是过了若干时日后迁走，已无从考证了。而《嘉庆重修一统志》所记的大防墓，吕崇贤认为是当地人因同情崇敬吕大防而修建的纪念冢。关于蓝田吕氏家族墓园的M3墓，据考古报告是一座空墓。《宋史·吕大防传》有“大忠请归葬，许之”的记载，虽然哲宗同意大防灵柩回归祖茔埋葬，但很可能因为时日已久，加之路途遥远，棺材骨肉难还，墓穴的葬具中只敛入其衣冠为替代，所以此墓被考古专家定为衣冠冢。

那天来到澄海时，第一站就由吕先生引导陪同我们拜谒了吕大防墓。

现在看到的吕大防墓为大防公四世子孙于南宋淳祐八年（1248年）所重修，1988年再修复。墓茔位于韩江下游西侧的水吼山麓，北至潮州市、南至韩江入海口都是15公里。坐西向东，墓床宽6米，纵深4米，没有使用白灰水泥迹象，全部用方石砌成。竖穴石圹，墓庐由石片铺成圆拱形。墓庐正面月眉碑阴刻“宋二世祖吕公之墓”（大防父吕蕡为一世），两侧护碑镌刻有四世孙的名字和造墓日期。墓前坪宽敞，左侧有一株高大的相思树，默默地陪护着这座忠臣孤坟。

澄海上华镇水吼山吕大防墓

吕崇贤告诉说，每到约定的大防公族祭日12月20日，远近吕氏族人聚居村落代表都来参祭，最多时超过千人。今年祭祀的鲜花还没完全干枯。我点燃了特意带去的烛、香，郑重祭告：大防公，我们代表蓝田人民看望您来了！

让我们记住中华大地上这个坐标点，这个历史不应忘记的点：

东经116°73'44'，北纬23°50'24'，海拔高程76米。

南宋人苏籀（苏辙孙）有《过故丞相吕汲公坟刹》诗：

元祐推谐弼，乾坤岂小康。
曹参尚清净，
萧傅性刚方。
报国无遗恨，
兴邦举旧章。
累年公议白，
名与日星光。

这首诗肯定了吕大防元祐为相8年的历史功绩，把他比作汉相曹参，用汉宣帝、元帝倚重的萧望之受排挤陷害的典故，表达对他的深切同情，并告慰大防公：现在朝廷已为你平反恢复了名誉，你会像日月星辰一样名垂青史。这首诗的写作时间应是在宋朝南渡以后，因为据《宋史》记载，吕大防的平反，是在宋徽宗即位后恢复官称，宋高宗绍兴初又恢复大学士称号并追赠太师、宣国公的。

拜谒吕大防墓

吕景山安葬老父后，就来到水吼山以北6公里的仙门乡，置地建村，取名东林，后又叫吕厝村，从此隐居粤东。1131年，被贬任潮州刺史的前南宋宰相赵鼎，寻见吕景山，奏报朝廷，遂赠景山赐进士、宣义郎、文林郎，并派任知县。这时，吕景山一家已在粤东生活了33年。

在吕氏族谱中，吕大防被尊为东林吕氏始祖，吕景山为开基祖。在潮汕，吕家已发展成名门望族，瓜瓞绵绵，开枝散叶，至今已传至35代，人数有数十万之众，遍及南粤闽赣和港台海外。

吕氏后人们不忘祖训，继承发扬了蓝田吕氏诗书礼乐的门风，后世中书香门第和博得功名者不少，建有尚书府、大夫第等。他们把中原文化带到了荒僻的沿海地区。

和吕氏后裔们在一起

南宋末年，在元兵追杀宋帝到澄海时，吕氏后裔作为忠良之后，挺身而出勇赴国难，利用其巨大的影响力登高一呼，组织粤东民众奋起抗元。但终因寡不敌众，吕氏子孙死伤惨重，村寨、祠堂、府第被付之一炬。不屈的吕氏子孙又组织起一支护驾人马，一路追随宋帝到崖山。少帝跳海后，众多的吕氏臣民，不愿做亡国奴，于是出海避难。今菲律宾之吕宋岛，即是当年他们落脚的地方。他们于蛮荒之地，播下华夏文明的种子，故后世称此地为吕宋，意为吕氏之宋人，或宋之吕氏。

大防粤东子孙的上述表现，让我想到了德业相劝的蓝田吕氏乡约，想到了关学领袖人物张载请兵抗击西夏、牛兆濂组织抗日义军的壮举。作为关学干城的蓝田四吕的岭南后裔们，在延续吕氏血脉的同时，也传承了关学崇德敦礼、重力行、尙气节的传统精神。我还联想到潮州牌坊街的“泰山北斗、十相留声”坊，那是22座庄严恢弘的牌坊中唯一一座属于被贬或随亡朝来潮的外地官员的，泰山北斗指韩愈，十相包括李德裕、赵鼎、文天祥等10位唐宋宰相。我想告诉牌坊的设计者和潮州人民的是，你们还遗漏了一个闪光的名字——吕大防，他虽然未能活着来到潮州，但他的影响、他的余续，却在潮汕大地上书写了一页页可歌可泣的历史！

潮州牌坊街泰山北斗十相留声坊

最后，还想说说吕厝村名中的“厝”。这是个多义词，有一个义项是指把棺材停放待葬，或浅埋以待改葬。最初接触这个词是有文章说蒋介石1975年去世后，其灵柩没有下葬，以待时机归葬故乡，至今一直暂“厝”在桃源县的慈湖。前些年听说了吕厝村吕大防墓事，就推想该村命名的本意，一定是包含着暂厝待归的意思。这次到了粤东，了解到这个词在粤东、闽西一带使用很频繁，含义也很宽泛，近似于普通话的“家”“屋”“房”“墙”等，如以×厝、××厝命名的村名很多，当地人把邻居、隔壁称“厝边” （读如“粗壁”）。然而，直至现在，在我的潜意识里、感情上，仍然把吕厝村的“厝”和暂葬联系在一起，固执地希望吕大防“叶落归根”。不过，我们现在可以告慰大防公的是，蓝田四吕纪念馆的筹建已在路上，总有一天，蓝田人民要隆重地迎接吕大防魂归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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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效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