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故事之「不死心」
「核」字读 hé 是文读；hú 是白读，只用于单说的「核儿」和少数日常生活词语「枣核儿」、「杏核儿」等。——《现代汉语规范词典》。在此篇中用白读，读 hú。因文中之「青田核」虽确是青田果的核，但这种果核像葫芦那么大，可以作为盛酒的器具。因此读 hú 则可通「壶」。
一
东汉末年，成都有个年轻人叫刘明，父亲乃是益州著名的富商，家业丰厚，却生下了一个志气闲旷又心神不宁的儿子。
春天里要乘鹿车出外郊游，必携酒一壶、妓两名、锹一把同车而行。桃花林中饮酒寻欢，并交代仆役：「我若是纵欲而亡，便将我就地掩埋。」
有时侯也会突然想要做点正经事，到自家的锦庄查账。翻开账本，捉笔在手，忽见门外一阵秋风扫起落叶，不免感怀，便在账房惊骇的目光中，开始在那账本上作诗。
诗写到一半，便又觉烦躁，将账本一扔，道：「备马，我要去山中射虎！」
除了酒色诗文，也是极爱驰骋田猎之人。
某次狩猎归来，竟带回一只虎崽，倒是安分了些日子，在家中养虎为患。这虎崽不久便成长为一头吊睛斑斓大虎。
刘明在家中驯虎，每天吓得家眷作鸟兽散，是他生活中莫大的愉悦。
刘明虽然年少，但早已娶妻。有次他见妻子和一位少年躺在床上，大怒。
妻道：这是我那失心疯的表弟，每次犯病，必会伤人，但只消跟我躺在一起，便可安然。我二人从小便是如此，只是躺着。
刘明突袭多次，皆见二人衣衫齐整地躺着，便也无话可说，只一心地驯虎。
一次他驯虎经过厢房前，突然抬手一指，那大虎旋风而至床前，张开血盆大口对那少年大吼一声，少年被吓得落荒而逃。
刘明哈哈大笑，说：我料他彻底失心，却不会再疯了，以后定不会再伤人。
也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为何，过了不久，她的妻子就突然无疾而终了。
他十分难过，整日整夜坐在亡妻的灵前干瞪着眼，兀然不动。只有一个年轻的女道童一直陪在他左右，用死气沉沉的语调念着《度人经》……
第二天，他几乎要疯了，一家人都担心他自杀。他坐立不安，为了消愁，便开始狂饮，然后醉醺醺地扑在棺材上嚎啕大哭。
仍旧只有那个女道童在身旁，面无表情地念着《度人经》……
他偶然睁开泪眼瞟了她一下，发现她长得挺美：
嘿，我们出去玩吧！
于是这位忧伤的丈夫，为了消除内心的忧伤，带着那位漂亮的女道童，驾着鹿车，去到吐蕃人的毡房里，狂饮行欢了一整宿，直到葬礼开始他才回来。
二
建安十七年，当刘备与刘璋决裂之际，成都的集市上开了一间酒肆——
店主是位北方来的妇人，年轻貌美，自称太真夫人，却从未有人见过她的夫君。
这太真夫人酿一种青梅酒，据说是取西岭雪山之五彩瀑及雪泉水，又加鹄鸣山之青梅所制。水在缸里，就只是泡了青梅的甜水。
有酒客来沽酒，夫人便取出一种盛酒的器具，叫作「青田壶」，样子像是能盛七升水的葫芦那么大。
据说乃是乌孙国出产的一种青田核所制，不知道是什么树结的，也不知道它的果实何容，芳华何貌。
夫人用这青田核朝缸内一舀，舀上约莫七升的量，放上一会儿，就变成了酒。
夫人的这种酒，它的甘甜清冽的美味，似乎是人世间所没有的。它的醉意也甚为奇特，所有喝过这酒的人，不疯不闹，无论是在街上或是家中，尽管酣然入睡，在梦中平日里所不敢想的奢望尽可成真，一旦醒来，却不过是黄粱一梦罢了。
于是慕名来沽酒者络绎不绝。
但夫人一天内只卖五升酒，剩下的两升就不卖了，或者倒掉，或者自饮一升，又把剩下的酹在床前的地上，据传言酹后会有动静。因夫人识道法，那是祭五方五帝五龙神君的仪式。
刘明对这传说倒是颇不以为然。
可来了几次，这太真夫人惟独不给他沽酒，也不说卖完了，就只说这酒对他人是美酒，对你却是味苦难耐，吃不得。
惹得刘明十分好奇。
一晚，他潜于酒肆中，躲在太真夫人的卧房外偷窥，果见夫人自饮一升，又把剩下的酹在了床前的地上，没有什么动静。
刘明讪然一笑，正要走的时侯，忽见地下钻出一个灰头土脸的像驴头一样的蠢东西，舔干净了满地的酒水，然后冲夫人晃了晃脑袋，又遁去了。
刘明诧异极了，决心次日要面对太真夫人把这事搞个水落石出。
然而第二天他一觉醒来，城内各种惶恐的战报令他烦躁，他突然决定要去玩打仗了，也就把太真夫人的诡异之事忘得一干二净。
三
我们这位故事的主角，乃是刘璋之子刘循的朋友。当刘备与刘璋决裂之后，他自然是十分欣喜地参与到战争中去的。
不久他便成为一个传奇人物，他那随心所欲的精神震惊了每一个人。
建安十九年，刘备已攻克雒城，诸葛亮、张飞、赵云等与刘备军会合，包围成都。连日围城，两军对峙，令他感到十分烦闷。
在一个宁静的夜晚，他在营中喊叫：真是受够了，我要去拜访翼德将军！
什么？
我要出城去找张飞喝酒！
不顾他人反对，便单枪匹马溜出城外。
就在第二天早晨，在刘备大军攻城之前，他带着张飞送他的一把宝剑兴高采烈地回来了。
据说他在张飞的大帐喝了一夜的酒，还有十名美女相陪。
到了晚上，刘备大军还是没能攻下城来，但城内已是混乱不堪。
他也不在乎，一番冒险让他解了心中烦闷，便换上锦衣玉饰，准备到青楼一混。
经过城门时，忽见两个防兵交头接耳，因这城门的防兵都是他的部署，侧脸那人他认得，背脸者的身形有些陌生，颇使人生疑。
便走上前去，侧脸者见他来惊慌失措，大叫一声：刘将军！
背脸者便欲逃，被刘明一把抓了个正着：果然是细作！
刚说完，只觉背后一凉，一把利刃从胸前透出，刘明大吃一惊，二人却已落荒而逃。
刘明叹了口气，胸口透着一把短剑迟缓地走在街上。
吹来一阵冷风，环顾四周，酒肆和青楼都已熄了灯火。
只有远处一间还泛着温柔的光芒，正是太真夫人的酒肆。
刘明知道，那光芒在眼中之所以温柔，乃是自己的气血正在流逝所致——
他便亦步亦趋地，向那光芒走去。
最后，他终于爬到了太真夫人的酒肆里，努力地集中精神，盯着夫人诘问：
你为什么不给我酒喝？还有，你床底下藏的到底什么东西？
夫人见他这般，便心生怜悯，查看他的伤情。
夫人说：你受的伤是重刃刺穿肺腑，五脏泄漏，心血凝固了，又气激于伤外，这是将死的征兆，不可能复生了，怎么办呢？
刘明道：我从不怕死，但死于小人暗算，实在可气！快给我你那青梅酒，让我做着美梦死去吧！
还有，你床底下藏的到底什么东西？
夫人怜惜地望着他，便长叹了一口气，就从肘后竹筒中取出一丸青梅，含在口中闭目默想了一番，又将青梅填入刘明的口中，并端起青田壶，喂他喝了一口酒。
夫人说：我说过，这酒对他人是美酒，对你却是味苦难耐，但也请饮尽这最后一升吧。
刘明就一口气喝完了一升，头一晕，就睡着了。
四
不知过了多久，刘明醒来了。
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痊愈了，血不流了，伤口也愈合了，也不再有惨痛的感觉。
然而他又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峭壁上的石室之中——
这石室上下隔绝，在重重岩石深处，离地面一千多丈，乃是人迹所不能到达之所。
石室中有金床玉几和奇瑰的珍宝，自己方才便是从那金床上醒过来的。
室门口即是悬崖，崖外是白茫茫的西岭雪山。
夕阳照进石室，映出一种紫色的金辉，刘明看见太真夫人坐在悬崖上，就在这紫色金辉里，梳理长发。
然后夫人沉思地念出了一行经文：
众水一月，众月一光，有情无情，均秉灵光道气。一一资其，生养护卫，恩深德重，皆莫能知。
刘明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美妙，就笑了起来。
刘明说：这是您的家吗？您救了我的命，没什么可报答您的，就给您打扫房子吧。
夫人笑笑，像是默许了。刘明就开始洒扫这一尘不染的庭院。
时间久了，刘明逐渐得知，夫人乃是王母的小女儿，是玄都太真王的夫人，她还有个儿子，是三天太上府的司直，主管天曹违错的总纠察。
但是在每记住一件新事物的同时，过去记忆里的事物就会同时消逝一部分，好像记忆是个狭小的酒肆，只能容得下有限的几个朋友。
夫人经常在这里宴请宾客，大概都是一些仙人，请他们品尝自酿的美酒。
刘明又逐渐得知，夫人此次下凡，是为玉帝寻酿鹄鸣山的贡酒而来。自东汉末年群雄割据，战乱频繁，天师祭酒时续时断，玉帝很不耐烦。
当刘明记住这些事的时侯，关于成都的记忆已经基本消失了，他只记得夫人救过自己一命，至于自己为什么快死了，也不记得了。
于是就每天认真地招待仙人，洒扫庭院，除此之外也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也还记得自己是凡人，跟仙人一起必要经受考验——
像故事里一样，等夫人用鬼神虎豹以及使人眼花迷惑的众多变化来试探他，或者用一些美女的调戏亲近来考验他，待认定他道心坚定之后，便度化他脱凡成仙。
但是夫人对刘明，始终什么都没有做。
没有嘉宾的闲暇之余，夫人有时也自己弹琴，用一根弦而奏出七个清音，声音悠扬婉约，把鹄鸣山的仙鹤都引来了，聚集在洞室之间，徘徊飞翔，驱之不去。
大概夫人的乐趣，便是天地自然之妙吧。
夫人歇宿时，便与刘明睡在同一张玉床上。
这时候，刘明已经不记得他死过的事，仿若生来就在这里，在此间的存在，就是一种自然。
深藏于雪山高处的幽暗寂静的石室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刘明想，没有欲念的女子才真正是仙女吧，可是没有欲念，仙女的孩子又是怎么来的呢？
刘明一这么想，夫人就笑了。
五
有时，夫人远行而去，十天或五天回来一次，有时一个月或二十天回来一次。也不告诉刘明她去哪里。
只念动咒语，地下便钻出那驴脑袋一样的蠢物，抖抖尘土，再打个喷嚏便腾空而起，化为一条白龙，夫人就穿上云光绣袍，乘龙而去。
这时候刘明的心性已经变得越来越恬淡，每天只能记住一个时辰的东西，已经忘记了洒扫庭院的责任，每天只是坐着，望向悬崖外的云雾、白雪、苍穹与群山。
面露微笑，赤子般清澈。
这天，太真夫人带刘明御风乘龙，翱翔于云间，带他俯视高山大海，河流湖泊，田野丛林，炊烟农舍，城池硝烟。
告诉他哪里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哪里是他曾经想去的地方。
刘明只是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对名词的记忆也已开始模糊了，他摸摸坐骑的银鳞，努力了很久，问夫人，这是什么？夫人说：这是龙！
他笑了，重复了一遍：龙。
那天晚上，满天星斗发出夺目的光芒，照得石室内宝玉般光洁透亮。两个人躺在床上，夫人说：我明天就要返回天庭了。
刘明只是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夫人停了一会儿，就指给他看星星——
看那里，那颗星叫作「不死心」，它上面那颗，叫「安息国」，而你是要去安息国的……
但是接下来的路，你必须自己走。
刘明知道现在听到的话很快就不记得了。也知道身边这个人，很快就不记得了。就连自我的感受，当下的意识，哪怕是片刻的，也就要不记得了。
记忆就像不断往里兑水的酒，稀释、稀释，越来越没有记忆的味道了。
刘明努力集中注意力，在逐渐模糊的意识里，尚有一个词跃然在脑中，是悲伤啊，对，是悲伤，眼泪就流了下来。
夫人将手抚在刘明的眼睛上，摩挲着，摩挲着，刘明看到天地在旋转，日月星河与大地在融合，万物在混为三个原始的存在，三个又变成两个，两个又混为一片……
一片夺目白光，就像晴空下的雪山，又在变淡，就像月亮，像夫人柔润的脸庞，圣母的光辉，又在变淡，就像夜空，阒寂的宇宙，星光一点点被风吹灭……
六
第二天，从事郎中简雍劝刘璋投降，成都城内虽有精兵三万，粮秣足可维持一年。但刘璋不欲久战伤民，遂决定率部出降。
在洒扫城门准备出迎刘备之时，有人在一间昨夜崩塌的酒肆里，发现了一具锦衣玉饰，胸口透一短剑的尸体。
（完）
参考文献：
1.《三国志》<蜀志>。
2.《晋书》<刘伶>篇。
3.《古今注》<青田酒>篇。
4.《神仙传》<太真夫人>篇。
5.《酉阳杂俎》<昆仑殇>篇。
6.《渚宫旧事》<江陵姥>篇。
7.里尔克《杜伊诺哀歌》<第十首哀歌>。
8.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我的艺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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