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衣江

峨眉山月半轮秋，

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

思君不见下渝州。

青衣江古称青衣水（参《水经注·青衣水》），又称平羌江，李白《峨嵋山月歌》里的“影入平羌江水流”即指青衣江。青衣江，分别发源自四川西部宝兴县和天全县境内夹金山南北麓两枝支流，在雅安市北飞仙关交汇后流经荥经县、洪雅县、夹江县，在乐山市西南注入大渡河，再注入岷江，全长约290公里。青衣江上游是高山峡谷，中下游流经丘陵和小型平原。由于中上游宝兴——雅安——荥经流域是我国著名的暴雨区，因此青衣江水量充沛，竟达正常年景黄河入海口流量的三分之一。青衣江下游夹江境内，全长1公里的峡谷岩壁上有始建于隋唐的摩崖2400尊佛教造像古迹千佛岩。

青衣江虽然短促，却在四川古代文化地理上有比较重要的地位，黄万里曾经在《青衣江志·序》里饱含深情地写道：“此水清清堪濯发，莫教污染鱼虾殁。谣寝衍溢怀生物，坡陡流丰能郁勃。”

四十六年前的初夏，我来到青衣江畔。

军垦农场的场部设在岸边高高的一座山崖上，江的对岸，是一块很宽的沙滩地，连接着一条短短的路，路通往洪雅县城。山崖陡峭，有小道弯弯曲曲，直下到只有三尺宽的江岸。山崖是由赭红色的砂岩构成，上面长满了乱草和杂树，间或露出一块块的丹岩。驻地下面的江水水面大约宽一百米，涨水的时候宽达两三百米，所以才留下了对岸很宽的沙滩。

我们住的营房，正好对着江流，但平常并没有更多的兴致在营房的窗口向下俯瞰江流，因为每日一大早便沿着山后的大道去农田干活去了，下午收工回家，一大屋子里闹轰轰的男青年几十个，打牌的有，写信的有，看书的有，聚在一起聊天的有，就是没有走到窗边去张望的。

江，还是天天都能触摸到的，那是在晨曦初起，或是红日下山的时候，端着一只洗脸盆，脸盆里装着香皂、牙膏牙刷之类，小心翼翼地顺着山路，下到江边漱洗。三尺江岸上堆积着巨大的鹅卵石和砂岩块，江水拍打着岸边的石头，溅起浪花和水珠，打在赤足丫上，有时风浪大的时候，还会打在脸上，冰凉冰凉的。脸盆拿来盛洗脸水完全多余，因为用毛巾浸在江水里就行了，连毛巾也可以省，直接踩进岸边水里，把脸浸进江水里清洗，但要小心，别踩进深水区。有时兴致来了，干脆从营房里直接穿着游泳裤，这样一直走下山崖，走进深水区里痛痛快快地洗个冷水澡。

而在这时，你才能体会到青衣江的亲切，她急躁地打击着你的身体，轻轻地抚摩着你的皮肤，仿佛想通过情人般的交流方式向你倾诉永远也说不完的话。你感动了，把脸浸进清澈江水的怀里，一股沁人的清凉骤然间从脸上传入到你的心间。啊，来自雪山圣洁的姑娘水！你把久远历史的苍茫浇进男儿的身体里，洗净他一天的汗尘，放松他的疲乏，让他浑然忘却过去和将来。

我们常常在漱洗时顺便把衣服也一并洗了，但最有意思的，莫过洗被单。没有洗衣机时候的洗被单是一件很烦人的事情，清洗需要大盆子，水不足时，被单往往清洗不彻底。可是在这里，清洗被单却变成了一桩有趣的活动。

事先在营房的大石板上把被单铺开加肥皂水刷一遍，然后揉搓一阵，打两瓶开水烫一下，好了，把被单带到江水里吧，根本不用再搓揉。找三个同学来，一律穿游泳裤下水，每人捏着被单一只角，下到深水区以后拉开被单，顺着河游下去两百米远，游到渡口上岸时被单自动清洗完毕，绝对比用三盆四盆水漂洗得干净，也绝对比洗衣机里漂洗的被单干净。

急速的水流对于胆子大的游泳好手来说，是十分快意的，仅仅只游过死水一潭的游泳池，或是只游过缓缓流淌着的河沟的人，一定迸发不起在宽阔急流的江心中游泳时气吞万里，洋洋洒洒的豪情，更不消说那干净得使人想喝一口的江水，还有那盛夏里凉凉的感觉。炎夏时节，收工后的同学们总是三五一伙，在星光下到江水里泡泡，或是在近处安全区小游一会儿，也是一件惬意的玩法。星光下的江面，黑沉沉一团，看不见对岸，只有轮渡上一点黄光在慢慢地移动。有时也能看见远处几点更微弱的渔火在摇曳，江风却又吹起来，送来了清冽的寒意。

但是，在青衣江里游泳，并不是都带有诗情画意的。

渡口上游一百米远，正是高崖峭壁下江面，是所谓“迴水”区，这里的水深据说达两丈，对于会游泳的人来说，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迴水沱河面下有湍急的暗流，江面上有大大小小的旋涡。这一段江面表面上看似平静，却暗含着杀机，有一次我试图猛闯“封锁线”，试一试它的厉害。游到迴水沱后突然感到游不动了，好象下面有个人用无形的手抓住腿往下拖，好不容易才冲过去。迴水区里常有几个一米长直径的大旋涡，旋涡也把游泳者的身体往下拉。不过旋涡是看得见的，只要懂得方法，就一点不可怕，而且还很好玩。措施是尽量把身体摆平，最好采取爬泳的姿势接近旋涡，当接近旋涡时，屏住呼吸，一股强劲的水流立即将你卷进水下，但很快就被离心力抛出几米远，整个过程大约花三四秒钟，熟悉以后，可以和同伴们争先恐后地进入旋涡，这样的刺激，不一定比今天盛行的冲浪活动差。

那一天，我和两个同学坐轮渡去江对岸的县城游玩。下午返回后，却发现江水陡涨，江面骤起的狂风把平日里淡蓝色的江水搅得白浪滔天。这时候，江上唯一的轮渡早停了。我的两位同学的意见是，等一等风停后再坐轮渡返回驻地也不迟。可我却不知道哪儿吃了豹子胆，居然叫两位同学为我拿衣裳，偏要一个人游过去。我迅速脱下衣服，只留下平日随时穿着的红色游泳裤下水了。还没有下水，就有点后悔。大风扬起从上游冰川融化的冰冷的水花溅在脸上，看着这从未见过的排山也似的大浪扑面而来，就禁不住阵阵心紧。然而，硬话都说出口了，又不好收回，游就游吧。我抖擞精神，穿行于白浪之中，快到江心了。风浪更急，迎面一个大浪将我卷入水中，我挣扎着钻出来，又是一个大浪劈面打来，马上就被呛了水。这时候，大概已到了距对岸三分之一河宽的地方，我在昏昏中猛然想起，这里曾是上一次一位同学遇难的地方，正是可怕的迴水区，在风平浪静时在此处亏得我身体放得平，速度快，才奋力游过的。可现在呛了几口水，感到呼吸困难，好象手脚没劲的，下一个念头突然涌上心头：

难道这就是“死”么？

不能这样死！内心中另一句话又冒了出来。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清醒过来，断然决定返回已游了三分之二远的距离，鼓起了最后一把气力，以“爬泳”姿式，尽量把身体摆平，游出"雷区"的边缘，并在浪中安全返回原岸。风浪歇了以后回到营房，同学们说那时大家都在岸上紧张地注视着我与波涛的搏斗，他们说，一会儿看见我的黑色脑袋瓜不见了，一会儿又从远方冒了出来，大风吹得他们眼睛睁不开，没有哪个敢下水救我，只有看我的运气了。有个同学开玩笑地对我说：“青衣仙子这次没有把你请去做女婿！”

这就是青衣仙子，仿佛希腊神话里集智慧女神与战神于一身的雅典娜，妩媚动人后面残忍的利剑，可以将任何敢于轻薄她的自诩强壮的男子置于死地。可不是？在短短三个多月的军垦劳动锻炼期间，先后有三个大学生因为游泳葬身鱼腹！其中一个淹死在迴水区，另外两个淹死在上游，这两个同学里，有一个是游泳技术相当好的广西人，他是因为不知道水流情况，被急流卷到河底的乱石上撞伤后淹死的，他的尸体后来在下游六十里外夹江县一处水闸边发现，据说四肢的肌肉已经被鱼吃光了！

然而青衣仙子毕竟在大部分时间里，却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美女，谁个男儿又能忍住不注目她？

在那些阳光灿烂，明媚的日子里，要是你漫步在江边陡岸的灌木丛中，透过一簇簇开得正烂漫的鲜红色夹竹桃花的枝隙，往下望，下面是一条从群山万壑间蜿蜒而来的碧蓝色的丝带，穿行在两岸绿色的田野里，太远了，只能看见近处河滩附近或者几处江心的乱石溅起的白色浪花，象是凝固了一样。夕阳的余辉下，远方的树林和竹林都浸没在天边的云霞里，烟蔼伴随着江流和江流里片片帆影流向天涯。你的心情却莫名地好了起来，这不是漫步，却象去赶赴一次盛会，岸边某处，一个也在休息的大学生正用长笛吹着一首悠扬的曲子。

江上分布着不多的渔船和运输船，其中有一艘是驳船，驳船是被用来作轮渡的，被用套环挂在横跨江面的钢缆上，如果不这样做，肯定驳船会被江水冲向下游去的。

江对岸远方，是一大片黑色的瓦屋，坐落着洪雅县城。城镇不大，基本上是由一条顺着河岸的主街组成。只要有空，特别是星期天，我们都爱结伙过河去玩。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好玩的，那是文革年代，县城里既没有电影院放电影，也没有戏院唱戏，更不用说歌厅、酒吧了，有的只是赶场，但作为军垦战士，买来土特产也没有用。说来也奇怪，过河的目的就是过河，或者顺便吃两碗红油抄手。

洪雅的红油抄手略似附近几个县的风味，绝对超过成都名小吃“龙抄手”的味道，可能是迄今我吃过的南北各种馄饨里最好吃，最刺激的馄饨了。抄手的皮极薄，呈半透明状，浸在一大碗红油里，上面漂浮着细细的葱花，还有绿色的空心菜叶（要是在初春，一定是豌豆苗），又麻又辣，热气腾腾的。

青衣江在雅安市一段产名贵的雅鱼，雅鱼是目前四川最昂贵的食鱼（2002年京师长椿街“老妈红”餐馆，一条三两重的雅鱼即卖160元），鱼肉质极为细嫩，传清末慈禧食此鱼后的感觉是“龙肉”。雅安有“砂锅雅鱼”名菜。

和青衣相伴，三个月的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间夏天要过完了。按照原来的计划，我们要在这所军垦农场劳动锻炼至少一年，却没想到接上级通知，立即着手大学生的毕业分配。在八月中旬的几天里，我们成天坐在营房里，和主管分配的老师，军垦农场的军代表一起学习文件，讨论并填写分配志愿，倒把青衣江忘了。

分配工作在几天之内结束，就要起程走向人生陌生的起点，然而这时，却连降了几天的倾盆暴雨。

好大的雨啊，倾倒在青衣江上，打得四周一团雾气，江面陡然涨到平时的几倍宽。这条河有这样的习性，涨落差很大，只要上游下雨，下游立即变得十分宽阔，碧蓝色的江水也变成了浑浊的黄龙，从上游咆哮直下，奔腾着冲向南方。轮渡早已停止了几天，急煞了归心似箭的人，有几次，我们迫不急待地在渡口守着，希望能有大胆的弄潮儿载大家过河，然而只见到滚滚直下的洪涛，灰蒙蒙的天空。

第四天下午，洪峰开始退去，但江面依然象野马一般。这时候有汉子驾驶着小船来渡人。最先渡的是西岸一个重病人，船返回以后，大伙争着让船夫帮忙过渡，他死活不肯，于是大家把价钱涨到每人一渡三十元，他才答应了一组一组地载人过江。

我们四个人一组包括行李坐稳了停在岸边的小船以后，船夫将锚取上了船，便开始了我一生里唯一的惊险航程。

船离开渡口以后，很快便搏斗在风浪里，周围是小山似的浪头，船一忽儿象掉进了谷底，一忽儿又爬上了山顶，波涛溅起的水花把全身浸了个透，幸好行李是被油布紧紧包严，系在船上。看不见远方的岸，只有一个心思，紧紧把握着座位上的木板，其实没用，万一船被掀翻，肯定是要掉进洪水里的，命呢？就不用多说了。只有船夫是镇定的，他用船桨来回地划水，操纵着船在正确的航道上行进。我诧异划桨在洪波强大的力量下里居然还有作用，大约十多分钟以后，船在河对岸一里远的下游靠了岸。

大队人马是在第二天凌晨被轮渡过江的，自然少了惊险场面。

人生的道路上不知道遇见过多少条真实的、抽象的大河小河，可是，能有哪条河能像青衣江一样，充当了主宰我命运之神，差点毁灭了我，毁灭不成，却又给我带来了在当时看来最满意的第一个工作，那样性质的工作，我本来是奢望不到的。

我在青衣江的涛声里走向了新的征途，走向神州大地，走向地球的另一端，猛一回头，四十六年弹指却过去了，才又想起了她，我的司命之神——青衣江，哪一天能回到你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