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世纪北欧冰原的裙裾

  缘起 

• 根据碳14定年法推算，实物年代至少是1430年以前，长袖长裙，典型的中世纪廓形

• 看起来很简单好做

• 比起一般的直筒宽袍子，上半身有立体造型，对人体有修饰作用

当时的资料只有题头图这一张小图片。当时想也不想地从我的布匹架子上拖出两匹江南手织布，一匹藏蓝一匹白色，用自己的尺寸打了个版：

这个版做得仓促，不是很完美。袖子没有使用原版的裁剪法、领口开得较高、袖口没有分叉，如果现代人要穿，这么窄的手腕，洗手时会没办法挽起袖子，挺不方便的。

不过朋友们都说有那么点意思，连不做设计的朋友看了也觉得「莫名有点禁欲风」。其中一个朋友特别喜欢，于是我答应用她的手织布收藏给她也做一件。

因为涉及对原版的深度研究以及全新尺寸，这一拖就是7年（哈哈哈）......上海疫情期间，我终于有空细细审视当年这条裙子，可以正经来把它做好。

  冰原的古老宝藏 

这条裙子原物，于1920年左右出土于格陵兰的Herjolfsnes海尔霍夫涅斯。地理靠近北美（加拿大东北、冰岛西北）的格陵兰岛，在政治、经济、历史上却与欧洲更亲近，出土的服饰也都与挪威、冰岛、丹麦等北欧国家同根同源。这世界上最大的岛屿，绝大多数土地都是冰原冻土，得以历经千年还能完好保存古人遗迹。

格陵兰地图，只有南面极少部分有绿地适合人居住

最下方即文物出土地点

Medieval Garments Reconstructed: Norse Clothing Patterns, page 8

第一批北欧人大约在985年从冰岛抵达这片冻土，历经基督教的引入、瘟疫的侵袭、气候的变化、海盗的袭击、食物的短缺，北欧移民的踪迹到15世纪末彻底消失了。聚居地都变成了遗迹，直到1721年新的外人来到，重新开始格陵兰的殖民化。

出土地点在地图上最南边的Herjolfsnes，现在也叫Ikigait。这遗迹一百年前由丹麦的哥本哈根国家博物馆考古学家Poul Nørlund带队发掘，出土了许多不得了的、属于中上阶层的衣物，被认为是20世纪欧洲纺织考古界最重要的发现之一。在那之前，人们大多从画里想象14世纪的人穿什么：

TacuinumSanitatis_I_ONB_Hs2644，1390

这一大批衣物出土后，我们终于能看到触摸到14世纪的人真实穿着的衣服。由于旅行条件限制，欧洲服饰传播到格陵兰岛需要时间，因此这些衣服比同期欧洲服饰滞后，反映出的是年代更早的欧洲时尚。13世纪末到14世纪末，这种修身的长袍是男女皆可穿着的，直到15世纪才变成仅限女子。

而整批出土的服装中有多条裙袍，形制相似，细节上各有不同。我在2014年见到的十片裙裁剪图，其实是第38号出土文物（博物馆编号：10580）。

Source: ØSTERGÅRD, Else. Woven into the earth: textiles from Norse Greenland. ISBN 978-8772889351.

一起出土的还有第39、41、42、43、44、45、62等等类似裙袍。它们之间的区别主要在于三角插片的多少、宽松还是合体、领口形状、以及侧面是否破缝。出于七年前第一眼对第38号裙袍的喜爱，决定还是做这一条。下面的记录都以它为主，简称为「38号」。

做了一些调查发现，中世纪的衣装从布料、针线，到缝制方法，都很有自己的特点。14世纪前半叶，裙子比较宽松，多为依照布幅裁成方形使用。从1330年开始，裙子变得越来越合体——意味着更多的布料浪费。

  制作过程 

由于这批服装全部都是用羊毛做的，我被困在家里弄不到羊毛，只好就地取材，用手织棉布来制作。但原版的制作方式实在太值得记录了，希望将来有一天可以原汁原味复刻呢。

开袋

首先是衣服本身。出土的文物腰下两侧各有一个长17cm的开口，明显是为了把手伸进去够到挂在里面腰带上的口袋（是的那个时候还没发明和衣服连在一起的口袋，袋子都是另外挂的），因此人们推断这其实是一件外袍，里边应该还有至少一层的内裙（衫）。从同期的一幅画里能看到，好几位女性都做了这个伸手到袍子里的动作：

1355-58, Storie di Sant'Orsola, Tommaso da Modena, Museo di S. Caterina, Treviso

那时的穿着一般都有好几层。第一层：内衣，很紧身的袖子，甚至可能是两层内衣（一层亚麻在内，一层羊毛在外）；第二层：主袍，袖子可以是合体的，也可以是宽大的。主袍可能有里衬，也可能没有，有里衬的还会用对比色，这样垂下的大袖口里看到的里衬就能起到装饰作用。第三层：外袍（有袖或无袖），还可加斗篷或披肩。38号是一件主袍。因为我们现在的穿着方式绝对不会在里边挂个单独口袋的，我直接把它做成一条含口袋的连衣裙。

The Textile Collection from the 1988 Bessastaðir Excavation 

Michèle Hayeur Smith, Haffenreffer Museum of Anthropology, Brown University

考古学报告 https://www.researchgate.net/publication/273345483

裙长可以是拖地的，也可以只到脚踝。38号裙长123cm，根据我计划要做的尺寸，我减到121cm。

纺线与织布

再来是线。几乎所有衣物都是用格陵兰本地的短尾绵羊毛纺织而成。颜色几乎是羊毛的原色（白色、灰色、棕色、黑色......)。

挪威的古老品种羊 Spelsau：

「维京时代的时尚」项目——哥本哈根大学纺织研究中心

羊毛经过手工梳理，长的部分用作经线，几乎全是Z捻的单股线，纺得又细又紧；而纬线则是用留在羊毛梳上的相对较短的软毛，S向弱捻，纺得比经线松散一点。

哥本哈根大学纺织研究中心正在进行一项名为「维京时代的时尚」的研究，学者Charlotte Rimstad在她的报告中总结了复原类似的羊毛线以及捻度的步骤。上图中的绵羊，就是这个项目中用于取毛的古老品种Spelsau。

单股线的捻向、合股的捻向

https://natmus.dk/historisk-viden/forskning/forskningsprojekter/fashioning-the-viking-age/the-three-project-parts/

38号面料的经线和纬线直径分别为0.9和0.8毫米，连1毫米都不到！这些线都是用木制纺锤纺的，一个极其耗时的步骤。用来缝制的线是用两股Z捻的线以S向合股的，但合股后线的直径小于1毫米，且非常牢固。现在想要自己纺出这样的线来是几乎不可能的，从织布的经线中取一些倒是不错的替代。

梳毛过程

Medieval Garments Reconstructed: Norse Clothing Patterns, page 18

织机则是靠墙直立的重锤织机，这种织机在欧洲整个希腊罗马时期均广泛使用，一般需要站着织。用来做38号的这块布，每厘米有10根经线，14到16根纬线，纬线总能盖住经线，比中世纪欧洲其他地区的布更厚更暖，想来也是更适应格陵兰这个地区独特气候的。

欧洲重锤织机，存于哥本哈根国家博物馆

摄影：Niels Erik Jehrbo

Medieval Garments Reconstructed: Norse Clothing Patterns, page 24

如果想要忠实于原版，纺线的均匀度是非常重要的，不然泡泡水可能就由于纬线之间或纬线和经线之间捻度不同而缩皱了。为解决起皱问题，织布用了两个梭子交替织纬线，在布边交叉一次，这样均匀度能大大提高。因此，中世纪的纺织品常能看到这样交叉的布边。

Medieval Garments Reconstructed: Norse Clothing Patterns, page 21

至于织法，则是2x2的斜纹，即每一根纬线都越过两根经线进行穿插。

Fragment from “The Farm Beneath the Sand”. Photo: John Lee

Medieval Garments Reconstructed: Norse Clothing Patterns, page 22

上面是布料局部，看一看在成衣上的效果。第38号找不到清晰的图片，但曾在丹麦国家博物馆展出过的一件14世纪儿童袍子，是个好例子。原衣已破碎，博物馆修补时在底下衬了布。

14世纪儿童裙袍Kirtle，摄影：Maria，丹麦国家博物馆展览

https://historicaltextiles.org/25-2018-from-herjolfsnes-greenland/

第38号经线颜色深，纬线颜色浅，这使得斜纹的效果更明显了。这种效果与其是刻意设计，倒不如说是浑然天成，因为从同一只当地羊身上取的毛，本来就是长硬的部分颜色深，软绒的部分几乎是白色。由于当地土壤中富含铁质，深埋日久，土壤把羊毛都变成了我们能看到的深棕色，但原本应该是深灰和浅灰交织的。

挪威羊的毛扒开后

「维京时代的时尚」项目——哥本哈根大学纺织研究中心

羊毛梳开以后，深色是长硬毛，作经线，浅色是软绒毛，作纬线

Medieval Garments Reconstructed: Norse Clothing Patterns, page 23

根据裙摆布幅以及岛上出土的织机实物考证，当时的一匹羊毛布应该宽度在100到120厘米左右，经线长度188厘米左右。等到有条件再做同款的时候，我打算自己织羊毛布，试试效果。

缝制针法技巧

38号用到的最特别的针法之一，是「S形锁边法」（Singling）：用线在反面的纬线之间穿插，做出高约1到2厘米的S形，穿插的距离小于3毫米，等于是对裙边以织补的方式进行了加固。这种方法相比现代的锁边，如果用面料同色线，在正面几乎看不到线迹，而且边缘仍有灵活度，不像锁边那样僵硬。博主Juul Thijssen在复刻裙袍时，详细记录了她练习这种技巧的过程：

Making a Real Medieval Dress - Herjolfsnes style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OxGHwLbepOw&t=1279s

在所有收边的位置如袖口、裙摆，中世纪的女子聪明地使用「缝」与「织」交融的方法，让裙摆美观而整齐，解决了厚重羊毛布难以折边的问题。实现的方法有两种：一是「脚踩法」（Slynging）——理好几根经线用来编织捆边，用外物（可能是桌子、椅背、树桩.....）穿上几个线圈当提综，用一只脚踩着这些经线作开口，针穿着纬线来回像平纹一样地编织，同时也把织好的捆边缝固在布料上。

Medieval Garments Reconstructed: Norse Clothing Patterns, page 32

二是「卡片织」（Tablet Weaving），用两到四张四孔卡片编一条织带，背面包两股线，让织带鼓起更立体；进行卡片织的纬线，同时也穿刺到背面把散边包住。这样做出来的边真是美丽极了！卡片织的具体操作，就不在这里展开说了。

http://www.damehelen.com/clothing/sewing/card.shtml

附上Juul Thijssen用卡片织处理裙摆的视频：

这种方法还有一个大好处，即利用羊毛本身会毡化的原理。穿着时间越久，羊毛织带和面料本身互相摩擦，会越来越深地交织在一起，织带最后就像「长」在裙子上一样，轻易无法分离。由于我用的是棉布，没办法采用这种方法了，留待将来的羊毛版本！

还有一种直接用手指编织的绳带，使用「指圈绳编」技巧（Fingerloop Braid）），又叫「法罗绳」（Faroese Cords），附加在38号的领口、袖口、开袋口，配合另加缝的一道或两道面线，给容易受力的部位补强的同时又有装饰效果。这种编织方法简单易行，绳子的数量越多，编出来的花样越复杂。第38号用的是五个绳圈，编出来圆柱形的绳子。

西班牙圣坛画「圣母玛利亚的故事」，一人在另一人的帮助下用手指编绳，1465

试图复原第42号（博物馆编号：10584）裙袍的博主Andrea在她的博客RecreatingHistory里成功地复刻了这个细节：

https://recreatinghistoryblog.com/category/herjolfsneschallenge/

结构和剪裁

38号的袖子上有一块三角形插片，这块插片令袖子更合体，同时上袖后袖型会自然在肘部以上向前扭曲，顺应人体体态。这种袖型是1300年以来特有的，是13世纪与15世纪中间从完全平面到立体剪裁的过渡袖型。在这以前，袖子基本是从一个方形剪裁而来，在腋下及后幅另加菱形插片，实现让手臂自由活动的功能，如下图：

The Medieval Tailor's Assistant, page 83

但本款裙袍的袖型如下：

The Medieval Tailor's Assistant, page 83

依据这版型做了两个版本的袖子，一个略修身（图左），一个精准还原（图右）。感觉确实还原版的更有中世纪的味道。

最后是解决「十片裙」这名字的由来：十片，就是有十个插片的意思，包括前中x2，后中x2，前侧x4，后侧x2。但此批裙袍，有部分看上去侧面有好几个插片，但实际上有些并没有完全剪开，而是缝了一道假的装饰线。这和布料的限制有很大关系。封控中的我就遇到了这种情况。如果完全按38号那样分出十个插片，布料根本不够用。我只好采取折中方法，融合了第41、44号的做法，在侧面以一块完整的造型过的布料，以省道代替插片破缝。

最后完成的棉布版38号裙！

对比看看出土实物。面料允许的情况下，下摆廓形可以更蓬，羊毛的纹路也有着独特的质感。想要原样复刻这条的话，要从剪羊毛、梳毛、纺线、织布、染色开始，看到国外有同好花了三年的时间完成了一条......看来，又有下一个目标了呢。

Medieval Garments Reconstructed: Norse Clothing Patterns, page 50

Photo: John 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