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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房阅读《金瓶梅》(10)

妻妾成群:西门庆和他的女人们

(一)

《金瓶梅》主要写西门庆家里的那点事,更主要写的是西门庆和他女人们的那点事,还有他女人们之间的那点事。

听起来鸡零狗碎,看起来却是鸡飞狗跳。

置身事外,一场闹剧,身在其中,却生死一线。

《金瓶梅》这本书名的来由,有各种各样的猜测和考证,就跟《红楼梦》一样,但看法比较多的,还是从西门庆三个主要女人的名字各取一字构成的。

这三个人,第一个是潘金莲,第二个是李瓶儿,第三个是庞春梅,潘金莲和李瓶儿是西门庆明争暗抢过来的小老婆,是主要描写的人物,庞春梅在前面都不太起眼,后面突然崛起,渐次登上舞台。

本是大娘吴月娘的丫头,潘金莲嫁来西门家之后,西门庆把她转给潘金莲做丫头,“叫到金莲房内,令她服侍金莲,赶着叫娘。”

春梅出场很早,还在李瓶儿之前;不过,她故事中最重要的部份,却是发生在西门庆已经身亡家败之后。

三个女人中,也以她的收场最好,她最后是贵为守备夫人,连吴月娘见了都要叫声姐姐,真是命运逆袭,这跟红楼梦里骄杏一样,因为对落魄潦倒的贾雨村回首一笑,被考中进士当了知府的贾雨村要去做了偏房,后来原配死了被扶正,一步登天。不知是不是曹雪芹先生抄袭了兰陵笑笑生写的春梅人设?

守备夫人庞春梅

由于春梅初出场时只是个丫头,作者连她的姓都没写出来,只是后来嫁到守备家才有了庞夫人的称谓。而春梅也是一般丫头惯用的名字。潘金莲另有一个丫头叫秋菊,是西门庆用六两银子替她买的。从名字中也可以看出来,是最普通平凡的人物,哪知还有逆袭的一天。

但书中对她的描写是这样的:“春梅比秋菊不同,性聪慧,喜谑浪,善应对,生得有几分颜色,西门庆甚是宠她。”

一切都有所暗示。

“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这是茨威格对路易十六皇后一生的评语。

一位叫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姑娘,是18世纪奥地利女王最小的女儿。出于巩固邦交的考虑,15岁被嫁给法国太子,4年后国王驾崩,太子登基成为路易十六,她成为王后。

路易十六身有隐疾, 玛丽·安托瓦内特守了七年活寡。她的荷尔蒙难以排遣,开始和奉承她的贵妇、年轻英俊的骑士们日夜饮宴豪赌、夜夜歌舞。她酷爱打扮,追逐豪华珠宝,甚至干预国事,为她的宠臣们谋求官职和年金,导致政府债台高筑。路易十六老实懦弱,也许还心怀亏欠,对王后言听计从。

最后底层人民生活困苦,国家财政濒临崩溃,法国革命爆发。国王仁厚,当然是妲己误国,矛头指向了“那个奥地利女人”、“亏空夫人”、“淫乱宫廷的娼妇”。

1789年,民众攻占巴士底狱,国王和王后被软禁。在软禁中,玛丽·安托瓦内特幡然醒悟,她顽强地与革命派斡旋,数次策划反击和出逃,表现出王后的勇气和尊严,被称为“ 当时凡尔赛宫中唯一的男子汉”。然而一切已经无可挽回,4年后,她被送上断头台,终年38岁。

春梅没有玛丽皇后这么炫目的舞台,但从她的一生,从极端卑微到尊贵显赫再到纵欲而亡,剩下一具枯骨,是不是也是命运早已标好价格。

春梅窥园

但身在其时谁又能看到身后事呢?

从前面的描述看,春梅是个聪明人,还喜欢开玩笑,有幽默感,脑瓜子灵活,口齿伶俐,长得也好。这种人物古往今来都极招人喜欢,也极善于抓住机会改变命运,卑微时,不自暴自弃,不卑微怯弱,该抗争的就抗争,即使面对强势主人或领导,也敢直视不躲闪。

春梅在西门庆死后被吴月娘卖掉,连头也不会,既不抗拒,也不哀求,自有一股子豪迈。历史上的武则天,叶卡捷琳娜,虚拟人物小燕子,甄嬛,都是这样的人物。《红楼梦》里的晴雯也是这种性格的人,只是运气不好,没有成功上位。

(二)

庞春梅的出场。

春梅的地位较特殊,可说是介乎婢妾之间。西门庆将她收用,却又没正式给她一个妾的名份。西门庆收用春梅,正是李瓶儿派人来给西门家送礼的翌日晚上。收用是发生关系的代称。

那天晚上西门庆和潘金莲说起替李瓶儿前来送礼那个丫头,说:

那天晚上西门庆和潘金莲说起替李瓶儿前来送礼那个丫头,说:隔壁花二哥房里,倒有两个好丫头,今日送花来的是小丫头,还有一个,也有春梅年纪,也是花二哥收用过了。但见她娘(并非真的娘亲,是指那丫头的主母李瓶儿)在门首站立,她跟出来,且是生得好模样儿。谁知这花二哥年纪小小的,房里恁般用人。潘金莲闻弦歌而知雅意,便:瞅了他一眼,说道:怪行货,我不好骂你,你心里要收这个丫头,收她便了。如何远打周折,指山说磨。……她又不是我的丫头,既然如此,明日我往后边坐一回,腾个空儿,你自在房中叫她来,收她便了。到次日,果然妇人往后边孟玉楼房中坐了,西门庆叫春梅到房中,春点杏桃红绽蕊,风欺杨柳绿翻腰,收用了这妮子。妇人自此一力抬举她起来,不令她上锅抹灶,只叫她在房中铺床叠被,递茶水。衣服首饰,拣心爱的与她。缠的两只脚小小的。

出水芙蓉是春梅

春点杏桃红绽蕊暗示春梅被收用时还是处女。这段写春梅获收用后之得到较其他丫头大不相同的优待。

(三)

这本书的作者特殊才能是写家常琐事,通过一般人乃至一般作家都瞧不在眼内的小事,写下一大段人生故事,一大段在世界文学中都罕见的人生。他笔下有几十人是这样细细写出来的。不但各有面目,而且各有生活。如同精巧的画师,把一个个本来面目相似的人物通过三言两语,描绘得有血有肉,立即生动起来,并且每个人的形象都十分立体,充满辨识度。

我们以第十一回的《潘金莲激打孙雪娥》为例,说明《金瓶梅》的作者是多么善于写家常琐事。富贵人家的妻、妾之间的争风吃醋,别的旧小说中也有,但却从无像《金瓶梅》那样是细细写出来的。

悲催孙月娥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是因春梅而起,作者写这件事,也写出了这三个人各自的面目,各自的生活。

孙雪娥是西门庆的第四房妾侍,西门庆的妾侍是有分工的:吴月娘大娘子在正房居住,常有疾病,不管家事,只是人情来往,出门走动;出入银钱,都在唱的李娇儿手里。

孙雪娥单管率领家人媳妇,在厨房中上灶,打发各房饮食。譬如西门庆在那房里宿歇,或吃酒吃饭,造甚汤水,俱经雪娥手中整理,那房里丫头,自往厨下拿去。

名义上是妾,其实就是后厨管家,还是干着粗糙辛苦的活儿,就像皇帝某天路过,看了某个宫女,临时起意,被临幸了,皇帝早就忘了,但宫女却因为这次临幸,身份改变了,成了才人没人嫔妃,却还是不受宫中人高看。

孙月蛾一样,既没才,又没貌,还不机灵,所以是西门家受气挨骂的出气筒,连丫鬟仆人都欺负她。

由于她的分工性质,和各房的丫头接触较多,纠纷亦就因此而起了。

(四)

潘金莲虽然因为春梅得宠的原故,要笼络她,但两人之间,也并不是就能相安无事的。潘金莲和孙雪娥成仇,其导火线是由于受了春梅的挑拨,而春梅之所以要挑拨她们,则是因为她受了潘金莲的气。

话说潘金莲在家,恃宠生骄,颠寒作热,镇日夜不得个宁静,性极多疑,专一听篱察壁,寻些头脑厮闹。那个春梅又不是十分耐烦的,一日,金莲为些零碎事情,不凑巧骂了春梅几句。春梅没处出气,走往后边厨房下去,捶台拍盘,闷狠狠的模样,那孙雪娥看不过,假意戏她道:“恠行货子,想汉子便往别处去想,怎的在这里硬气?”春梅正在闷时,听了几句,不一时暴跳起来,“那个歪斯缠说我哄汉子”雪娥见她性不顺,只做不开口。春梅便使性做几步走到前边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五一十,又添些话头道:“她还说,娘教爹收了我,和娘俏一帮儿哄汉子。”挑拨与金莲知道。金莲满肚子不快活。

颠寒作热是形容潘金莲性格上的阴晴无定,含有冷又说冷,热又说热的难以服侍之意。听篱察壁是打听别人私隐。行货子即北方话的骚蹄子。

潘金莲与孙月娥

善于运用口语,是《金瓶梅》文字的一大特色,《金瓶梅》中的词语有些是作者自创的。例如颠寒作热就是新成语。《潘金莲激打孙雪娥》,这个激是两方面的,一方面是潘金莲受春梅之激,一方面是潘金莲激西门庆去打孙雪娥,潘孙二人则只是“拉些儿不曾打起来”,并未真正打成。

次日也是合当有事,西门庆许了金莲要往庙上替她买珠子,要穿箍儿戴,早起来等着要吃荷花饼、银丝鮓汤,才起身,使春梅往厨下说去。那春梅只顾不动身。金莲道:你休使她,有人说我纵容她,俏成一帮儿哄汉子。百般指猪骂狗,欺负俺娘儿们。

意思是说,潘金莲说孙雪娥说她和春梅联手卖俏,哄得西门庆宠爱她们。把俏字当动词用,这句子登时活起来了,可见潘金莲语言多么丰富。这也是《金瓶梅》特有语法的一例。

西门庆激打孙月娥

孙月蛾在厨房里干着活儿,潘金莲开始告状。

西门庆便问:“是谁说此话欺负她?你对我说。”妇人道:“说怎的,盆罐都有耳朵,你只不叫她后边去,另使秋菊去便了。”这西门庆遂叫过秋菊,吩咐她往厨下对雪娥说去。

秋菊去了许久未回,急的西门庆只是暴跳,于是藩金莲就叫春梅去瞧,春梅跑到厨房里和孙雪娥吵了一架,与秋菊回来便即搬弄是非。

妇人见她脸气得黄黄,拉着秋菊进门,便问:怎的来了?春梅道:你问她!我去时还在厨房里雌着,等她慢条厮礼儿,才和面儿,我自不是,说了一句“爹在前面等着,娘说你怎的就不去了,使我来叫你来了。”倒被小院儿里的,千奴才、万奴才骂了我恁一顿,说爹“马回子拜节,来到的就事”,只像那个调唆了爹一般。“预备下粥儿不吃,平白新生发起要饼和汤。”只顾在厨房里骂人,不肯做哩。

小院儿里的指孙雪娥。春梅搬弄是非,潘金莲又在旁添油加醋,说孙雪娥冤赖她们霸着西门庆,把西门庆激得心头火起。

这西门庆听了,心中大怒,走到后边厨房里,不由分说,向雪娥踢了几脚,骂道:贼歪刺骨,我使她来要饼,你如何骂她?你骂她奴才,你如何不溺泡尿把你自家照照!

那雪娥被西门庆踢骂了一顿,敢怒而不敢言。孙雪娥敢怒而不敢言,西门庆走了,她才对家人来昭的妻子一丈青诉说自己的晦气,埋怨春梅轻事重报,埋怨西门庆不分皂白,就跑来打她。

那知西门庆刚走出厨房外,这些话被他听见了。不想被西门庆听见了,复回来又打了几拳,骂道:贼奴才、淫妇!你还说不欺负她?亲耳朵听见,你还骂她!打得雪娥疼痛难忍,西门庆便往前边去了。那雪娥气得在厨房里两泪悲啼,放声大哭。

土豪西门庆

西门庆在社会上是土豪恶霸,在家庭里是专制暴君。这一回虽然只是写妾婢之间的争风琐事,但却具体、生动地写出这个暴君的作风,暴君下面的人,谁得宠谁就可以作威作福,谁失宠就只能敢怒而不敢言。

其实,在封建社会中,从朝廷到地方的那些大大小小暴君,哪个不是如此?因此,这段描写是有更广泛的现实意义的。

(五)

如果换了别的作者,在写了西门庆两打孙雪娥之后,这幕戏大概就可以结束了,但《金瓶梅》则还有下文;这个下文更进一步的刻划了有关人物,和表现了炎凉世态,显出了作者才情。

孙雪娥捱打后,走到月娘房里,向大婆投诉此事。

不防金莲蓦然走来,立于窗下潜听,见雪娥在屋里,对月娘、李娇儿说她怎的拦霸拦汉子,背地无所不为。“娘,你不知淫妇,说起来比养汉老婆还浪,一夜没汉子也不成的。……当初在家把亲汉子用毒药摆死了,跟了来,如今把俺们也吃她活埋了。弄的汉子乌眼鸡一般,见了俺们便不待见。”月娘道:“也没见你,她前边使了丫头要饼,你好好打发与她便了,平日又骂她怎的?”

孙雪娥诉说潘金莲怎样霸拦汉子,本是想激起吴月娘的妒忌心的,那知吴月娘以大婆的身份,反而责她不是。这一段写出了吴月娘只求自分的心理,她是不敢得罪当时得令的潘金莲的。在外面偷听的潘金莲,知道大婆不会帮孙雪娥,就索性走进吴月娘的房间,与孙雪娥吵闹了。

金莲进房望着雪娥说道:“比是我当初摆死亲夫,你就不消叫汉子娶我来家,省的我霸拦着他,撑了你的窝儿。论起春梅,又不是我房里丫头,你气不愤,还教她服侍大娘就是了,省的你和她合气,把我扯在里头。那个好意死了汉子嫁人?如今也不难得勾当,等他来家,与我一纸休书,我去就是了。”月娘道:“我也不晓得你们底事,你们大家省言一句便了。”孙雪娥道:“娘,你看她嘴似淮洪也一般。随问谁也伴不过她?才在汉子跟前戳舌儿,转过眼就不认了。依你说起来,除了娘,把俺们都撵了,只留着你罢。”那吴月娘坐着,由着她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只不言语,后来见骂起来,雪娥道:“你骂我奴才,你便是真奴才。”拉些儿不曾打起来。月娘看不上,使小玉把雪娥拉往后边去。

西门庆的妻妾中,吴月娘是比较正派的,她没有淫行,待人也比较宽厚;封建道德要求一个作为大妇所应具备的贤德,表面上她是做到了的。但骨子里却是个伪君子,是个自私汉,非常世故和油滑,跟笑傲江湖里岳不群一样,看起来谦谦君子,其实虚伪狡诈无比,看着下面的人争风吃醋,自己做壁上观。

老奸巨猾吴月娘

上面这段描写,既表现了潘金莲的泼辣,就表现了吴月娘的懦弱和自私。

潘金莲被孙雪娥骂为真奴才,不肯罢休,晚上又向西门庆告枕头状。(潘金莲)卸了浓妆,洗了脂粉,乌云散乱,花容不整,哭得两眼如桃,躺在床上。到日西时分,西门庆庙上来,袖着四两珠子,进入房中,一见便问怎的来,妇人放声号哭起来,问西门庆要休书,如此这般,告诉一遍。“我当初又不曾图你钱财,自恁跟了你来。如何今日教人这等欺负,千也说我摆杀汉子,万也说我摆杀汉了。……”(西门庆)听了此言,三尸神暴跳,五陵气冲天,一阵风走到后边,采过雪娥头发来,尽力拿短棍打了几下。多亏吴月娘向前拉住了手,说道:“没的大家省事些儿罢了,好教你主子惹气。”

孙雪娥受了潘金莲的进谗,竟然一天之内接连被西门庆毒打三次,失宠者命运的可怜一般。

西门家就是一个小朝廷,小江湖,西门庆就是皇帝,妻妾和奴仆就是臣子,皇帝根本就没有心情和心思去明辨是非,也难得去处理这些女人间鸡毛琐事,只是简单的用棍棒和拳头解决一切矛盾和纠纷,受宠者的三言两语,就让失宠者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仔细想想吧,为什么明朝的大臣为什么老是挨板子,那些愚忠的大臣多么像孙月蛾。

作者通过《潘金莲激打孙雪娥》这幕,也写出了封建家庭中的妇人都是嫁鸡随鸡逆来顺受的实例。同时通过这一回的描写,展现作者善于写家常琐事的高超本领,能够从家常琐事中表现出更其深刻的社会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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