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范本是名牌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分到这个学校来,已有了三十年教龄。他常年穿一件中山装,偶有阳光照到前襟、衣领或者袖口上,便有些耀眼,学生们说,那里比中东地下的含油量还高。他上课时喜欢泡一杯浓茶,讲几句,抿一口,将白石道人歌曲、梦窗词等佶屈聱牙的东西,都讲出些又涩又浓的味来。讲到得意处,常晃一晃斑白的脑袋,挥一挥沾满粉笔末的衣袖,于是讲台前便飞扬起漫天的雪花。学生们嘲笑这作派,却很喜欢听他的课。
老范象他当年的恩师一样——述而不作,然而恩师赖以成名的东西,如今却又使他落魄。他一直未能评上副教授。有人建议他去找一找自己那些当了副院长或学术委员会委员的学生,但他们却对他说:“您老的水平自然是高的,不过连一块豆腐干大的文章也没有,如何能评职称?”
不评就不评,老范便心平气和地继续当老讲师。老范酒量极好,却不常喝。有人问其缘故,且讥笑他过于俭啬。老范笑回道:“李白有五花马、千金裘,可以让他那智商不高的儿子拿去换美酒;我却只有这套中上装,若换了酒喝,穿什么去上课?再说也绝没人愿意要。”
不喝酒不要紧,但是老婆病了,又是农村户口,缺钱住院动手术,却让老范伤脑筋了。他的头发几乎急得全白了,仍旧一筹莫展。
这天,一个毕了业的学生来串门,这人辞了公职开公司,据说发了,老范对他曾颇不以为然。学生听说了老范的窘况,对他说:“钱不成问题,我知道您老不会愿意白要,就算我借给你的好了。”
老范道:“拿什么去还?”
学生踌躇了一会,说:“您女儿不是在待业吗?以她的名义领个执照,在校门口租间房子,开个小饭店,她腿脚不方便,您帮着点,再雇几个人,几天就能挣出您一个月的工资来。”
老范连连摇手道:“那怎么好意思!岂不是有辱斯文!”
学生急了:“这是什么年月了?您老从庄周蝶梦中醒醒吧!”
老范思考了一个星期,一咬牙,怀着沉重而又悲壮的心情,去找那学生帮忙搞营业执照。那学生见老范这样的人物也来落草,高兴得手舞足蹈,连忙呼朋引类,带着月明和尚度柳翠一样的热情,为他上下奔走,同时又对他百般开导。
那学生人头熟,出手又大方,不久,饭店开张了。老范亲书了匾额,曰:“临邛酒家”,又仿司马相如的模样,特制了一条“犊鼻裈”,常围着它来帮厨。老婆病好之后,也来当垆卖酒。学校食堂的伙食大多如饲养厂的饲料,老范又深知学生与教工们的口味和需要,所以“临邛酒家”日渐兴隆。
系里的同事们,每逢来了客人,常带到这里来吃一顿,有时大家也到这里来聚餐。人们对老范既羡慕,又有些轻蔑,有人对他开玩笑说:“你真不愧是姓范的,你们祖上的陶朱公范蠡,当年就曾富甲天下。这里面有何法门,不妨给大家传授一下?”
老范半晌无言,最后一声长叹,说:“其实赚钱并不难。最难的是先要脱掉这身孔乙己的长衫!”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