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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章回】二舅在南京“下户”了 | 散文 马其亚


   我第一次填表写社会关系,是
1969年底再次上初中时。我写的是:二舅,赵凤标,共产党员,在南京当工人。二舅的身份,我是听大人们说的。每当想到舅舅是工人、共产党员,心里就会多几分荣耀。后来还有几次填表,我都这么写。
我母亲子妹七个,她是老小。我一共四个舅,两个姨,赵凤标是我二舅。二舅在南京什么单位当工人?我不知道,母亲也不知道。我只记得1962年左右,外姥爷去世时,在灵棚里见过二舅,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回过老家。
不知道母亲从哪里找来二舅的地址,写在香烟盒上的。一九六几年,母亲让我给二舅写信。虽然一直没有得到回音,但是二舅的地址,我却一直记在心里:“南京市鼓楼区后宰巷门牌113”。母亲说,你二舅发财了,不认我们这些穷亲戚了。
母亲常常跟我念叨:你二舅带着一家几口去南京下户了。母亲还说,我现在的二妗子是续的,头前那个病故了,撇下一个女儿。续的这位二妗子生了三个闺女。最小的老四比我小个把月。
我听说,新中国成立前后,二舅、四舅和我外姥爷外姥姥十几口人住在只有三四间房的老宅里,再加上土地瘠薄,收成很少,生活十分艰难。大舅在土山招赘,三舅年轻时夭亡。二舅带着一家人去南京,实际上是逃荒的。老家方言,“下户”就是落户的意思。
母亲说,有人在南京见过二舅,二舅表态:没有儿子,没有脸面回老家喽。那时候的人,对有没有儿子,特别在乎。


       1989
年冬天,我突然有个机会去南京。那是省教育厅对全省农村中学进行办学条件调查,随机抽取到了我所在学校—土山中学。开会前一天中午,我手持南京地图,找到了二舅家。二舅家在鼓楼北偏东大约500米处的厚载巷里,中央路东侧。巷里路南有几排小房子,二舅家在向南数第三排,墙上有门牌:厚载巷113。这时,我才明白,当年写给二舅的信为什么石沉大海,原来是地址写错了,把厚载巷写成后宰巷。二舅的房子,十二平方米,低矮破旧。房间内两张床,堆满衣服和杂物。靠门边,摆一台液化气灶。这次,我是坐火车去南京的,车票19元。火车只到浦口,然后坐轮渡进入市区。从家里出发时,我给二舅带了几斤牛肉和几斤煎饼。在火车上碰到叫卖香烟的,我买了一条红牡丹。二舅二妗见到我,很高兴。二舅高个子,面色红润,声如洪钟,模样跟我四舅和我母亲很相像。二妗个头不高,身体也很健壮。二舅大致跟我讲了他们一家现状。大姐住在南京站附近,二姐离他家不远,三姐嫁到了江西分宜,四妹嫁到了泗阳。二舅做了几个菜,我在他家吃了中午饭。吃饭时,二舅二妗一直给我夹菜,并说:都得吃完,我们不吃剩饭菜,家里没有电冰箱。那时,城里人有冰箱的不是很多,农村更是没有。只不过二舅用的罐装液化气灶,比我们那儿的煤球炉先进多了。二舅说:煎饼,我们很多年不吃,现在嚼不动了。这时,大表姐碰巧来了,二舅把我买的牛肉割了一块给她。二舅吸烟很厉害,一颗接一颗。他说:你在哪里买的烟啊?假的,吸不动。我不会吸烟,不知道烟的好坏,看来我在火车上被骗了。吃完饭,我拿着二舅的烟盒,去中央路上的一家烟酒店,给二舅重新买了一条。看来,二舅在城里的日子也不是太好。
1992年秋忙假时,学校组织全体教职工去杭州、黄山等地旅游,返回时入住南京,我把途经宜兴买的陶瓷材质的弥勒笑佛和一把折叠拐杖送给二舅。送弥勒佛的寓意是,让二舅晚年有一个好心态;送拐杖是让二舅阴天下雨有个用处。离开二舅时,我又在弥勒佛下压了一张百元钞票,那时我的月工资不到二百元。不久,二舅托人给我写信说,看到了钱,几次想给我寄回来。我赶紧回信说,那是外甥孝敬您的,若是寄回来就见外了。
1995年暑假,我和妻子带着七岁的儿子专门来南京旅游。晚上,二舅让我们一定住在他家。我们一家三口睡在二舅的床上,二舅就在马路边的一个旧沙发上过夜。夜里,突然听到咕咚一声,原来是二妗子在睡梦中从床上掉了下来,好在摔得不重。大约四点多钟,二妗子就出门走了,七八点钟才回来。原来二舅二妗子是去附近街道打扫卫生。他们是清洁工人,承包一段路面。我由此推测,二舅的退休金一定很低。不过,我没有来得及打听具体情况,并不知道他在什么单位退休。
大约1998年秋天,我又有事去南京,办完事专门看望二舅。二舅跟我说,二妗子不久前因病去世了。我埋怨二舅,当时怎么不告诉我来给二妗烧纸呢?二舅说:很突然,没有跟你说。其实,我也理解。他与老家基本上断绝了来往,老家谁有事无事,也从不关心。1995年暑假,我来南京时告诉他,我母亲1994年春天去世了,他表示了一点难过,对老家的其他亲人,并未打听,好像淡漠了。这次,我从南京返回时,二舅让我陪他妻侄程希荣一起回去。我是第一次认识程希荣,他60多岁,住在土山街上,老婆有点痴呆,无儿无女,五保户。他们有时来南京看望姑姑,二舅和他的几个女儿就给点钱接济他。1996年,在南京,程希荣的老婆过马路时,因违反交通规则,被车撞死了,只得到很少赔偿。
19996月,我突然接到二表姐打来的电话,电话是打到学校办公室的。二表姐说,二舅病危,让我尽快来南京。次日,我早早起程,乘坐火车,下午三点钟到达二表姐家。二舅原来那间小房子已经被拆迁,此时住在二表姐家。我见到二舅时,他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送老衣早已穿好。我喊一声:二舅,您外甥来了。只听二舅响亮地应答一声:昂!手还动了一下。二表姐说,二舅之前一直念叨我的名字,已经几天滴水未进,任谁叫他,他也无力应答。二表姐原话:我跟他说,其亚快来到了,您等等他哈!可不,这一声昂,是几天来最响亮的一次说话。我跪在二舅床前,不住声地跟他说话,可是再也没有应答。四点钟,二舅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二表姐说,二舅得的是肺癌,发现时就是晚期,医生认为手术已经没有意义。他好歹撑了两三个月。
当天晚上,大表姐找我,让我陪她回老家一趟,目的是找回她母亲的遗骨,好与我二舅合葬。大表姐和她儿子红星把我带到南京站后面她的家里。大表姐的家很大,大部分房子是出租的。半夜里,我们在南京站乘坐火车,天明就到了老家。同行的还有红星。然后打车到了唐山村,我姥姥家就在那里。我们见到了四妗子。经过好几个老人回忆,只能推测出头前二妗子坟墓的大致方位。大表姐只好在此捧几把黄土,权当遗骨,放在红布包里。然后,我又带着她们去八路街上乘坐汽车先行返回县城再坐火车回南京。我因为学校工作繁忙,没有再去南京。我大舅的两个孙子和四舅的一个孙子,则于次日乘坐长途汽车前往南京为二舅送葬。
大约是2001年,四表妹永红突然来到我工作的学校找我,让我带她去看她舅家表哥程希荣。程希荣住在老街北头两间土房子里,房门朝北,没有门,屋里没有任何桌凳床铺,地上乱七八糟地堆满衣物、棉絮、煤块、煤灰等等。他靠村里或者其他人的救济过日子。四表妹这次是专门给他送生活费的。听说第二年,程希荣就去世了,村里给他送的葬。
一晃二十几年,最近我来南京,要在女儿家多住一些时间。忽然想起好几年前得到的二表姐电话,就试着打了过去。电话里传来二表姐的声音,我自报家门。二表姐说:我知道,你是三姑家的表弟。二表姐说她住在夫子庙旁边的长乐路。
前几天,我们夫妻俩专程去看望二表姐。按照她的指引,我们在钓鱼台公交站下车,然后走到长乐路路口等她。不大一会,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向我们走来,我认出是二表姐。还是当年二舅去世时,我跟她见过第一次面。二表姐住在五楼,要一步步爬上去,很吃力。我连连道歉:要是知道您的房间号,我就直接上来了。不应该让您受这个累。二表姐说:爬楼难,也得爬。之前有几天没下楼,感觉不会走路了。二表姐的房间很小,两室一厅,四十几平方米,整齐干净,生活设施齐全。她跟二十几岁的孙女同住。儿子和两个女儿都在城里而且不太远。他们都过得很幸福。
二表姐叫月洁,我只知道她的小名,是母亲以前说的。二表姐说她是1941年出生,算来大我11岁。三表姐比她小四岁,四表妹比我小两三个月。在三表姐之后,二舅还有一个儿子,八岁时得脑膜炎夭亡了。跟二表姐聊天中,我大致了解了二舅的人生轨迹。
原来,我外姥爷弟兄三个。三姥爷一生未娶,在老家终老,我小时候见过他。二姥爷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我二舅15岁时过继给他。二舅生于1913年。二姥爷早在抗战前就带着二舅逃荒来到南京,曾经在迈皋桥一带开过小吃铺。当时,也有一家逃难来南京的河南人,因为更是贫困,把才十岁的女儿送给二舅做童养媳。五年后,二舅生了女儿就是我的大表姐。
1937年底,侵华日军屠城南京,江东和下关一带,血雨腥风,尸横遍野。二舅仗着身强力壮和过硬的游泳本领,躲过敌人重重封锁,冒着刺骨严寒,搏击滔滔巨浪,把她娘俩放在木盆里推着,泅水渡过长江。据说,一起泅渡长江的人,很多葬身滚滚激流。此后,二舅一家三口,辗转多日,终于回到老家。这位年仅19岁的头前二妗子由于受到惊吓,疯疯癫癫,又值兵荒马乱年月,无钱医治,很快就撇下四岁女儿撒手人寰了。


    不久,二舅经人撮合,迎娶了土山街上炸油条的程家女子(就是我后来的二妗子)。据说他们拜堂成亲时,突然几发炮弹打过来,邻居家的房子被炸塌。原来是日本鬼子打进来了。土山,是具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古镇,《三国演义》第
25屯土山关公约三事中的土山,正是这里。日本鬼子曾经五次血洗土山,杀了很多无辜百姓。19381018日,日本鬼子出动飞机大炮和坦克包围土山,把抓到的老百姓集中到街心场地上,让青壮年和老弱病残各排成一队。二舅开始站在青壮年队伍里,混乱中,他看到岳父对他使眼色,便跑到老弱病残队伍中,迅速穿上岳父脱下来的破旧外衣,装扮成弱者,才躲过一劫。那队青壮年39人被鬼子驱赶到镇外野地全部枪杀。仅有三个装死的,侥幸生还。
此后,二舅在老家以种地和做小生意为生。一度参加过八路军游击队,在微山湖一带打鬼子,并且加入了党组织。1948年底,打碾庄时,华东野战军粟裕司令员曾经在土山设立临时指挥所。二舅这时积极参与支前工作。
1951年秋天,二舅带着全家再次来到南京,投奔他的过继父亲。他的过继父亲一家在南京沦陷时,因为被德国人拉贝保护而幸免于难。二舅因为没有文化,在南京都是做些出苦力的活,如拉黄包车、打零工等等。后来加入一家属于大集体性质的搬运站,直到退休。退休金非常低。二妗一直照顾全家生活,没有正式工作。
二表姐讲到这里,意味深长地跟我说:虽然是城镇户口,属于城里人,但是那些年生活十分艰难。经常吃不上饭,有时候水烧开了,却无米下锅。
二表姐说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在杭州工作的发小王广伦经常来南京找二舅聊天。二舅说:打游击时,我还是王广伦的班长,看看人家,早就是团长了。
前几天,我想跟二表姐要一下二舅的照片,二表姐让我自己去柜子顶上取。我打开几重包裹,看到了二舅二妗的遗照。我还意外发现柜子顶上摆着一尊陶瓷材质的弥勒笑佛,正是我30年前送给二舅的,这可能是二舅唯一的一件遗物,被二表姐一直珍藏着。
仔细想来,二舅在南京辛劳一生,留下的财产就是那唯一的12平方米房子。二表姐说,由于早年拆迁赔偿标准低,她们只在城郊得到一处17平方米的小房子,现在她儿子住在那里。
前几天,我循着百度地图,找到了二舅当年住的地方,厚载巷113号。此门牌已经属于一家大品牌公司大楼。厚载巷,当年的棚户区早已没有了,代之而起的都是现代化高楼大厦。附近更有一座南京最高,世界第七高,高达450米的摩天大楼—紫峰大厦。历经640年沧桑的鼓楼与其并立。
站在鼓楼上,仰望紫峰大厦,俯视厚载巷,看着繁忙的车流和人群,二舅当年在这里生活的一幕幕,浮现在我的脑海。要是真能穿越的话,我非常想听听,二舅亲口讲的,他平平凡凡而又曲折离奇的人生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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