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中午，天值盛夏，溽热难当。曹凤翔正在当铺后自家院内一棵柳树下就着树荫纳凉午休，忽有前堂伙计来报“元升”当铺的老板臧心斋求见。曹凤翔从竹摇椅上坐起，命伙计将臧老板引来。稍顷，臧心斋在伙计身后跟着，满脸焦躁一头是汗地疾走而来。曹凤翔忙又命伙计看座上凉茶，臧心斋一口气灌下肚两大杯凉茶，一屁股砸坐在藤椅上，将随身带来的一个蓝布包袱摆放在二人椅间的石茶桌上，边解包袱边开了口：“曹老板，我这下可是跟头栽大了。今天一早，海山甲骨那个老王八蛋来我店里当一古石雕，我恰不在店内，柜上的先生被迫给当了一千大洋。待我回来仔细查看过这石器，十有八九认定是个赝品，您是专做这古玩活的，我特意把这东西带来让您过过目给我个准话，您要也说是假的我这下可就赔惨了！”
石茶桌上放着的石雕，直径约一尺有余，颜色黛青崭新。但远观，四面玲珑，峰峦叠秀；近视，前后共十八窍，大窍中有字，才如粟米，竭目力才可辨认，曰：“嵇中散清供”。正巧，那天天气隐晦欲雨，曹凤翔细眯鹰眼，恍惚看见，自孔中若有若无地袅袅飘出几缕云烟，如塞新絮。这番景象，没有慧眼根本看不出蹊跷来。曹凤翔确实没见过这个，史书上也没有记载。他惊呆了，他觉得这是一件神品。
臧心斋见状，现出了一脸绝望，哀叹一口气：“唉……我也正觉得纳闷，晋大夫嵇康怎么会玩起玉石来了，那个时代注重清谈，否则有杀头之祸呀;又见它光洁如新才断定它是赝品呀。你想想，晋朝到现在都1800多年了，怎么可能这么崭新如初呢？”
曹凤翔不答话，顾自端详。他那样专注，好像在时光隧道里穿行，仿佛看见装疯卖傻的嵇康对他稽首，依稀听到嵇康蚊吟般的声音在耳畔回响：“拜托先生妥藏，此石乃国粹，夷族不可染指。”说完就销声匿迹了。怪了！怪了！曹凤翔猛然摇了摇头，好像梦寐一般。臧心斋诧异地看着他。“假的！”曹凤翔如释重负地大声说道。
臧心斋闻言更死心了，如此看来这石雕必假无疑了。他满脸哀色，几欲落泪。
曹凤翔放下石雕，正色道：“这石雕做工精致，虽是假的，但惟妙惟肖，一千块大洋还是值的。”
臧心斋苦笑连连，说曹老板别说风凉话了，要是真认为它值一千大洋，那他愿意只收五百将它转卖给曹凤翔。曹凤翔表示自己是很喜欢这个石雕，当即喊柜上拿来了一张一千元的银票给臧心斋原价买下了它。臧心斋破涕为笑，怕曹凤翔反悔，收好银票起身就要离去。
“臧老板，慢走一步，我还有话没说明白。”曹凤翔忙起身喊住了臧心斋。“我要告诉你，这个石雕是真的。它是真正的国宝，因为辗转经过的人手较少，汗渍摩挲得也较少，所以才崭新如初。我仔细看过了，它随石形而雕，手法天然，线条简单流畅，应该是晋代遗物；但是此等物件留在凡人手中，不是位及九尊的人恐怕容易导致人死财亡啊。海山甲骨不懂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您也看走了眼，我捡了个大便宜。我做生意一向堂堂正正，现在话说在明处，您要反悔现在还可以把它带走。”
臧老板寻思着，这石雕分明就是假的，一定是曹凤翔自己想反悔了，却编了谎言来诱我退钱；退一步说，咱开个当铺，图的是一家老小温饱平安，不想沾惹横祸。于是，当下表明绝不反悔，愿以一千大洋交易。见事已如此，曹凤翔坦坦荡荡地嘱咐臧心斋，此事暂不要漏了口风，待半月后的彭城古玩行会上，他带这石雕去卖个好价，好好嘲笑一下海山甲骨个日本倭瓜，出口恶气。
半月后的在“五省通衢”彭城古玩行会上，曹凤翔果然将那石雕卖出了九万九千九百大洋的高价，待他在会上讲了这石雕的来历，对有眼无珠的海山一阵热嘲冷讽后更是引起了一场哄动。第二天的当地报刊上就有文章讥笑海山甲骨的无知和愚蠢。海山又羞又怒，发誓必报此仇。
半月后，海山甲骨心怀叵测地走进了宝丰粹当铺，他阴着脸把一个玲珑剔透的翡翠麒麟摆在了柜台上，张嘴要当一万元。柜台上主事的先生看出来者不善，忙暗里使了眼色让伙计到后院喊来了曹凤翔。曹见是海山甲骨，心里已对其来意明白了七八分，待将柜台上的翡翠麒麟细心看过一遍后，更是心如明镜。
海山甲骨见曹凤翔已查看完翡翠麒麟，便开了口：“曹老板，都说你对古玩很有研究，那你应该不难看出这是一个汉代的珍贵古物吧，它最少值十万块大洋，现在我只当八万块，当期一月，利息按规矩照付。不知曹老板敢不敢收？”
曹凤翔一阵爽朗的大笑，不卑不亢地说：“开的是当铺，做的是生意，只要是好东西我都敢收！你这东西我已看过，确实是好东西，我收下了。咱们一言为定，一月后你来赎回，你我钱货两清！”说完，叫柜上收好了翡翠麒麟，随即开了一张一万元的银票给海山甲骨。海山接过银票，一丝微微的笑意爬上了他的倭瓜脸。他话中有话地叫曹凤翔一定把翡翠麒麟收好了，一个月后他是必定要原物赎回的，要是出了一点不对头的事他会请中村队长派宪兵来处理。
见海山甲骨心满意足地离去，曹凤翔忙命店里的伙计拿了那翡翠麒麟随他到后院。曹凤翔找出一锦盒，将翡翠麒麟小心装了进去，又让伙计拿来一个小木箱和数张上好皮纸及一小盆桐油。他将锦盒又装进了小木箱内，然后钉严盖子，在木箱周身糊满浸透了桐油的皮纸，一共糊了十层。随后吩咐在院内那棵大柳树下寻一阴处挖一深坑将其埋入。事毕，曹凤翔嘱咐店内人员对此事一定要守口如瓶。众人嘴上答应下来，但都对如此做法莫名其妙，纷纷问何故，曹凤翔笑而不答，只说一月后见分晓。
此时正是八月天，酷暑难耐，太阳如火般炙烤大地，空气里如火在燃烧。海山甲骨在家里一边命下人打扇一边暗自心里不停地祷告老天爷能再热一点。
一个月说过就过来了，这天正是约好的海山甲骨赎当的时间。下午二点左右正是一天里最热的当口，海山如期而至，身后还跟着两个扛着三八大盖的鬼子宪兵。曹凤翔也早已亲自坐柜恭候多时。见到曹凤翔，海山“哧哧”几声冷笑，从怀中掏出当票和一张一万两千块大洋的银票重重地拍在了柜台上：“曹老板，当票及连本带利的钱我都带来了，请把我的翡翠麒麟原模原样地还给我吧！如有一丝一毫的不同，嘿嘿……”说完使了个眼神，身后的鬼子兵马上握枪在手，拉响枪栓推弹上膛。
店铺里的众人见此架势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放下手中的活计，瞪圆了眼睛看着曹凤翔。曹凤翔却不慌张，依然面带笑容，从容不迫地收过当票和银票，验过银票真假，随手放在了一旁的钱柜里，然后朗声吩咐伙计：“到后院去将翡翠麒麟小心取来交还于客人。”
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逼人的自信，海山甲骨听了不禁面露几分疑惑，他实在不能相信曹凤翔能完璧归赵。
店伙计不大工夫就将装有翡翠麒麟的木箱从地下取出拿到前厅交到曹凤翔手上。曹凤翔一层层揭下密封好的皮纸，慢慢打开箱子和锦盒，那只翡翠麒麟完好无损地静静躺在里面，他双手取出，轻轻地摆在了海山甲骨的面前。
刚才还气焰嚣张的海山甲骨此刻被惊得目瞪口呆，大张着河马嘴吐出几句语无伦次的话：“这个……怎么可能……见鬼……”他拿过翡翠麒麟周身盯了个遍也没找到一丝破绽，与一月前来当时别无二样，渐渐地他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绿。突然，他抬头猛地看了曹凤翔一眼，恼怒地大叫一声：“八格牙路！”与此同时，他高高地举起了右手，将手中拿着的翡翠麒麟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宝贝变成了许多碎块。
“开路！”海山甲骨头也不回地横声对带来的两个鬼子兵说，自己满脸恼羞地先走了出去。两个鬼子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灰溜溜地收起长枪跟在他屁股后面走了。
见小鬼子离去，店里的众人都松了一口长气，但都对刚发生的这一幕疑惑不解。曹凤翔也不急着揭开谜底，他拾起一块碎块交给大家让他们闻闻，众人接过碎块一一闻过，有的说有一股松香味，有的说是石蜡味，还有的说有冰糖味……
曹凤翔这才用一席话昭示了整个事件的真相。原来，所谓的翡翠麒麟根本就是假的，是用松香、石蜡、冰糖等原料精心伪制的，这几种原料都是遇高温易溶的物质，如若真的在这三伏天放在当铺的库房里保管，早已化成一滩稀泥，所以他采取了独特的保管方法。海山甲骨也正是打的这样的主意，想让曹凤翔在当期满后不能如实交出被当物，他也就能借机好好地报一下上次被辱之仇了。怎料他刚来当时，曹凤翔就已识破了他的诡计，但他不动声色地收下了，他巧用心思来了个将计就计，一箭数雕，既赚了一笔不小的利息钱，又让小鬼子再次见识了中国人的厉害，还让海山甲骨心服口服，有苦难言，以后再也不敢轻生报复心了。
此事渐渐在苏北大地传播了开去，开当铺的同行都大呼解气过瘾，对曹凤翔高高地翘起了大拇指。至于那件“嵇中散清供”的石器，当时被国民党元老于右任先生派人购得。此前，曹凤翔找到陈颐鼎将军共同出谋这一出妙策。据传说，石器现藏于中国台湾博物馆。
（讲述人 臧公俭 92岁
地点 江苏省新沂市窑湾镇胜利村臧口庄臧公俭家中
记录整理人 李修运）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