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乡事：酸柳儿

（作者：李修运）

家乡的湿地、池塘边，生长着一种草，紫梗绿叶，盈尺高，吃起来酸酸的。童年的我们不知好歹，看见孕妇就唱：“小二姐，闹闲饭，又哕又懒可咋办？南湖捋把酸柳柳，煮汤打上荷包蛋；吃得二姐满头汗，肚子油篓大又圆。”闲饭，就是小媳妇儿怀孕了。

许多野菜和野草，俗名叫惯了，学名却不知道。告别了童年数十年，我才知晓，“萋萋芽”学名小蓟，“猪耳朵”就是车前草，“婆婆丁”叫蒲公英“，酸柳儿”就是沙棘。有人告诉我，不是沙棘是沙荆。只要不想动脑筋，百度一下，网上什么都检索得到。我比较了网上的图像，得知这种野草真正叫酸模叶蓼。味酸、苦，性凉，为利尿良药，主治水肿和疮毒；用鲜茎叶混食盐后捣汁，治霍乱和日射病有效；外用可敷治疮肿和蛇毒；全草可制土农药；种子含淀粉。日射病就是中暑。

我要说的是一个叫酸柳儿的村姑。

酸柳儿就像田间地头的一株野草，在风里雨里日日疯长着。每天我们一起割草、放羊，一起背着母亲用碎布头拼缝的斑斓书包，一路奔跑着去上学。读到初中，我们愈发刻苦了。那时城镇户口（俗称“硬壳本”）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的。现在的城里人很向往乡村生活，觉得山清水秀有诗意，其实，长期繁重而枯燥的劳动足以让你发疯。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在那里可以大有作为的，试问：知识青年为什么几乎全部返城？有句话：“不怕你犟（酱）”，给你盐钱，平车袢儿往你头上一套，半个月治得你筋断。”现在稍微重点的活计都交给了机器，我经常看见农村的小媳妇，抱着孩子，哼着歌，从这棵树荫下溜到那个树荫下。那时，我们的酸柳儿没这个福气，我们都在为脱离农村户口而拼搏。酸柳儿是认真的，每晚上点灯熬油学到半夜鸡叫。可是，命运偏偏捉弄这个农村女孩儿，硬让她三年都没考取中专。在第四年走向县城补习的道路上，她在运河边蹲下来洗了把脸。河水清澈地照着她年轻而憔悴的面庞，几条细鱼不识趣得搅动平静的河水，让她的倒影立刻支离破碎。她醒悟了，她把书掏出来，撕碎，洒向半空，一时间，蝴蝶翩翩。

酸柳儿扎扎实实做个农村人了。想开了，心情、面貌自然都舒展了。她到宿迁学了半年裁缝，在村头盖了一间房子，开起了缝纫铺来。鸭子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学习不开窍，做缝纫却心灵手巧，酸柳儿的铺子成了村子里的一道风景。

一个探亲的解放军路过马家洼村，驻足在缝纫铺外停了良久。他看着酸柳儿忙碌的身影，看着她长辫子上飞舞的蝴蝶结，看着她轻巧的青春脚步，一时惊呆了。他拐弯抹角找到了队长娘子刘彩凤来说媒，竟然一说即成。酸柳儿对解放军王建设说：“摸着良心对天发誓，你不能半道扔了我。”王建设说：“我如有二心，训练时招枪子儿。”酸柳儿听罢，一个巴掌抡圆了扇过去，王建设就势抱住了她。

王建设复原他们就结了婚。王建设置了条渔船，在裁缝铺周边的河网里下丝网逮鱼。逮鱼这个营生苦，一把水一把泥的，冬天双手皲裂，常见王建设两口子在柳树间晾丝网，她在这头，他在那头，一幅农家乐的美丽场景。后来，我到南方上学，酸柳儿的消息多年没听闻了。

三年前出差上海，在安亭的一条街上走着。突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颇诧异，在远离家乡的江南陌生地谁认识我？转身，只见一个中年妇女冲着我笑，她面如满月；细细端详，依稀瞅出童年时青梅竹马的影子来了。“酸柳儿姐----！”“平安兄弟---！”两个中年男女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她的呼吸还和童年一样，有一丝丝甜味，也许是阳光下的青草气息。

王建设带着酸柳儿来到上海谋生已经十年了。干的是挞煎饼、烤山芋、炒瓜子不起眼的生意，收入颇可观。已经上海买了房，一个儿子华东政法学院毕业，考取了闵行区的公务员。酸柳儿讲述着，脸上洋溢着富足和舒心。

一个人就像一粒种子，随风飘扬，落到哪儿的土壤里都能生根、发芽、生长，为什么要牢牢扎根在故土呢？假设酸柳儿当年考取了中专，充其量做个乡村教师或医院护士，她的生活注定能比现在丰富多彩吗？未可知。

“夜半呼儿趁晓耕,羸牛无力渐艰行。时人不识农家苦,将谓田中谷自生.。”在这里，我省略了酸柳儿的许多磨难，我不喜欢苦唧唧的叙述，因为生活本身够艰辛的了，何必再雪上加霜。我喜欢李白多于杜甫，尽管李白天马行空，胡诌八扯，毕竟让人思想跑了一回马；杜甫呢，整个就是苦难的化身，一个从未吃饱的饿汉。我们童年时代物质匮乏，但精神饱满。酸柳儿姐，我写写你，再写写竹青妹妹、三丫以及张华彩她们，我们一道长大，也将一道老去。别说我自不量力，我想让你们这些普通乡村妇女的形象走进文学殿堂；毛泽东说过，文艺不是象牙塔，它必须为大众服务，必须同生产劳动相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