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修运）
家乡一带罕有真正的渔民，都是种地的农人在闲时偶尔为之。“逮鱼摸虾，误了庄稼”这句俗语有偏见，我的亲戚朋友中逮鱼者甚多，但他们地里的庄稼都长势不错。
我的叔叔是个能人，除了种地外，逮鱼是一把好手，他还会劁猪。我小时经常跟在他后面拣猪蛋。猪蛋用大葱炒了，味道格外醇香，现在饭店做不出那种味来。是我的口味变“刁”了，还是猪不那么纯粹了？不晓得。
黄墩湖一带河流众多，徐洪河、纲河、门便河纵横交错，河网密布。叔父箍了个大木桶，在河里下丝网。木桶这玩意性子大，容易干裂，而且油漆木桶的桐油很难买到，叔父就改用了皮轱辘。皮轱辘就是大汽车轮子，托熟人能买到用乏了的；打足气，在接触水的一面，沿圈儿牢固地粘上一块橡胶皮子作底，人坐在皮轱辘中间，两手划动如桨，于是那物件就随人意愿在碧波中转悠起来。我叔叔不但是“老三届”，并且喜欢唱歌，他在河中逮鱼，岸上许多人顺着河岸走着看热闹，小孩子、大闺女、小媳妇成群结对。有些姑娘嘁嘁喳喳互相说着话，叔叔猛一抬头，那正说话的姑娘刹不住，就用头巾捂着嘴“咕咕”笑，声音如同屋檐下栖息的母鸽子。
门便河靠近丁桥庄的地方，河面很开阔，叔叔经常在那一带下丝网（丝溜子），那地方盛产白丝（一种鱼）。岸上一块青石伸到水中央，正好浣衣。有一个白脸长身的女子在洗衣服，“梆梆梆”锤衣声传得老远。叔叔边唱歌便动作，时有鱼儿扑腾。叔叔好嗓子，“十八岁的哥哥想起小英莲”，“李二嫂改嫁”等等都唱得有板有眼。那女子于是抬头望着叔叔笑。后来叔叔唱歌的地点转移到岸上柳树下、瓜屋里，歌子也变了。比如：
“天上起云云起花，包谷地里种豆荚，豆荚缠坏包谷树，妹妹缠坏后生家。娇家门前一面坡，别人走少郎走多，铁打草鞋穿烂了，不是为你为哪个？”
“妹妹生得白又白，情郎生得黑又黑，黑墨写在白纸上，你看合色不合色。妹妹十八郎十七，口口骂郎小孩子，大山木叶有长短，哪得十指一般齐？”
捉了一天的鱼，晚上回家，我便把叔叔的事情讲给母亲听。母亲说：“这个小鬼头，作死了。”推推正睡觉的我的父亲，“你的好弟弟，该管管啦。”父亲说，“我吃饱了撑的？”然后继续做他的春秋小康梦。叔叔婚后，婶婶和母亲坐在树下纳鞋底，母亲说：“哎，啥叫包谷树？”婶婶自然回答“包谷树嘛，就是玉米”，略一思索，醒悟了，嗔怒地用鞋底打我母亲，“咯咯”笑着脸上飞满彤云。
运河中逮鱼，要用木船，皮轱辘哪里经受得了风浪？一回，我走亲戚和表姐彩云去大运河里收丝网。丝网是头天晚上舅舅下好了的，扔在河边芦苇荡四周的浅水里。那天收获颇丰，捉了三条大青鱼，小鱼铺满了船舱。快收工时，一个自航的机帆船“突突”开过来，把我们的小渔船冲击得颠簸起来，我恐惧地伏在船头呕吐起来。表姐急忙喊道；“嗨，没长眼睛吗！”船老大走出来，是个小伙子，穿个红背心，上面印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小伙子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船多不碍路！”表姐不买账了，骂道，“放屁，我表弟是旱鸭子！”小伙子连连赔不是，使劲朝我们的渔船上扔了一包东西。表姐捡起，是一包上海产的金丝猴奶糖。那年月，这包糖何等金贵。红背心的船开走了，他的歌声在河面上荡漾，“赤脚医生向阳花，贫下中农人人夸啊----哈-----啊！”第二天，我走在回河西李家洼十八里的土路上，拿出一块，走一步舔一口。那是我童年吃过的最好的东西了。
骆马湖距窑湾东五里，离我姥姥家臧口村六里。此时已经是1977年了，姥姥家的大表哥在骆马湖挂钩逮鱼。挂钩，就是在一条长得没有尽头的粗丝线上每隔半米拴上一个鱼钩，钩上串着鱼饵蛐蟮（也就是蚯蚓）。全村到处刨蛐蟮，誓把世界翻个底朝天。蛐蟮一般生长在柴禾垛、河边等潮湿的地方；表嫂有时刨蛐蟮跑到了三十里外的皂河。夜晚，灯下，舅舅整理鱼钩，表嫂和舅母挂蛐蟮，这个过程长达数小时，动作简单、枯燥乏味。蛐蟮挂好了，装在一个大铁盘子里。这时睡眼惺忪的表哥起床，骑上三轮车，我们一起向骆马湖行进。到湖边，解揽，舅舅撑船，表哥下钩，一盏马灯悬挂船头，引来无数蚊虫嗡嗡。远处船队一溜灯火移动着，高音喇叭睡意朦胧地喊着“两靠啦！两靠啦！”然后整个湖泊静下来，隐约可听到遥远岸上数声狗吠，还有别家渔船收音机飘出的“文革”咬牙切齿的歌声。翌日晨，开始起钩，一直起到太阳偏东南。年老的舅舅少气无力地把船摆到岸边，将一夜的收获兑付给早已翘首以待的黑心的满面笑脸的鱼贩子。我们在岸边小饭馆吃饭，舅舅和表哥喝了一瓶“花厅白酒”，我埋头龇牙咧嘴对付那盆杂鱼，最后把几张煎饼泡在鱼汤里，一股脑儿全部装进我们爷儿仨饥肠辘辘的肚子里。
表哥去年贩蒜薹，在骆马湖边拐向新沂的路口撞上了一辆半挂货车，当场离世。我的哀痛如碧绿的蒜薹，辣得我泪流满面，我写下这些文字，也算对一个劳碌一生的农民的最好纪念。我记得，那天表哥骑着三轮车，车上坐着舅舅和我，我们缓慢行进在回姥姥家的路上。表哥唱着歌：“樱桃好吃树难栽，不下苦功花不开，幸福不会从天降，社会主义等不来。莫说我们的家乡苦，夜明宝珠土里埋，只要汗水勤灌溉，幸福的花儿遍地开。”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