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了小时候母亲骂我的那句话:
——书是你亲爹啊!
我是把书当作比亲人还亲的亲人了。吃饭，有书相佐才能吃得下。睡觉，手捧书本才能睡得着。上厕所更不能没有书，没有书也要找张有字的纸片看。做家务，左手捧书右手干活，三心二意虚应付。挨骂挨打，多与读书入迷有关。煮稀饭稀饭淌了，烙饼饼煳了，晒粮食粮食让鸡吃了——母亲常说，我除了看书，什么用也没有，就是个书呆子，“修”了——爱劳动才是好孩子，看书就是修正主义坏苗子。革命大道理我也明白，就是一看到书，就入迷得一塌糊涂，非一气看完不可。若是喜欢的书，还要再读，三读……
都知我喜欢看书，小伙伴们若要讨我欢心，最好的办法就是拿书给我看。有杨姓小学同学，把正上高中的姐姐的一二十本书偷给我。欣喜若狂，若发横财。忙用木箱子将书装起来，箱上题写“家庭图书馆”。交换条件，是我自制的钓鱼三节竿。好景不过三天，他姐姐怒气冲冲拧着他耳朵来我家，将“家庭图书馆”洗劫一空，吓得我再也不敢去他家玩。
看书本是好事，我们家祖祖辈辈没有一个正经读过书的人，如今家里出了这样一个嗜书如命的种子，光宗耀祖指日可待。但幸运荣光的事，于他们却惴惴不安，如临大敌，仿佛我是不孝逆子。极“左”时代，书如洪水猛兽，万恶之源。因读书挨批挨斗的例子，屡见不鲜，坐牢的都有。父母是小小走资派，谨小慎微，看我读书就担惊受怕，一言以蔽之：“变修了！”想尽办法将书全部清除掉，让我与书绝缘——烧过我的书：一张张撕下来点炉子；藏过我的书：床底，枕头下，镜子后，柴草垛子里，甚至屋檐下；撕过我的书：从中间撕开，把纸撕碎——这些书大都是借来的，为此不知得罪多少人，流过多少泪。
零花钱大都用来买书。书是堂堂正正买来，拿回家却偷偷摸摸像赃物：衣服里藏着掖着。一旦发现，迎头狠训：书不管吃不管喝，看过一遍就完了，能借就借，何必花钱买书。直到我上了大学中文系，还是不乐见我买书——父母反对我买书似乎也成了习惯。家里每月给我五元零用钱，大都用在买书上，甚至省下菜票换钱买书。星期天，总是一大早起来赶到书店排队买新书。省吃俭用，节衣缩食，夏季没有换洗衣服，衬衫晚上洗，第二天早晨没干透就得穿。自豪的是毕业时拥有四大纸箱书！
看书痴迷，大难临头。边烧地锅边看书，看到书里人物舞大刀，手里烧火棒也乱捣起来。用力过猛，把锅捣翻，热汤泼在脚上，没命狂叫乱跳，书被扔出老远——好像是《扬州平话武松传》。母亲奔过来，脱我鞋。左邻右舍惊动，拿来专治烧伤的獾狗油。此后半个多月，每天由母亲背着去医院抹药。伤口火烧火燎疼痛难忍，最难忍的还是躺在床上不能看书，而且连“书”字都不敢提。此后父母禁书，又多了一条理由。
匪夷所思，全面禁书年代，找一本“封资修”黑书黄书，易如反掌：图书馆与家庭藏书大量散落到社会上，大家都在私下传看。“传书”是主要书源——手头有了一本书，就与别人交换，看完后，再用别人的书继续交换——周转速度奇快，为争取时间多看书，一夜能看完一本长篇小说。一本好书，不长时间，就能城东城西城南城北不胫而走传个遍。传递快而多，磨损便大，传到手的书，大都破烂不堪，少头没尾，缺页残角，极少看过一本完整的书，更不用说新书了。看破书的好处是刺激想象力，书趣更浓。
七十年代初，县图书馆恢复。一元钱办借书证，一天一本借着看，有时上午借了下午还。与管理员混熟了，一次可以借两三本，还可到书库随便挑书。下放农村，村子离县城很近，隔三差五到县图书馆借书。冬天下午三四点才上工，就利用中午歇工时间，小跑十多里路去县城借书。图书馆藏书不多，几乎看个遍。多年后，大学同学帮他在图书馆工作的爱人整理书签，惊讶地发现几乎每本书的书签上，都有我的签名。做与书有关的梦，多是在书库里随便翻书。
祸不单行，下放时两次被大队推荐为建党对象，还填了入党志愿书，最后都没通过，唯一原因就是“好看旧书，特别爱看外国书”。党小组长多次叮嘱我：“以后看书别叫人发现就行了！明年入党没问题。”到了明年，我却因痴迷读书因祸得福——没费力气就考上大学。
大学图书馆书多，仿佛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一头扎进她的怀抱不愿分离。宿舍熄了灯，还要到饭堂昏黄灯光下读到下半夜。还书借书频繁，图书馆管理员成为熟人，可以多借，可以到书库挑书，可以看对学生不外借的书。毕业多年后，图书馆一位老师到我所在报社找总编联系征书事宜，我没认出她，她一眼就认出我，说：“你那时是最爱读书的学生！头发卷着！”
如今买书成了家常便饭，所买之书，相当一部分是读过的，我称之为还愿买书——当初阅读时深深陶醉，暗暗发誓，将来有钱，一定将它们一一请到家中，与我常相伴。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