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岁时的一个星期天早上，在村头，偶然看到全德来找我叔兄弟其新，一问才知，他们要去土山赶集。全德问我：“你也去吧？”我正好无聊，就说：“好！你们两个等我一下。”我跑回家从娘的抽屉里，翻出曾经收藏的两毛钱，装在右侧褂襟的口袋里，就跟他们一起出发了。
全德比我和其新大一岁，一直都是同学，他家在我们学校东门正对门，出了学校大门，走十几步穿过街道就是他家。可能因为我大爷跟全德的大爷云先和父亲友先关系特别好的缘故吧，其新跟全德经常在一起玩耍。大爷那时在街南头公社大院上班，天天过来过去都要经过全德家门口。我经常看到大爷跟他们打招呼。
那天大约是四月底五月初。我穿的衣服只有两件，褂子和裤子。我的衣服都是父亲在供销社扯的白洋布，然后拿到染坊染黑或染兰，母亲在四奶奶家的大桌上用四奶奶的白布尺子和大剪刀裁剪，然后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褂子是刚换季脱下来的棉袄面，裤子则是棉裤面。棉衣里子是上一年的面子，今年实在不能再当衣服了，母亲就用它打烤子做鞋底。记忆中，童年少年从没有穿过裤头和衬衣。裤子是直筒的，白布裤腰，都是一卷一掖就把裤子固定了，一般不扎腰带，有时候有腰带也是一根粗布条。上衣口袋本来有左右两个，左边的坏了。其新和全德的装束比我稍微好一点。
再说说那两毛钱的来历。不久前，土山的大妗子到八路赶集顺便来过我家，大妗子从衣兜里拿出几张绿色的崭新的两毛钱票子，给了我和妹妹一人一张。娘曾经跟我要过，说是要打酱油醋，我没舍得给。这是第一次出远门，就带上这张钱，预备买点吃的玩的。两毛钱应该能买七八个馒头。
全德腿脚有点不好，因为要将就他，我们也走不快，一路上走走停停，说说笑笑，唱唱念念。道路曲曲弯弯，最好的是一段不太长的大车路。我们跟着赶集人抄小道，经过香埠、唐山、大吴庄，差不多两个小时，终于到了土山街上。土山最热闹的地方就是南北方向狭长的百米老街。
土山逢集日是农历的二七五十，我还在睡窝窝时，就看到圈子席（围在大床后面墙上的芦席）上编织有“二七五十上土山”的字样，娘上过扫盲班，认得这几个简单的字，我会说话时，她就教我读。
我们从街北头进入集市。过了一座小桥，街北头东侧第一家是茶馆。长约两米的土台子上，一拉溜摆着十几个黑黑的铁茶壶。左边上一个妇人在吃力的拉着大风箱，伴随着“呼，呼，呼……”的声音，那长长的火苗把黑铁壶下面照得忽闪忽闪的。直到靠风箱最近的黑铁壶冒出腾腾的蒸汽，那妇人才起身把这个烧开了的壶跟最远的壶调换一下位置。我这时才注意到，那妇人就是我大妗子。我跟大妗子打了一声招呼，大妗子一边抹着满脸的汗水，一边给客人倒茶，一边跟我说话，她让我赶集回来在她家吃了饭再走。我给大妗子鞠个躬，说：“我们三个人一起来玩的，玩一会就回去了。谢谢！”
再往前走，我们看到街道地面全是由一块块不太平整但是光亮的青石板铺就而成。店铺都是青砖青瓦，里面摆些什么东西，我们没有进去看，因为没钱买，也不感兴趣。倒是店外，很多卖吃的喝的玩的，还有耍大刀、玩猴子、吞长剑、喷火球的。我们走走看看，等到那卖艺人伸手要钱了，就立马走开，再看下一家。我们还到了大鼓场，那个说书人叫沈怡泰，他经常去八路说书，八路的大鼓场就在我们学校南门旁边，我们都认识他。虽然声音有点沙哑，可是总能绘声绘色、扣人心弦。现在他讲的是海瑞跟严嵩智斗的故事，我们楞楞的站在旁边，听他说了一个多钟头。等到他再说且听下回分解，向听众齐钱的时候，我们乘机离开了大鼓场。
此时已过中午，在一个皮匠摊，其新和全德一人买了一副弹弓，在旁边的一个黑蓬里，其新买了几个油煎包子。我也想买点东西吃，就下意识摸了摸衣兜，这一摸，让我霎时出了一身冷汗，那两毛钱没有了！他们两个人也过来帮我翻，发现兜底有个破洞，不知道什么时候，钱掉了！我那个急啊，沮丧啊，真的无法形容。其新忙把买的包子分一个给我吃，他们也刚刚只吃了一两个，他们带的一点钱也都花完了。我们三个人一下子变成了穷光蛋！全德说：“实在不行，你就去跟你大妗子要一点钱或者借也行，咱们总得吃点东西才能回去吧。”我摇摇头：“不好意思去借钱，你没看见啊，她费这么大力气，烧一壶水，还不能挣个三两分钱呢！”
大约下午三四点钟，街上的人流渐渐稀疏。我们三个人好像瘪了气的皮球，软绵绵的走在回来的路上。过了大吴庄，就是一片空湖（方言，意思是：没有人家的田野）。走到一条水沟边，我们连忙双手掬水，喝了起来。水沟里虽然有蝌蚪、青蛙，还有很多水草，可是水却清粼粼的，还有点甜味呢。不过还是饿啊！早晨喝稀粥离家，中午只吃了一个包子，还有七八里路才能到家，我们个个饥肠辘辘，浑身酸软无力，平躺在草丛上，实在走不动路了！忽然，全德坐起来说：“有了，旁边就是豌豆地，咱们过去看看。”这湖野里全是种的清一色的小麦，只有很少的豌豆。我们来到这一片小麦和豌豆套种的地里一看，白的，兰的，紫的，红的，五颜六色的豌豆花，还有小蜜蜂、小蝴蝶在花间飞舞，景色特别优美。遗憾的是，豌豆荚都非常小，要是豌豆荚大一点，里面就有嫩豌豆了，那嫩豌豆最好吃了。我小心掐了几片嫩的豌豆叶，放在嘴里，然后试着嚼了一下，不苦，吞咽下去，有股子淡淡的清香。全德和其新也都试试，觉着还行，可以吃。小麦约有半人高，远处的人，如果不注意，不可能看到我们。我们小心翼翼的蹲在麦棵里并挪动着，生怕把小麦和豌豆踩倒，然后细心寻找嫩豌豆苗，再慢慢的咀嚼。
我们都能够记起不久前老师讲的，红军长征爬雪山过草地、吃树皮草根的故事，心想今天来这儿生吃豌豆叶，也算是体验了。其实，吃茅草根，吃野菜，对我不陌生，春荒的时候，娘带着我，挖过野菜，刨过茅草根。不过，那野菜都是煮熟了才能吃的，这生的豌豆叶，还是头一回吃。豌豆地是附近生产队的。学校里前几天开大会给我们讲过刘文学的故事，刘文学为了保护集体财产跟坏地主英勇斗争而被地主残忍的杀害了。学校里还专门请来全德的大爷云先给我们作报告，云先曾经参加党领导的游击队，打日本鬼子，跟国民党反动派作斗争。所以我们都很自觉并且相互提醒，努力做到不碰倒一棵小麦和豌豆。我们只是因为太饿了，摘一些嫩豌豆叶充饥。
晃然之间，五六十年过去了。往事如同保存在网络硬盘里的电影，随时可以调取并展现在脑海中。我一直记得那十分尴尬的赶集，一直记得那一起患难的小伙伴，一直记得那嫩嫩的豌豆叶，那淡淡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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