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的牛屋，是全庄老少爷们聚会的地方。那时电视绝对没有，猴年马月放一回电影，只有生产队长家那台“红灯”牌收音机算件宠物，开起来就“咔嚓咔嚓”响，如患哮喘病的老人。罢了晚饭，大家三五成团向牛屋聚拢而来。牛倌二爹是搞美援朝老战士，少了条胳膊，乡亲们昵称“一把手”。牛屋中间地上，豆千火燃得正坦 ，偶尔有残余的豆粒“叭叭”炸响，孩子们争着拣食，弄得满嘴乌黑。
这晚，仍由牛倌二爹叙事颠三倒四，说朝鲜。二爹叙事颠三倒四，说朝鲜人管女人叫“阿爸基”，称老头“阿妈昵”，于是有人赶紧纠正。二爹不作理会，继续讲，有一晚去摸哨，美国鬼子楞憨，拱在睡袋里因成死猪样，俺摸过去，扛起就撒欢跑，回营地猛撂下，乖乖，那家伙一米八大块头，还没醒呢，生气大叫“胡阿油”。不知哪个小子明知故问，“胡阿油”怎么样讲呢？牛倌二爹慢条斯理地装上一袋烟，就着火堆点上，悠悠地说，英语、英语呐。
窗外，雪下得正紧，西北风像哨子“呼呼”响。又一人在门外跺脚。大家不约而同朝外瞅：生产队长。队长进来，斜靠在草堆上，乡里乡亲的，没有谁特意恭维他。下面轮到永宽伯，他讲薛仁贵征东。说征东征的啥地方不太清楚，大唐时俺中国大得很，周边小国都要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威风十足。乡亲们听了心里很温暖。
突然，牛倌二爹打断了薛仁贵征东，叫道：“孬孩！”队长一个激灵丫起来：“二爹，你叫俺？”
牛馆二爹说：“正是叫你，咕小名你觉得亏了？”
“不亏不亏，你是二爹呢！”队长满面羞色。
二爹敲敲烟袋说：“今个晚上当着大伙的面早，跟你评评道理来。”
和谐的气氛骤然次序却。大伙楞了，这个二爹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第一件事：东头你二嫂家九月初三上房梁，大伙随了份子就走人；你留下了，喝酒吃猪肉炖粉条。可有这事？”
“是哩。”队长嗫嚅道。“你二婶三十六岁守寡，护着留根这条独苗撑到现今，三间土墙瓦房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你在那吃个满嘴淌油，心晨可安？”
队长苦着脸道：“二婶子非留我不可嘛。”
“为啥单单留下你，你是队长哩；队长干啥的，替俺全庄人办事的，你呢，嘴唇角到地面了！”
偶尔有雪花像贼样从门缝钻进来。
“第二件事：今年上头给了几要救济棉被？”
“三条。”队长淌汗了。
“一条给了五保户木宽了，该；一条给了跌进娘，她是另姓人家，也该；第三条呢？”
“……”
这时，永宽伯过来劝了：“少说两句，二叔，我给你老装袋烟吧。”牛倌二爹怒目贺睁：“哪个让你多嘴！”二爹哭了。“孬孩啊孬孩，算俺们老哥几个看走了眼啊。”
队长，这个三十多岁的车轴大汉，顿时像牦牛一样哭起来。有人趁此想溜走。
二爹怒喝：“哪个敢走！”二爹抹一把眼泪，“合计合计今年过春节的事吧。”那头花犍牛抬起头看看，又埋头吃草。豆千火“哔哔”燃得正旺。
半响，永宽伯说，“俺家那口猪今年就宰了吧。”屋角落有人以话了，“你家二成过节后要娶亲呢。”
沉默。
队长丫起来，满脸计好的神色：“钉俺家的猪吧，三百多斤重，蛮够全庄人吃的。”
“你情愿？”
“情愿。”
二爹长吧一声：“你还算上明白人。大伙表个态，看看公道不公道？”
许多人附合：“公道公道！”
牛倌二爹把烟袋锅装满，递给队长：“孬孩啊，啥时光都要知道你是谁啊！”
这次生产队烤火议事会开到鸡叫三遍孩子们在草窝里说梦话。那几头定购耕牛“吱吱”的反刍声烙在我记忆里二十多年，抹也抹不去。腊月廿四，队长挨家挨户送猪肉，最后剩余给自己的，是一盆猪血。
那个春节我永远不会忘。母亲把我们家分到的六斤作两猪肉吊在房梁上，初三接来姥娘，初六又接来了姑母，才合得把它吃完。队长孬孩可又当了几年队长，土地承包后，他改任村民委员会主任，从没在哪家喝过一口水。去年秋天来县城我家，我开玩笑提起二十多年前那场“牛屋议事”，孬孩哥才智 出了眼泪。他一手举杯，一手指着我：“我的好史北，到现如今还想羞臊你大哥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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