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窗户玻璃上结满了冰花。木刻似的冰花。
藤昭阳站在窗户前看冰花。虽然冬天的早晨寒冷彻骨，但是藤昭阳还是抱着膀子坚持在那儿看。昨晚玻璃上一定布满了水雾，水雾又凝成水珠儿，流下来，一道道的，排列整整齐齐，然后又长出细密的枝子。藤昭阳在心里想，流着流着，就结成了冰花，就成了美丽的白桦林。但今天早晨的冰花和前天的一点也不一样。前天的冰花是六角形的雪花。一片挨着一片，晶莹透明，像是无数鲜润的雪花直接贴在上面似的。那时，小京站在窗户前喊他："藤哥，快来看。"藤昭阳走过去。"你看，冰花。"小京说。"还都是六个角的呢。"小京又说。藤昭阳忍不住赞道："真漂亮。"小京的脖颈上有一粒黑痣，藤昭阳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也是忍不住说了这么一句话。小京回头看了看藤昭阳……冰花开始融化，轮廓有些模糊了。这是一扇朝北的窗户，虽然阳光照着对面的建筑非常明亮，但还没有直射到这扇窗户上来。也许从来就不会有直射的机会吧。
美丽的冰花还在一点点融化。已经有细小的水流在缓缓滴垂。像泪滴似的。每年都有冰花在窗户上盛开的吧。
"看什么呢，"苏萌在背后说，伸头向对面楼房人家的阳台上看了一眼，阳台上是一架子晾晒的衣服，"不是看女人的裤头吧，神经病。"因为刚起床，苏萌的脸色显得很白，有点憔悴。说完，就走到卫生间去刷牙洗脸去了。
"……"藤昭阳没有搭话。
"你出去买些蔬菜，别闲着难受，也不是就该我伺候你。"苏萌伸出头又说，牙刷很响地动着。洗好脸，看见藤昭阳还在那儿站着，就推了他一下，说："怎么还不去呀，吃过饭，跟我一块买双棉鞋去，你看我这双棉鞋，同事都笑话了。"藤昭阳没有答话。昨天晚上，他和苏萌做了很长时间的爱。苏萌刚刚洗过澡，大概是在洗澡的时候产生的冲动吧，回到家就躺到床上等他了。可是藤昭阳一点兴致也没有，但是他仍然努力满足苏萌，尽量寻找冲动的感觉。小京的身体却浮现在夜空里，自从认识小京以后，每次和苏萌做爱，他的脑海里就会出现小京，虽然他极力避免这种肮脏的想法。为什么会这样呢？藤昭阳每次都不能原谅自己，陷入深深的自责。小京是那样的天真纯洁，而他已是有妻室的人了，但也许正是小京的天真纯洁，才让自己那么喜欢她的吧？身后传来洗衣机嗡嗡的电流声和哗哗的水流声。
玻璃上的冰花已经化得没有痕迹，纵横着十几条细小的水流。窗台上湿了一小片地方，而外面的景物也已经隐约能够看到轮廓。
"明天还会有的。你看，外面的雪还没有化完呢。"藤昭阳说。
小京的眼睛投向窗外。对面三楼人家的阳台上有一株茶花正在吐芳，枝头上开满了鲜艳的红花，在大片的白雪中十分醒目。茶花是这个时候开的吗？他在花鸟市场看到的时候吃了一惊。
"茶花！"罗小京也像藤昭阳第一次看到时那样惊奇。
"生命真是美丽啊。"
"是呀。"
"然而，所有的美丽都是短暂的。"
"就像冰花一样吗？"
"不，明天还会有冰花的。"藤昭阳说。他的内心竟然是矛盾的。接着他又吃惊地说出了一句突兀的话，"小京，你能原谅我吗？"
"怎么了？"小京张大了眼睛。
"我总是有一种愧疚的感觉，"藤昭阳说，"我无数次在心里谴责自己，感到自己很可耻。"
"怎么会这样想呢？"
"不知道……"
小京忽然笑起来，打断了他的话："有一天我会离开你的。"
"……"藤昭阳楞了一下，接着转过脸定定地看着小京。
"我知道你心里有苏萌姐，可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你不必愧疚。"
藤昭阳俯头闻了闻小京的头发，伤感地说："对不起，你这样说，我更加愧疚。"
小京笑着流出了泪水。冰花融化的珠泪。
榆树县城内有一座小公园。面积虽然不大，但是有高大的杉树林，倒也很漂亮。今天虽然是星期天，因为天气冰冷的缘故，公园里没有多少游人，异常幽静。高大笔直的水杉树，脱光了叶子，虽然没有夏天那样纷披的茂密枝叶，但仍然十分好看。花圃里还有积雪，星星点点的融化着。一些木条椅随意地摆放在鹅卵石小径的两旁。木条椅现在都空着。透过水杉林，能看到马路上的行人和车辆。公园没有围墙，也没有那种黑色的铁栅。在大城市里，顶多也就算是个游园吧。藤昭阳沿着小径慢慢走着。他喜欢一个人散步。午饭过后，苏萌到她姐姐的店里帮忙去了，她姐姐在闹市开了一间快餐店。女儿在家做作业。他在电脑前坐了一会，觉得烦闷就走了出来。藤昭阳边走边想，小京在干什么呢？也许她今天还上班吧。猛然间，身边走过的一个女人引起了藤昭阳的注意。那个女人头上卡着一只美丽的蝴蝶结。很像小京用来束发的那一只。虽然只是女人的背影，但藤昭阳知道不是小京。小京是有芬芳香味的，木香花一样的香气，虽然小京很少用香水。但在藤昭阳的心里，小京永远散发着木香的香气。春天木香的芬芳。
藤昭阳盯着那只蝴蝶结看了一会，大概是女人察觉了什么，在相距两棵树的距离时，回过头来看了一下。好象是无意似的，但也好象是在专门看藤昭阳。藤昭阳急忙转过目光，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她也许认为自己会受到性骚扰吧？藤昭阳想。到了这个年龄，大概都在心里渴望一点什么，也未可知。藤昭阳仍然慢慢地走着。但眼前却怎么都有一只蝴蝶的影子。蝴蝶飞舞的影子，周围的一切开始慢慢晃动起来。水杉林也仿佛碧绿的了，长满了羽状的树叶，树叶雾成一团，迷迷晃晃的。
"藤主任，你在看什么呢？"小京歪着头看藤昭阳。透过衫树褐色的树干能看到医院高耸的门诊大楼。春天的衫树林充满了淡淡的香气。
"我看你的蝴蝶结呢？"
"哦，好看吗？"罗小京咯咯笑起来，转过蝴蝶结。
"好看。"藤昭阳点点头说。
小京脸颊微微泛出红晕。但藤昭阳只顾低头走路，没有发现。
"你什么时候染的头发？"藤昭阳好象随意问了一句。小京的头发是淡紫色的。
"你不喜欢吗？"
"不，很好看。"藤昭阳说。
"真的吗？"
"我很喜欢。"藤昭阳仿佛闻到了淡淡的花香。忍不住伸出手去，差一点摸到了小京的头发。可是，他却摘下了一片羽状的水杉树叶。不要碰她，一定不要破坏现在这种美丽的距离。藤昭阳在心里说。超出现在的距离一步，都是可怕的，美丽会消失，幻想会像水皂泡一样破碎。小京是自己对美好的寄托呀。如果没有小京，生活还会有色彩吗？
"杉树叶可真漂亮呀，像鸟儿的羽毛。"小京说。也摘下一片。
"是的，你想过没有啊，万物真是神奇，一粒种子竟然长成这种美丽的样子，不过都是种子，可是衫数和杨树长大后，一点也不一样。"
"杉树是杉树的种子，杨树是杨树的种子，当然不一样了。"
"但他们都是木头啊。"
"基因不同啊，老师是这么说的。不过我不大懂，可是我也不去想这样的问题。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只要快乐就行。不是吗？"
"也许是吧。"......
"藤主任，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小京突然停下来，咬着嘴唇。她身后是一株亭亭的水杉树。
"什么事？我也不是很懂啊？"
"恩，"小京看着藤昭阳，脸色十分红润，仍然咬着嘴唇，"赵杰昨天喊我出去吃饭了，他好象对我有意思。"
"你呢？你对他怎么样？"藤昭阳说。赵杰是和小京一块分来的大学生，现在在内科做医生。但小京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自己呢？藤昭阳有些失落，莫名的。虽然他一直在帮着小京物色对象，可是一旦到了跟前，还是有些不能接受。
"我对他没有那种感觉，但是也不反感他。"
"哦，"藤昭阳应了一声，"那你想怎么办？"
"我不知道，所以问你呀。"
"爱情是爱情，婚姻是婚姻，如果你想成家，只要对方有能力，品德好，对你好，就可以。"
"可是我对他没有一点感觉，怎么生活一辈子呀。"
"什么感觉？世界上没有永远的东西，现在的感觉你能保证维持一辈子吗？"
"哦，"小京困惑地答道，"你和苏萌姐是恋爱结婚的吧？"
"我们是高中同学。"
"你们高中就谈恋爱啦？"
"不是，工作以后谈的。"
"和自己爱的人结婚，真幸福啊。"
"以后你会懂的。"藤昭阳烦恼地说。也许我应该是幸福的，可是却感到生活是那样枯燥乏味。为什么呢？藤昭阳在心里想。
几只小鸟从眼前飞过去，人要是像小鸟一样简单就好了。
"不过，跟你在一起挺快乐的。"小京说。
"我也一样。"
小京忽然别过脸去，双颊通红。
树儿枯了能再绿，人要是也能这样该多好啊。藤昭阳想。过完冬天，水杉林一定绿意融融的。不知不觉走到了六角亭子跟前，雪水正从檐角处滴下来，清凉的水珠落到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滴答，滴答，不绝于耳。亭子里已经有一个人在那儿了。
"藤主任。"
"是你？"藤昭阳吃了一惊。
小京的手里正在团一只雪球，融化的雪水从她纤细的指缝里滴下来。她怎么会在这儿？藤昭阳想。小京也没有注意到他，这样的天气谁会到公园来呢？
"你有事情吗？"
"没有，随便走走。"
小京停了一下，"我在等人。"
"哦。"藤昭阳已经猜到了什么，这是迟早的事啊，他在心里说。但还是忍不住有些失落，一种失败的感觉。
"家里人介绍的。"小京看着藤昭阳说。藤昭阳的背后不断划过流下的雪水，像断续的白线。
"哦。"藤昭阳虚应一声，脑子里迅速闪过一个人的身影，又说，"是赵杰吗？"
"不是，"停了半晌，小京忽然笑一下，"我和他不可能。"
"他对你很好，人也不错啊。"
"他知道我和你的事。"小京忽然声音低低地说，"不过，我对他一直也没有感觉的，我不喜欢他。"
"为什么呢？"藤昭阳愧疚地问了一声。
"因为他对你不好。"小京眼里忽然涌出泪水，"上次竟聘，他写了你的匿名信……简直不能理解，你对他一直很好啊，不是吗？"
藤昭阳的心疼痛起来。一种无形的压力又如磐石一样压到心头。在刚刚结束的医院中层干部竞选中，他无情地被淘汰了，有人说他作风不正派。
"他不过是别人的枪头，即使他不说我，这次我也要下来的，其实我已经很累了，工作上的，人事上的，感情上的，家庭上的，生活上的，我厌倦争斗，只想安安静静生活，主任不主任的，我没有在意过。"藤昭阳苦笑说。小京在用手绢擦脸上的泪水。身后，融化的雪水把水杉褐色的树干弄得湿碌碌的。
藤昭阳很想找人聊聊天。可是谁能理解他呢？他不想对苏萌说，因为苏萌一定不能接受自己窝窝囊囊下台的现实。藤昭阳很久没有和苏萌谈起过医院里的事了。他渴望有一个平静的家，平平淡淡，安安静静。他渴望倾诉的人是小京。大概和小京的关系就是在倾听和倾诉中建立起来的吧。和小京发展到今天，并不像传言说的那样，是他故意勾引小京，或者是小京水性杨花。一切都是自自然然发生的。然而又怎么能说清楚发生的一切呢。
"他怎么样？"藤昭阳望了一眼杉树上耷拉下来的一块红布。那块布像一个飘带在轻轻舞动着，不能平静下来。
"不知道，听说办一家板材公司。"
"哦。不错。"藤昭阳欲言又止。是的，谁都不配小京，小京是美丽的天使。但也许别人不那么认为。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你说过，爱情是爱情，婚姻是婚姻，"小京的脸颊有些苍白，把眼睛移到别处去，"我也说过我会离开你的，如果我结婚了，一切都会过去的，请你原谅我。"小京心里异常纷乱，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似的，话语有些凌乱。这和平时勇敢的小京判若两人。在心里，藤昭阳一直对小京的勇敢惊讶不已。而他常常患得患失。
"不，说原谅的应该是我。"
透过小京的肩头，藤昭阳看到一个年轻人正朝这边走过来，年轻人手里拿着一束鲜花。"我该走了。"藤昭阳说。
小京顺着目光看过去，没有吱声。
穿过马路，藤昭阳沿着街边的行道树走去，很快就被穿梭的车流挡住了身影。天，突然飘起了雪花。"那个人是谁？"年轻人问。"哦，单位的同事，当过我的指导老师。"小京答道。一边说，一边不时拿起手机来看。"还没有到四点吧。"年轻人说。原先说好四点钟在这儿见面的。
"你是踩着秒针来的吧。"小京冷冷地说。
"不好意思。"年轻人感到很尴尬，"路上碰到堵车了。"
"雪看样子要下大了，我请你吃饭吧。"
小京没有吱声，转过身，把手伸到亭子外去接雪花。衫树林间雪花纷纷扬扬。亭子檐上的水流已经结成晶莹的冰凌。梳子一样的一排冰凌。
"去哪儿？"
"无所谓，哪儿都行。"小京冷冷的说。眼睛看着冰凌。
"四川火锅城怎么样，那儿不错。"
"去满堂红酸菜鱼馆吧。"小京转过身去说。说话时候已经走下亭子。一边说话，一边不时拿出手机来看。
满堂红酸菜鱼馆十分雅静。小京一直在看木花架上的一盆兰花。还是那盆兰花吗？小京想，眼前浮现出藤昭阳。
"你知道人为什么活着吗？"小京忽然问道。
年轻人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看小京时，她的眼里一片水泽。
"是不是喝醉了？要不要喝点水？"年轻人有些不知所措。
"你从来就没有想过吧，我也不想，可是有人想，但想不通。"
"人为什么活着呀？"藤昭阳突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小京也像年轻人一样大吃了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人生下来就是活着，需要理由吗？"小京回答。
"没有理由地活着有意思吗？有什么意思。"藤昭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你很在意这个吗？其实，只要快乐就行，快乐不是很好吗？"
"能快乐就好了，我真羡慕你们，刚工作的时候我也像你们一样快乐，可是过着过着就不快乐了，谁也不理解你为什么不快乐。"藤昭阳有些伤感，叠印的人和事幻灯一样咔嚓咔嚓地在脑海中放映出来，停了一会，又说道，"人生来是自由的，活着活着就不自由了；人生来是平等的，混着混者就不平等了。想一想，自己真是失败的人生，一事无成。"
"是吗？别人可不这么看，至少我很佩服你，很多病人喜欢找你看病，"小京天真地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心情会好一点，说是，"小京笑着说。
"其实我不应该这样，生活也许就是一杯酒，各人品出各人的滋味。"藤昭阳打断小京的话，忽然笑起来说，"刚才那首歌叫什么名字？"
"哪一首，我没有注意听。"
整座酸菜鱼馆都飘荡着音乐。音量恰倒好处。不注意听的话，似乎它是不存在的。偶尔静下来，音乐便会清晰地愉悦人的身心。藤昭阳和小京喜欢到这里来，和这个不无关系。音乐舒缓地在耳边飘荡。窗户玻璃上笼罩着一层雾水，看不清外面的雪舞。
"不知道雪停了吗？"小京说。
"不要紧，我用车送你。"年轻人说。
小京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手机看了看。手机从始至终都没有响过。
藤昭阳到家的时候，苏萌已经睡下了。虽然他不嗜酒，可是有人请吃饭，也不得不应酬。苏萌已经习惯了藤昭阳的早走晚归，她喜欢自己的丈夫这样忙。藤昭阳躺到床上后，却辗转难眠。窗帘叫雪光映照得很亮，好象毛玻璃。小的时候，河荡里的芦花也是这样的白，风吹来，一片起伏。自己和丫丫姐浮着船穿梭在芦荡里捞菱角。猛然间，冰凉的水花就溅到脸上，他和丫丫姐都掉到河水里去。秋水凉洇洇的。他们不敢回家，就跑到芦荡深处，把湿衣服脱下来放到芦子上去晾。厚密的芦荡晃动着雪白的芦花，芦叶发出哗哗的水一样的响声。还有水鸟从周围飞起的吧。藤昭阳想。眼前于是出现了丫丫姐雪白的背影。隔着晃动的芦棵，藤昭阳觉得丫丫很美。那是多么纯真的美啊。什么邪恶的念头都没有。天真未凿的孩子是可爱的。如果和小京能那样就好了。藤昭阳在心里说，人是不应该长大的。
这时，苏萌转了一个身，把被子扯出一个缝来。藤昭阳把被子掖了掖，天气真的很冷了。从阳台上传来呱嗒呱嗒的响声，可能起风了。藤昭阳看着苏萌熟睡的样子，忽然想，结婚也该有十年了吧。十年没有苦难，流水一样过来了。橡木床头柜上的花瓶里放着一束火红的绢花，似乎还是鲜艳欲滴，可是昨天藤昭阳俯近看的时候，却已经掉了颜色。他仔细用清水洗过，落了一盆红色。这束花，是结婚时放在那儿的。藤昭阳努力回忆过去的往事。他从花店里买来这束花，苏萌把它放到瓶子里。之所以买这种绢花，一者因为这种绢花做得很逼真，二者主要还是想它要比鲜花保存的时间长些。白发苍苍的时候，也能看到它吧，当时想。不料，它到底掉色了。差不多有几年几乎把它给忘了。昨天，藤昭阳看它的时候，上面落满了灰尘。苏萌也忘了吧。藤昭阳看了看身边熟睡的苏萌。苏萌的嘴角有点上翘，眼角分明添了几许的皱纹。但脸庞还是蛮清秀的。至少说得上还有风韵。年轻的时候，和苏萌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点都不过分。睡觉的时候，自己还喜欢闻苏萌头发的味道，不然就睡不着。当然不是香水的味道。大概是少女的体香吧。像现在小京的体香。苏萌蚕一样的身体也和小京的雪白是不一样的。他多想像以前那样啊，然而再怎么努力去寻找，也还是徒劳。想到这，藤昭阳的心锐利地疼痛起来……
早晨起来，窗户玻璃上又结满了冰花。
水杉树叶吗？是毛茸茸的水杉树叶。藤昭阳仔细看了看。冰花竟然是美丽的水杉树叶。
榆树镇有几个人在看冰花呢？每一扇窗户上的冰花应该都不一样的。请了三天的假，算算也快到了。一想到上班，藤昭阳的头就微微疼起来，大概这是上班恐惧症吧。藤昭阳以前专门为这种症状起过名字。但这种症状自从小京走进他的世界来了以后，就消失了。和小京在一起，他变得十分的简单，好象世界就只有两个人。藤昭阳想，治疗男人悲伤的最好良药就是女人的爱情吧。脑子中居然冒出以前读到过的一首诗：如果你不是一坐花园，我怎么会如此轻松。在小京跟前，他确实感到轻松。
吃过早饭，他走出了家门。
……从医院门诊部通向住院部有一条小径。一般人不走。虽然不远，但曲曲折折，还要绕过一个花园，所以平常那儿很幽静。在小径的中间有一段方木搭成的木香藤架。每年春天，木香花藤都长得异常茁壮，根部差不多有小孩子的胳膊粗吧，弯弯曲曲的沿着藤架盘绕出很远。藤昭阳站在一户人家跟前想到。这户人家从院墙上爬出来一些木香藤条，头发一样纷披着，藤条快要搭到地面的时候，却卷发一样翘了起来。藤条上落满了积雪。有孩子在里面摇晃，好象有孩子欢叫的声音。藤昭阳想到了医院里的木香走廊。大概是雨水多的缘故吧，木香的叶子显得特别翠绿油亮。花开应该是有声音的？藤昭阳这样想。那年是初春季节，花还在苞里，米粒一样大小的花骨儿饱满地藏在绿叶间。也许过几天就要满架繁花了吧。但，当时似乎已经清香四溢了。藤昭阳正站在架下看木香，一个人从他旁边走了过去，因为全身都在集中看花，所以直到那个人从身后走过去，他才发现。藤昭阳转脸看了一下。小京也停下脚步，在离他一米多远的地方站了下来。藤昭阳看到她时，正好小京正侧过半个身子，呈现出美丽的轮廓线条。恍惚是聊斋里的木香花神。小京刚刚大学毕业，被安排做藤昭阳的见习医生。
"这花就那么好看啊，看得那么认真？"
"哦，木香很不错。"藤昭阳随口答到。
"刚才马院长找你的。"
"他找我，有什么事？"藤昭阳自言自语说了一句。马院长还是副院长的时候，经常找藤昭阳，因为他们对院长都不满意。
远处，几个孩子在摇晃一棵玉兰树，雪粉缤纷四散。我和他是不一样的，藤昭阳现在想，他是想当院长，而我只是想给院长提建议。现在看来，他和原来的院长有什么区别呢。人，真是有意思，藤昭阳在心里嘲讽地笑了一下，自己咬牙切齿反对的一些事，一旦有了条件，却照做不误。孩子们又在摇晃另一棵玉兰树。孩子真是快乐啊。小京小时候就这样吧。真想问问她。
"你喜欢木香花啊？"小京问。白色的工作服把她的脸颊映衬得十分红润。"我买一盆送你，可以整天看哦。"
那盆木香花这几天不知怎么样了，藤昭阳想。木香花放在他办公桌的左角上。每天他都要端详一会。小京和他做对桌的时候，木香花枝还只有毛衣针子那么粗，小京换科室之后，木香花枝大概长到筷子粗了吧。一切都是从木香花开始的。藤昭阳大约在那户人家院墙外站了一刻多钟。在对面楼房上的一扇窗户里，有一张女人的面孔一直在看着她。藤昭阳在仰起头看美丽的雪景的时候，猝然和那张面孔打了一个照面。女人的面孔挡在玻璃后面，不是很清楚，但差不多能知道是一个少妇吧。藤昭阳急忙走开了。也许她是在看冰花吧。藤昭阳一边走一边想。冰花是水杉树叶样子的。但她家的是什么样子的呢？可是现在冰花已经化了。小京看到今天的冰花了吗？藤昭阳想，这时他已经走到大街上。阳光洒在大街两旁高高低低的建筑物上，投射出窗户玻璃的反光。小京也许以后也会像那个少妇一样，站在某一扇窗户的后面欣赏美丽的冰花。迟早她要离开自己的，不是吗？藤昭阳想。自己不是也希望她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吗？现在她马上就要有了，自己就不应该再打扰她。应该祝她幸福才对。藤昭阳把掏出来的手机又放回到衣袋里。
在一家花店门口藤昭阳停了下来。仰头看去，城外的小山半浮在空中，银装素裹。……苏萌这时应该还在她姐的店里吧。藤昭阳想。自己还没有给苏萌买过一束鲜花呢？结婚的时候，买了一束还是绢花，现在已经掉色了。他走进花店。室内花香扑鼻，赏心悦目。
"先生，买花？"花店服务员招呼道。服务员是位姑娘，但也许结过婚了吧，脸上略施淡妆，看不出真实的年龄。
"看看-------冬天还有那么多花？"藤昭阳打量着室内的鲜花，差不多有几十种吧。
"做什么用，瞧人，送朋友，还是结婚纪念日？我可以给你参谋一下。"
"随便看看，这是什么花？"藤朝阳看着一束插在花瓶里的鹤望兰说。
"鹤望兰。"
结婚快有十年了吧？藤昭阳听到卖花姑娘说到结婚纪念日，就在心里算了一下自己和苏萌结婚的时间。苏萌那时可真漂亮呀！藤昭阳想。这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位老人。鹤发童颜，但是也有七十多岁了吧。
"买花，老先生？"
"对，每年这个时候我都到你这儿来买花的。"老人说。
"哦，我看您也挺面熟的，是的，我想起来了，像您这样的人真不多了呀。"花店服务员说。
"只是寄托一下自己的感情罢了。"
"能这样很不错了，很值得人尊敬，"姑娘说，"还要二十朵粉玫瑰，五朵紫色郁金香和白百合，是吗？"
老人摇摇头说："不，我们结婚到今年五十周年整，我想买五十支玫瑰。"
"那就五十枝粉玫瑰了，五十代表无悔的爱。好啊。"
"他每年都买花吗？"藤昭阳看着老人走出花店问道。
"是啊，一直买，没有断过，这样的人现在很少了。"
"哦，"藤昭阳应了一声，忽然问道，"送花很有讲究吗？"
"那当然了，比如玫瑰吧，红玫瑰代表热恋，粉玫瑰代表永远的爱，白玫瑰代表纯洁的爱，黄玫瑰代表失恋、褪去的爱，暗红色的玫瑰代表悲哀悼念，黑玫瑰代表憎恨，送一朵表达对爱人情有独钟，送四朵表达山盟海誓，一直到一千朵，都有不同的说法。"
"请人原谅送几朵最好？"
"八朵，十五朵都行。刚才那个老先生第一次来买花的时候，就是买了八朵粉玫瑰，好象是他们刚刚复婚到这儿来的，这当然是以后听说的。"卖花姑娘说。
"怎么，他离过婚？因为什么？"
"还有什么呀，老先生年轻的时候在外面有了情人，和原来的老婆离了婚，后来老先生因为挪用公款坐牢，小老婆就跟别人了，是原来的老婆找人替他减了刑，出来就复婚了。"
"哦？"
藤昭阳走出花店，心情轻松了许多。手里的鲜花散发出清新的香气。一切从头开始吧。他想。但要不要当面和苏萌说呢？那样也许情况很难堪。但一定要把小京的事说给苏萌知道的。自己的愧疚会减轻一些，对小京也是好的。小京毕竟还年轻，她应该有自己的幸福。苏萌知道了自己和小京的事，就会时时管束自己，那样的话，自己即使忍不住想和小京暗暗来往也不可能了。时间长了，也许会忘记吧。藤昭阳又思忖一遍。至少可以让自己的灵魂安顿下来。他摸出手机，接通了苏萌的电话。
"苏萌吗？"
"是我，有什么事。"苏萌在电话里说。
"……"
"喂，喂。"
苏萌知道了，会大吵大闹吗？藤昭阳想。他的眼前呈现出苏萌布满泪水的面孔。她会说些什么呢？但也许会提出离婚。当然，离婚只是摆摆姿态，苏萌是不会真的和自己离婚的。闹过之后一切都会平静下来。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藤昭阳说，"不过，你不要冲动。"
"什么事，你说吧。"苏萌的声音显得很平静。
"有一个女孩子，哦，哦，我和她产生了感情，哦，很对不起你，"藤昭阳一边说，一边后悔没有事先把要说的话想一遍，现在讲起话来结结巴巴的。
"你不要说了，"苏萌立刻打断他的话，"我们离婚吧。"
苏萌的声音异常平静。藤昭阳倒不知所措了。
苏萌听这边不吱声，又说："那个女的是叫罗小京吧。"
是的！藤朝阳差点应了一句。苏萌是怎么知道的呢？平时她可一点也没有流露出来啊。她为什么不先跟自己说呢？她为什么不制止自己呢？……藤昭阳乱了方寸。
苏萌继续说："缘分尽了，就什么话也不要说了。"
"你知道？"
"问这个有必要吗？告诉一件你应该知道的事吧，我也有情人，他叫赵杰。"苏萌也许早就在等这么一天了吧。
藤昭阳手里的花一下子掉到地上。一只脚刚好从上面踩了过去。自己可真是一个彻底的傻瓜啊，藤昭阳踉跄地差点摔倒。怎么可能呢？赵杰和苏萌吗？
建设银行六楼边上装饰着仿古的红色琉璃瓦飞檐。从马路上可以看到，飞檐上不断掉落下来晶莹的雪水颗粒。藤昭阳感觉到自己脸上的泪滴和雪水一样冰冷。世界变成混沌一片，什么声音都消失了。"你想找死啊！"面前的奥迪车里伸出一颗滚圆的人头，冲他骂了一声。藤昭阳正在穿过马路，要到建行的六楼顶上去。晶莹的水滴从上面坠落下来，很美丽。藤昭阳想。自己像水滴一样奔向大地，一定很美丽。还有早晨的冰花也很美丽。小京很美丽。然而美丽都是短暂的，惟其短暂才美丽，因为美丽才短暂。逻辑已经不那么重要了。藤昭阳到底没有拿出手机。他是想问小京："早晨看冰花了吗？"还要告诉她，冰花是要融化的，变成珠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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