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生活在乡下。乡下人穷,缺吃少穿之外,还少铺的盖的,于是一到冬天,生产队里的麦草垛便成了男人们打发漫漫寒夜的绝好去处。
每天晚上,那些家中无铺盖的男人,便如住店的旅客,陆续聚在堆满麦草的屋内,抽烟、闲谈,直到哈欠连天睡意绵绵,这才脱得一丝不挂,在麦草垛中扒一个坑,泥鳅一般钻进去,只留下一个个黑黑的头不规则地排在外面。那情景要是让前卫的艺术家看了,一定会当作抽象派的美术作品而赞叹不已。
在麦草垛中睡觉,是颇有情趣的。那松软无比的麦草上下左右包裹着你,像有无数只柔嫩无骨的小手轻轻地抚摸着你的每一寸肌肤,挠得你痒丝丝的、麻酥酥的,如同饮了琼浆玉液一般,从里到外透着难以言表的惬意。而且麦草的保暖性能也不亚于太空棉,即使是滴水成冰的季节,你冻得像个大雪糕,只要往麦草垛中一钻,不一会便被融化得四体绵软,瘫在那里一动也不想动,真希望就此躺下去再不起来。
麦草垛是一个大集体宿舍,暖烘烘的麦草,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混合着呛人的烟叶味儿,刺激着住宿的人们神经亢奋而不能自己。白天因生活的艰辛而压抑着的感情,此刻便如开闸的洪水,尽情地渲泄。因而麦草堆中天天晚上都如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笑语喧哗,洋溢着粗野而又温馨的情调。至今我还记得那位生产队长,肩负着全队社员的吃喝重任,生活的担子压得他眉头紧锁,干瘦的脸上,刻满了横七竖八的条纹,皱缩得如同一个核桃。人说他就是看见驴爬树也难得露一下笑脸。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冷美人,只要一进麦草垛,便如同换了一个人,又说又唱,大喊大叫,而且荤的素的,脱口而出,生动诙谐,妙语连珠,其水平之高,不亚于眼下任何一个小品明星。只是一走出麦草垛,立刻又恢复了原来的表情,抑郁、刻板、像是等着照标准像。
睡麦草垛只有一个不足,麦草性热,天亮起来,便觉口干舌燥,喉咙发紧,不习惯的人,还可能流鼻血。但这毕竟只是白璧微瑕,到了夜晚,人们还是不约而同地一头扎进麦草垛中,在温柔乡里憧憬着铺褥盖被的滋味。
如今,即使是僻远的乡村,恐怕也找不到一个睡麦草垛的人了。除了忆苦思甜,大约没有谁再提起那段已成为历史的往事了。不知今天那些在席梦思上长大的一代人,尤其是那些养尊处优的“小皇帝”们听了他们长辈的回忆会有何感想。我想,他们恐怕像听一个远古的神话,觉得神奇而不可思议。这也难怪,无论他们的想象力多么强,也是不能把睡觉与麦草连在一起的。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对我们这一代人所曾“享受”过的生活表示羡慕不已:“哇!你们真幸福,连麦草垛都睡过。”在他们的心目中,麦草垛大约和皇帝老儿的龙床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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